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姐姐的负担

◎文/福建·陈若鱼

一

从我出生起，就有了一个尴尬的身份——小姨。因为，我妈生我的时候，已经48岁了，我姐姐的女儿，比我还大一岁半。

爸妈这个年纪生我，完全是个意外，因为我妈以前夭折过一个孩子，她从心底里认为，我就是那个孩子，所以坚持要留下我。

我姐说：“那你们将来自己养，我可不管。”

爸妈却道：“不用你管，我们还年轻。”

可谁也没想到，人生总有意外。

爸爸在我3岁多的时候，就因病过世了。之后我所有的父爱，其实都来自于我的姐夫。姐夫是上门女婿，所以我们一大家子人就住在一起，我跟我的外甥女小羽，也一起长大。

姐夫为人老实憨厚，很勤奋，学了门手艺在镇上给人修车。他每天下班回来，都会给小羽带零食，当然也有我的份。姐夫带小羽出去玩，我也总是跟着，他抱一个牵一个，因为我小，所以我永远是被抱着的那个。

等我再长大一些后，邻居们故意调侃：“又抱你小姨子出去玩啊。”姐夫总是特别憨厚地笑着说：“别乱说，她还小。”

二

我姐和姐夫的关系并不好，他们隔三差五就吵架，大部分是我姐吵，我姐夫听着不吭声。

我8岁那年，有一次姐姐跟姐夫闹得厉害，姐夫离家出走了，我姐在家里摔东西，吓得我跟小羽躲在被窝里哭。那次，姐夫有一个月都没回来，我妈让我姐去姐夫家叫他回来，我姐不肯去。

直到有天他出现在我们学校门口，接我和小羽放学。我见到姐夫特别开心，和小羽一起扑进他怀里。姐夫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带着我们回家了，姐姐什么也没说，但晚上烧了一大桌子好吃的。

两人和好如初。晚上我跟我妈说起这件事，我妈说：“你姐什么都好，就是脾气爆。以后长大了，要对姐姐姐夫好一点。”

等我长到13岁，完全理解了姐夫这个词后，我就不敢再像以前那样黏着姐夫了，但我很羡慕，小羽可以继续跟他撒娇。姐夫也开始跟我保持距离，我跟他一起去上街，如果碰到有人开我们的玩笑，他就会板起脸说：“别胡说八道！”

姐姐开始让小羽叫我小姨，但小羽坚决不肯叫。

不久后的秋天，我妈清晨去赶集，被一辆私家车撞倒，没能抢救回来，临终前，姐姐哭着说，“妈您放心，我会照顾好妹妹。”

事发突然，姐夫接我和小羽去医院的时候，我妈已经没了呼吸。我姐走过来抱着我，哭得几度昏厥，而我呆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我没有妈妈了。

所有的后事，都是姐姐姐夫操办的。

姐姐很快就从妈妈去世的阴影里走了出来，能说能笑了，一切仿佛都回归了平静，但我许久都无法接受这件事。当时我不能理解为什么姐姐可以这么快地就走出来，我心里不舒服，开始故意和她冷言冷语，连小羽也不太搭理了。

有天，我终于忍不住爆发了：“妈才走几天啊，你就一点也不难过了吗？”姐姐沉默了一会儿说：“因为我还有女儿，还有你这个小妹要照顾，我还要工作，还要生活，我没时间悲伤。再说，伤心就一定要表现在脸上吗？”

姐夫走过来说：“你姐昨晚还哭醒了。你还小，长大就懂了。”

我不敢再说话。

三

小羽15岁那年，迎来人生初潮。

姐姐安抚好小羽的情绪后，特地来我房间，跟我讲了这件事，我有些不好意思，一直低着头。我姐却说：“没什么害羞的，这说明你长成大姑娘了。”

我抬起头看着姐姐，橘色的暖灯下，我仿佛第一次注意到姐姐的脸上，已经有了皱纹，她已经40岁了，长得越来越像妈妈。

16岁开始，我也跟小羽一样在县城学校寄宿，姐姐姐夫一起送我去，室友都以为他们是我的爸妈，而我却没有解释。

没有人知道，有时候我多么希望，姐姐姐夫就是我的父母。

我和小羽每个星期要坐班车回镇上一趟，每次回去姐姐都会做很多好吃的，其中也有我爱吃的。姐对我和小羽，至少在我感受得到的地方，都一视同仁，但是我依然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尤其是每次听到小羽说，“我们一家三口”之类的话时，我会觉得自己像个累赘。

那时候，我只能拼命地学习，想着将来读大学、自立更生，不依靠姐姐生活，她也有自己的人生和责任，我不应该成为她的负担。

高二那年，姐姐姐夫为了照顾我和小羽，特意搬到了县城，租了一间小两居，原本是让我和小羽一起住，但我坚持住校，姐姐只好随我。每个礼拜五放学的时候，小羽都会跑来找我，让我跟她一起回家过周末，姐姐也给我准备了全套的换洗用品。

邻居以为姐姐有两个女儿，她也从不解释。

小羽高考没发挥好，姐姐让她复读一年，明年可以跟我一起再考，但小羽不肯，还偷偷跟同学跑去外地打工了。我想要安慰姐姐，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因为年纪的差距，我们几乎从未有过对等的沟通。

一年后，我高考成绩很不错。填志愿时，姐姐小声问我：“能不能别去那么远？”我说：“我想好了。”

姐姐没再说话，姐夫说：“没事，现在交通发达。”其实，我只是想跑得远一点，让姐姐不要再为我操心，可以专注自己的生活。

去外地上大学时，姐姐姐夫还有小羽一起送我去火车站，小羽哭了，姐姐也哭了，姐夫也红着眼眶。姐姐说：“有事就打电话给我，恋爱了要保护好自己，没钱跟我说，可别去搞什么借贷，每个学期都必须回家……”

话没说完，她已经哭得不像样子，而我也第一次哽咽到说不出话来。

四

大学四年，我都很努力。每个学年都能拿到奖学金，姐姐姐夫很为我骄傲，逢人就说起我。每次我回去，姐姐和姐夫都会一起去接我，走的时候，也要一起送我。大学毕业后，我选了一个离家近的城市定居下来，每个星期都会回去看看。

小羽失恋了，姐姐会特地打电话，让我安慰她，小羽恋爱后，她就会让我帮忙把关。她说：“虽然你比她小，你可别忘了，你是她小姨啊。”我在电话里，忍不住大笑。

小羽结婚时，姐姐姐夫叫我一起拍了全家福，我多洗了一份，带回了我的出租房。

姐姐大我25岁，我25岁的时候，她已经50岁了，头发也白了一些，姐夫也老了许多，再有人开小姨子的玩笑，他都会骂回去。

他会说：“她就像我女儿一样。”

26岁那年，我也恋爱了，我带男友回去见姐姐姐夫，姐姐盘问男友的家境、父母等问题时，我一点也不觉得烦，只觉得无比感动。

男友知道我们家的情况，也一脸认真地跟姐姐姐夫保证，会好好待我。

婚礼也是姐姐姐夫帮忙张罗的，我的嫁妆一部分是自己攒的钱，一部分是姐姐置办的。

她说，这是妈妈的赔偿款，我的那部分让我读了书，她的那部分给我当嫁妆。

我坚决不答应。姐姐却说：“又没多少，嫁妆给多点，不会被婆婆看轻。咱没有爸妈了，只有我们两姐妹了。”说到最后，我和姐姐都哭了。

我是从姐姐家出嫁的，上婚车前，姐姐一直牵着我的手，和当初嫁小羽时一样，泣不成声。姐夫红着眼睛说“常回家看看”时，我彻底泪崩了。

五

婚后第二年，我生了孩子，姐姐特地来我家照顾我，跟婆婆讲我的喜好。晚上丈夫悄悄跟我说：“你姐可真像你妈啊。”

我忽然有些鼻酸。

姐姐姐夫的工资都不高，一直没买房子，就在她终于攒够钱想要买房子的时候，房价涨了一大截，她准备好的首付不够了，但是她却没告诉我。她到处借钱，却没问过我，还是我听小羽提到的，同时小羽还告诉了我另一件事。

原来当初我妈车祸根本就没有赔偿款，因为我妈自己横穿马路，肇事司机出于人道主义，赔了两万块钱。但姐姐给我的远远不止这个数，我上大学的钱、嫁妆，都是姐姐姐夫掏的，但她谁也没告诉，是小羽无意中发现的。

小羽说：“我也没别的意思，只是我妈的梦想就是在县城有套房子……”

我跟丈夫商量后，直接去银行取了钱，然后开车回了县城。一路上我想起和姐姐姐夫的种种过往，忍不住泪如雨下。

姐姐见我回去，第一反应是怪我，“怎么没提前说啊，我都没买菜。”我却冲过去紧紧抱住了她。我坚持要把钱给她，让她去买房，如果不够我再想办法。

姐姐突然就哭了。

那天，我们聊了很多，她说，“一开始，爸妈坚持要生下你的时候，我真得很反对，没想到爸妈走得那么早，还好你懂事听话。”

我说：“如果是我，我也反对。我知道这些年，让你们操了很多心，也花了很多钱……”姐姐说：“但你，你从来都不是我们的负担。”

姐夫回来，见我们红着眼眶，很快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去买菜，你们继续聊。”

我和姐姐，相视一笑，眼角含泪，但嘴角都是喜悦。

六

姐姐买了房子的第三年，我也升职并且调回了县城工作，我和丈夫孩子，也一起在县城定居了。房子就买在跟姐姐同一个小区的同一栋楼，抬头不见低头见。

偶尔，我们一家三口会跑去姐姐姐夫家蹭饭，一大家子人把客厅挤得满满的。

唯一让我头疼的是，每次小羽的女儿来时，见了我就追着喊姨姥姥，一下子把我叫老了20岁。我说，“你妈都没叫过我小姨呢。”小羽说：“你还没我大呢，想得美，下辈子我要当你小姨。”所有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身边的人都说，我和我姐这个年龄差，关系能如此融洽，实属难得。其实只有我知道，我是幸运的，遇到了这么好的姐姐和姐夫，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就是我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