张维
展厅用流动影像呈现了雷蒙进入法国乡村的路
夜幕降临前,镜头在乡村曲折、无人的山路上慢慢移动,路的尽头是村庄。当汽车驶到村口,刚好遇到老人赶羊回家——这是他每天赶羊回家的时间。车子停下,等羊过了马路,又继续行驶。这是纪录片《现代生活》的开头,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白色的墙面上循环出现。
2023年4月21日,法国著名摄影师、导演雷蒙·德巴东个展“现代生活”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开幕。展览主题“现代生活”源自2008年雷蒙·德巴东与克劳迪娜·努加雷共同拍摄的《农民剪影》三部曲中的最后一部,整个展览用近一百张大幅照片和一部主題电影呈现了雷蒙·德巴东的乡村情结及他对法国乡村的观察。
雷蒙·德巴东的乡村情结始于童年。1942年雷蒙·德巴东出生于法国索恩河畔,12岁便对摄影产生兴趣,父母的农场和乡村生活是他最早的拍摄对象,他曾把两只小猫分别放入两只成人的皮鞋里进行摆拍。20世纪60年代,德巴东成为了一名战地摄影记者。70年代末,他的很多摄影师朋友离世,他觉得自己也该停下了,否则永远无法从战争中全身而退。之后,他投入到相对更私人的摄影创作中,关注乡村、精神病院等他感兴趣的题材。从捕捉新闻瞬间转到日常拍摄,他一开始面临很多困难,要怎么去拍那些完全没有情节的画面呢?拍精神病院时,他感到不安,觉得自己是个偷窥的记者。但他很快克服了这种想法,也从新闻摄影的思维禁锢中解脱出来。后来他去了纽约,在纽约他发现美国有很多拍摄本地的摄影作品,他想到,自己也可以去拍法国的本土。他回到法国拍摄,开车走遍了整个国家。外界对于法国的印象很单一,那些乡村是被遗忘的,他知道,它们值得记录。
这次展览的开头便从“家庭”进入,这组黑白照片摄于1989到1993年间,是德巴东拍摄的孩子们的日常,他们在干草堆上嬉戏,在乡村人迹稀少的路上散步,趴在行李箱上把玩德巴东的照相机;接下来便是摄于1984年的“加雷农场”,这是德巴东出生、长大的地方,由于巴黎——里昂高速公路的建设规划,自家农场土地被征收,他的父亲深感痛苦。德巴东用8英寸×10英寸大画幅记录了农场的院子、谷仓、父母床头他和哥哥儿时的照片、坐着的母亲、厨房的地面等。当我们看到被放大的地面石头的细节,会感到德巴东对于家庭和乡村的热爱。
“我的父母是索恩河谷的农民,他们有一个占地四十多公顷的中型农场。农场本应由我接手,这是很自然的事,但我是一个孤独的、爱做梦的孩子,我更喜欢待在阁楼,而不是在田野。在我意识到这件事之前,父母早已明白我不会成为农民。但他们从未因此埋怨过我。”
继德巴东的村庄之后,展出的便是他于1990年到2018年拍摄的那些被忽略和遗忘的法国乡村和农民的生活。他驾驶一辆二手厢式货车,从法国南部出发,去拜访中部山区的农民。但进入乡村并没有那么容易。“我必须通过邻居、市长、邮递员的介绍才能认识农民。没有预约,你无法走进一个农场。”
大约15年里,他反复回到那些农场,用耐心和谦逊逐渐获得农民的信任,让他们接受拍摄。他照片里的法国农民看起来安静、沉默、充满尊严感,他和他们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德巴东认为在这些荒凉土地上坚持劳作生活的人都是智者、哲人和英雄,也正是这种政治和意识形态上的冲击成为他拍摄的动力。
除了大量具有冲击力的法国农村肖像照片,展厅中央一部长88min的主题纪录片《现代生活》带观众进入了更细致的法国农民生活。文章开头描述的场景是《现代生活》的片头,全片随着季节流转,傍晚,黎明,清晨,正午,黄昏,汽车行驶在荒僻寂静的乡村公路上,有时在山上,有时在林间,镜头带领观众走近村子深处的某户人家。他们大多是村里唯一的农民,不善言辞,在镜头面前长时间沉默,沉默,如同这些快被遗忘的乡村本身。
雷蒙拍摄的法国农村
雷蒙拍摄的家人
“做农民需要的不是喜欢,热爱才是一切。”影片的主人公之一、80多岁的独身老人雷蒙,一辈子在村里牧羊。他的侄子阿兰结婚了,妻子来自法国北方,她和阿兰的叔叔们不太合得来,有“代沟”。雷蒙的牛病了,他无能为力,非常难过,他的羊也越来越少。叔叔老了,阿兰便需要承担起经营农场的责任。
继承依然是农场延续的方式。有的农民没有子女,就把牛全部卖了,卖完又发现无事可做,生活太空了,但牛总是要处理的。在另外一个村里,一个儿子接手了父亲的农场,但他不喜欢做农民,干得没劲,只想打打零工。也有年轻人想成为农民,比如尚在读书、想接手爸爸农场的女儿,但是未来并不可知。一位年轻农场主的妻子告诉年幼的儿子,等他长大以后,可能就没有农民这个职业了。
农村正在消失,这不仅发生在法国。当我反复观看这些影像时,一些中国农村和农民的画面也不断在眼前闪现,它们与之有不同的面孔,但面孔之外更多的是相似性。我们的农村也在被遗忘,被荒废,人们为了生存,为了更好的教育和工作,争抢着进入城市,村里剩下大量空置的房子和爬满墙壁的野生植物。德巴东的影像极具普适性,法国农村和农民生活的现状,是人类正在共同经历的现实。
通往乡村的曲折的路在影片中不断出现,有时是大雪覆盖下两边都是森林的公路,有时是清晨5点的田间土路,这些路美丽而孤寂。电影最后,是一天中最美的时候,黄昏,金黄色的落日余晖洒满空旷的乡村大地,一种震撼人心的朴素的美。镜头沿着来时的路慢慢驶离村庄,曲曲折折,直到村子完全被山坡挡住,牧羊的老人出现又消失,金黄色的山路也慢慢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