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佳
2022年,北京杜威中心呈现的“莫奈与他的朋友们”,以沉浸式光影大展形式带来印象派先驱们对于色彩、构图、光线的精彩解构。
在大多數人眼中,艺术家的形象是桀骜不驯、不修边幅的。他们有着颇为“传奇”的人生经历,苦难是他们难以逃脱的罗网,英年早逝是他们“命定”的结局,他们穿着古怪,终日食不果腹,说话疯疯癫癫,行事怪异难测……他们是一群“异类”,一群“为了梦想的疯子”。
然而,事实可能与我们的想象大相径庭。
要想成为一名艺术家,除了需要天赋和机遇,还需要后天的熏陶和训练。他们要接受专业的教育,拓展自己的眼界和心智,不断进行技术上的练习,这些都需要充足的资金作保障。
即便是像塞尚这样半路出家的,如果没有银行家父亲的鼎力支持和一笔雄厚的遗产作后盾,恐怕后续那场“你方唱罢,我登场”的现代艺术变革也会随之放慢脚步。
如果您进一步了解艺术背后的故事,了解创造艺术的过程,便会发现,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在“艺术圈”中都隐藏着不少“富家子弟”。他们有着不错的家境、良好的修养,绘画更多的是兴趣而并非营生的手段。他们的理想是创作出好的作品,用艺术滋养人们的心灵,“颠覆”以往的审美传统。良好的教育和艺术上的天赋,让他们不甘于现状,他们要创造出全新的作品,令世界为之惊叹。
《草地上的午餐》,马奈,布面油画,完成于1863年,现藏于法国巴黎奥赛博物馆。
19世纪60年代,连续举办了两届万国博览会的法国巴黎开始全方位的城市改造。当时的巴黎市长希望将巴黎建设成欧洲最现代化的都市。于是,在巴黎人热切的注视中,这座古老的城市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笔直宽阔的林荫大道取代了坑洼狭窄的中世纪道路,完善便利的下水道设施替代了阴暗潮湿的简易沟槽。而巴黎的版图也在不断扩张,位于城市近郊的蒙马特高地被划入市区,渐渐成为年轻人消遣娱乐的“圣地”。每当夜幕降临,穿着时髦的男男女女纷至沓来,流连于路边的咖啡店、小酒馆,以及歌舞升平的“红磨坊”。
在蒙马特的克里希大道上,有一家看上去很普通的咖啡馆,每天都会聚集一批年轻人,谈论艺术和文学,评论今年沙龙展上的作品,聊着各自的绘画,分享着不同的创作经验……
因为这家咖啡馆名为 “盖尔波瓦”,所以人们便称呼这群年轻人为“盖尔波瓦画派”,也就是后来的“印象派”。
这个小圈子的灵魂人物,名叫爱德华·马奈,也是他最先发现的盖尔波瓦咖啡馆。
那时,人们眼中的马奈先生“肩膀宽阔,身材修长,浓密卷曲的胡须遮住了薄薄的嘴唇,浅栗色的头发搭配褐色的眼睛,举手投足间有着一种说不出的优雅”。然而,这位看上去穿着得体、优雅温婉的先生却有着“惊世骇俗”的一面:在1863年巴黎举办的“落选者沙龙”上,他的作品令当时的国王拿破仑三世愤怒咒骂,站在一旁的王后欧仁妮也尴尬地扭过头不愿直视。
这幅在当时备受抨击、奚落的作品——《草地上的午餐》,后来被誉为“现代艺术”的开山之作。
这是一幅看上去有些“怪异”的绘画:一个明媚的午后,两位绅士和两位女士坐在草坪上,正在享受他们的野餐;男士们衣冠楚楚,穿着体面,但坐在旁边的女士却全身赤裸;画面前方是她刚刚脱下的衣服,盛满水果的篮子和吃剩的面包也被丢在一边;不远处还有一位穿着长裙、弓身屈背的女人,好像也打算脱下衣服;两位男士放松地坐在地上,正在激烈地讨论着什么;而裸体的女士则将头转向画外,面露微笑,双眼直直地盯着我们……这位女士的原型是一位名叫“维多琳·默兰”的下层女工,同时也是马奈和他的朋友们的模特,被戏称为“19世纪最著名的面孔和身体”。然而,从这裸体的女子身上,我们却找不到丝毫“情色”的意味。默兰用手托着下巴,望向我们,神情坦然,姿态放松,不扭捏、不做作,反而令站在画前的我们感到些许“不安”,不由得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太过“拘谨”?这幅作品在当时引发激烈的讨论,它的创作者马奈也遭受到猛烈抨击。
也许,您会问:“在西方,裸体绘画不是很常见吗?那些挂在卢浮宫里的历代大师的绘画,大部分不都是裸体吗?”事实的确如此。不过,这仅限于“古典绘画”。即便是在以“开放”“时髦”著称的19世纪的巴黎,人们依旧无法接受在公共场合一位“裸体”的女士与两位穿着体面的绅士坐在一起。当然,除了令人无法直视的“伤风败俗”,更让当时的“学院派”无法接受的是它的色彩。
如果我们对比同时期的古典绘画,比如,由当时学院派代表画家布格罗绘制的《牧羊人在阿拉斯河岸上发现季诺碧亚》,便会发现这幅《草地上的午餐》是多么明亮!绿色、蓝色、黄色、粉红色……马奈几乎是将颜料直接挤在了画布上;画面中,默兰的脸和身体是最明亮的部分,明亮到几乎看不见“阴影”。
“光影”是西方古典绘画最为重要的特征之一。从卡拉瓦乔、伦勃朗,到大卫、安格尔,曾经在文艺复兴时期出现的那种“明亮”的颜色,变得越来越单调、越来越昏暗:大片的棕色取代了自然中缤纷、鲜活的色彩;人造光源替代了灿烂夺目的阳光;即便是描绘室外主题,“学院派”画家们依然“执拗”地固守于室内,让模特摆出各种造型,臆造着“阳光”。
“学院派”刻板的绘画模式就如同19世纪女性穿着的束身衣,让马奈感觉透不过气来。他离开古典画室,转而去卢浮宫临摹历代大师的作品,并游历德国、意大利、荷兰和比利时,收获了在画室中难以觅得的“新鲜空气”。回到巴黎的马奈,立即拿起手中的画笔,向“学院派”垄断的沙龙宣战。而他的“武器”便是这幅《草地上的午餐》。这幅作品一经“亮相”便引起了轩然大波,马奈却毫不畏惧,依旧“我行我素”。他的这份不同于常人的豁达,部分源于自视清高、不受拘束的性格,然而还有必不可少的一点——那便是显赫的家世。
1832年,爱德华·马奈出生于法国巴黎,他的父亲是法国内务部首席司法官,母亲是法国驻荷兰公使的女儿。父母原本希望儿子学法律或当海军军官,但无奈年轻的马奈在当见习水手的时候爱上了绘画,并立志以此为业。虽然,违背了父母的意愿,但还是获得了家庭的资助。
凭借《草地上的午餐》在巴黎艺术圈“一炮打响”后,马奈被奉为“印象派”的领袖。从马奈的作品来看,他偏爱描绘女性,而且是社交场合中的女性,这其中不乏出身名门的夫人、小姐、当红的歌剧名伶、交际花。无论哪种,马奈笔下的场景都是一派轻松休闲的氛围,热闹的咖啡厅、休闲的小酒馆,草坪午餐、花园音乐会和假面舞会……马奈描绘的是自己经常光顾的地方、遇见的人和看到的风景,他笔下所有的一切都源于真实的生活。比起其他印象派画家,端着调色盘、支着画架在野外一边啃面包一边写生,马奈无疑更喜欢繁华、热闹的社交圈。
在盖尔波瓦咖啡馆经常出现的还有一位穿着体面的绅士,他叫埃德加·德加。
德加可能是印象派畫家中最幸运的一位,他出生于一个热爱艺术又“多金”的家庭。德加与其他印象派画家不同,他自始至终都很喜爱古典绘画,特别是细腻的素描。而他的绘画题材也很特别——赛马和芭蕾舞演员。特别是后者,印象派画家大多喜欢追逐自然中变化微妙的光线,而德加更钟情于大剧院中迷幻、闪烁的舞台灯光。
1900年,莫奈(右一)与家人及画商朋友在吉维尼的花园。
富有的德加是巴黎歌剧院的常客。为了看戏方便,他经常一下子买下巴黎歌剧院一年的戏票。这不仅是因为他喜爱看戏,作为“VIP客户”的德加还可以获得特权去后台观看那些准备出场的芭蕾舞女。德加的品位比较特别。他不画舞女表演时的优美瞬间,而是跑到幕后,拿着速写本和彩色铅笔,画她们排练、休息、抓痒、打哈欠的疲惫姿态。在德加的心中,谢幕后的舞女才是她们最真实的状态,尽管看上去不太优雅,甚至有些丑陋,但那些因身体放松而显露的肌肉和线条,充满着鲜活的生命张力
如果说,马奈是印象派的“精神领袖”、德加是印象派的“另类”,那么真正将印象派发扬光大的还要归功于克劳德·莫奈以及他的三位好友——皮埃尔-奥古斯特·雷诺阿、弗雷德里克·巴齐耶和阿尔弗雷德·西斯莱。
1862年,四人相识于夏尔·格莱尔的画室,因为都不喜欢刻板、单调的古典绘画,他们相继离开画室,组成了一个小团体,开始在户外写生,并相互切磋技艺。那时候,他们在枫丹白露森林边缘的一个小村庄里进行写生,并有幸偶遇老一辈的巴比松画派大师柯罗与米勒。与大师的相遇让他们获益匪浅,西斯莱沉迷于柯罗动人的风景,雷诺阿动摇在柯罗与库尔贝之间,而莫奈则更偏爱米勒。几乎一整年的时间,四个人都待在这里,一遍遍地描绘着自然中变幻莫测的风景。
四个人能成为朋友,除了艺术追求上的志同道合,还源于各自颇为相似的遭遇和经历。
那时,画家们的讨论非常激烈,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观点。例如在对“阴影”的看法上,马奈主张“当画家描绘光线时,用一个单独的调子就足够表达。即使这样显得有些生硬,画家也不应在‘阴影中堆砌眼睛所看不到的色彩”。但莫奈及他的同伴们则强烈反对把一件东西仅分为“明”和“暗”这两部分。自然的经验“告诉”他们,物体在远离光源而浸没于阴影中时,颜色只是些微转暗,在阴影中的部分并不缺乏颜色,甚至呈现出异常“复杂多变”的色彩。为了进一步研究“阴影”中光的变化,莫奈和他的朋友们分别在自己的领域里开始了废寝忘食的创作与尝试。
1926年,印象派的最后一位亲历者——克劳德·莫奈离开人世,享年87岁。莫奈是幸运的,他坚持到了最后,等到了印象派的成功。然而,那些同他一起写生、创作,一起在咖啡馆畅所欲言的朋友都早已离世,未能看到他们为之奋斗一生的理想被世人所承认。
他的朋友们,无论是马奈、德加,还是雷诺阿、西斯莱、毕沙罗……在晚年都经历着痛苦与磨难,从曾经的大富大贵、衣食无忧到食不果腹、孤独终老,如果没有选择艺术,而是继承家业,也许他们的人生会过得更加平稳、安逸。但没有艺术相伴,没有那些呈现于画布上鲜艳夺目的色彩,对他们而言,人生也是枯燥乏味的。
(责编:马南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