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广州美术学院本科生毕业展现场。
每年五六月,全国各大艺术学院的毕业展览便陆续开幕了。美术馆内宜人的温湿度、明亮的光照、海量的作品,似乎把毕业展变成了一个消暑胜地——一到周末,展场内摩肩接踵,甚至会出现一票难求的盛况。既是教学成果的展示,更是知名艺术学院所在城市的文化名片。从开展到闭幕,对毕业展的关注、讨论和气温一起不断攀升。这自然带来一些关于观看毕业展的讨论,比如:毕业展究竟适不适合儿童观看?非传统类型的装置作品该如何理解?网红打卡是否和毕业展的目标诉求背道而驰?
艺术行业的从业者自然是展览的重要受众,而一条专业性的鸿沟似乎横亘在普通大众和大学生“表达个性、比拼技能”的艺术创作之间。但是作为公开展览来说,毕业展并无“门第”之见,它向各年龄段、各行各业的人敞开。如果不想把看展览变成是仅仅找个地方蹓跶,而希望在其中得到审美和智性的双重快感,毕业展应该怎么看?笔者作为美术学院毕业生的创作指导教师、同样也是一位蹓跶爱好者,将以当下华南地区最火热的毕业展——《广州美术学院毕业展》为例,为大家提出几种享用它的方式,希望各位在拥抱年轻人的思考和表达之际,收获艺术带来的愉悦体验。
当你带着轻松的心情走进毕业展现场,看到墙面干净、灯光耀眼、空间喧闹、作品密集,这种气氛确实能使人进入新的能量场中。但请不要先否定自己的慧根,张口便说出“我看不懂”这样的话,或者执着地徘徊在那些“写实”的画面前,毕业展是一次难得的机会,既然年轻人允许别人窥探自己的脑中世界,观众也要动起真格,钻入另一个脑瓜里瞧瞧到底有什么奇思妙想。
左图:本文作者张可,中央美术学院艺术学博士、广州美术学院教师。右图: 作品《新新华字典》。
“看”展览当然不只是眼睛在“看”,我们也总想知道:艺术家到底想“说”什么?“我”的理解到底对不对?艺术家说出来的“话”总有些与常人不一样的地方,他/她的语素是颜色、线条、材料、事件或者一些看似不相关物品的组合——这些要素处在富有巧思而又恰如其分的关系中,是艺术家传达给观众的“话”——在这些言语里观众可以“听”出:他/她对什么感兴趣,是更关注自己的日常生活,是私密的愁绪和情感,还是社会中的热点话题。
我们也知道,即便是在日常沟通中,操持着同一种语言的人,也能产生错误理解。因此,当观众试图解读艺术家说了什么,也会出现“误读”——可千万不要因为无法准确而透彻地猜出艺术家的心思而感到灰心,甚至因此失去看展览的乐趣——我们应该为发掘出新的视角和涵意而感到自豪。一些艺术家甚至对误读表示欢迎,认为这是对作品的再创造。
有些艺术家是絮叨型人格,有些艺术家是心灵鸡汤创作者,有些是诗人,有些人狠话不多,有些是标题党,有些是半吊子哲学家——又是虚无主义的,因为作品叫“无题”。笔者喜欢直接领会作者的构思和意图,因此会先阅读每个作品的标题——起标题可以看出作品的内容、主题,甚至艺术家的语言素养。那些总管作品叫“无题”的艺术家,大概是真没想好名字就开展了,或者他们有一种朴素的唯物主义世界观,认为作品的名字越平庸,作品本身就越好。但是给作品取名总能泄漏一些蛛丝马迹——他/她的关怀、性格、对自己作品的态度。
这是广州美院本科毕业展雕塑展区的一件作品——一个麦当劳标志和一个狹长的铁笼?观众也许会心一笑,推测艺术家是一位忠实的麦当劳粉丝,也许一边摇着头,一边哭笑不得地说着“看不懂艺术”而怏怏而去;也许还有人批评道,“现在的年轻人一点都沉不下心!都是胡来的!”但这可太冤枉了,不信,看看标题,他给作品起名叫《新新华字典》。《新华字典》是和字词释义有关系的工具书,《新新华字典》则说明他要挑战刻板印象,重新为之释义。再看看这个黄澄澄的“M”——麦当劳?牢笼?麦当“牢”? 看到这里,笔者的一种解读是,艺术家认为快餐文化是一种“铁牢”,把人困在有限的口味和营养中却毫不自知。但也许还有一种解读是,艺术家对字音(劳、牢)引起的联想感到惊奇:当我们嘴里念“láo”的时候,脑中对应的是什么物品?是麦当“劳”还是铁“牢”?这种对应有没有可能被切断或误连?它是什么时候存在于我们大脑中的?——这些问题也许都没有唯一、正确的答案,但围绕作品的各要素进行大胆地猜想,是看展览的智性乐趣之一。
这件名为《但闻人语响》的作品使用了大量宝特瓶——艺术家以常见的矿泉水瓶作为基础材料,在其中塞入写有书法的塑料膜,并通过灼烧将矿泉水瓶扭转变形,插在灌满黑色墨水的池子中。乍一看,我们也许会如此解读:艺术家大量地使用塑料水瓶,并造出云朵般的形态,是对现代世界发明和滥用塑料制品的反思:甚至连云朵和海洋都被塑料瓶子堆满,地球最后是否如同作品所预言的一般,变成塑料垃圾的堆填区?然而,艺术家自身的解说则是具有一层存在主义哲学的意味:在日复一日的城市生活中,原本与众不同的人们被磨平了棱角,所有的个体逐渐同质化,灵魂深处的孤独感、疏离感也愈发强烈。。从标题可见,这位同学是一个“诗人”,但从作品的构思看,她也同时是一位“哲学家”—— 对“人类永恒孤独”进行思考和呈现。
相比于大学校园外的“艺术展览”,大学毕业展也许是平易近人的——所有作品都是大学生充满个人经验的所思所想,他/她是当代社会中最普通的青年,累的时候会刷手机,馋的时候会叫外卖、喝奶茶,看看他们如何描述生活缝隙里的忧伤,深沉的思考,对某个事物的渴求,数字时代的乐观或悲伤……
作品《流浪者的花园》。
广州美院的大学城校区和番禺区小谷围街道的南亭村相望,这件名为《流浪者的花园》的作品,便是艺术家在南亭村里闲逛时得来的灵感:一个总在村里忙碌行走的老婆婆,让艺术家感到她并非是出于事务性的目的而在街道来来去去,似乎更像是波德莱尔笔下的“漫游者”,她一边蹓跶着一边捡拾那些被人丢弃的物品,带去自己划定的区域内,将它们妥帖地摆好安放。尽管那些区域仍属于公共空间——这一行为启发了艺术家。她追随着老婆婆的日常足迹,甚至模仿她的行为,捡来那些自己认为好看有用的物品。艺术家也是一位蹓跶爱好者,尝试搭建一个公共花园。这花园的材料来自城乡结合部的建筑工地:大小不一的砖块砌成的花坛,近乎秃皮的人工草坪仍然鲜绿,枯枝上的新叶是过期报纸剪的,行走地图画在一张撕开的塑料口袋上,每个公共花园有的都应有尽有,艺术家通过漫游、拾荒、建造等一系列行动,展现了城市化建设的一个横截面。
如果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观众,蹓跶到这里很可能已经感受到:哎,怎么你说的这几件作品没有一张“正儿八经”的绘画?暂且岔开话题,各位儿时做过剪报吗?将报纸上的照片剪下并妥善保存,这是图像匮乏的年代所特有的手工活儿。今天我们生活在一个图像爆炸的时代,以手机为另一视觉器官,每天接收乃至生产不可计数的图像。在毕业展中,我们也可以明显地辨识出许多绘画作品具有鲜明的当代视觉特征:利用摄影技术,呈现极为精密的细节,或直接呈现平板屏幕的光滑感,或以同一图像的大量复制手法呈现——这是当代人所共享的视觉习惯。绘画应该追随这种视觉习惯,还是将自己拉出“泥潭”,重新寻找自身的使命?技术的进步使我们已不能从“逼真”程度来判断绘画的优劣,更无法对图像本身进行价值估计——这是一张“好”图,那是“坏”图。而作为当代人,我们已有太多读图经验,能不能看懂一张“图像”,如何理解它,并不需要指南或规则,或许,扁平和光滑就是它本身的全部意义。
作品《但闻人语响》。
作品《是的我知道,但那又有什么办法呢?》。
那么再来看看这张位于油画系展览区的作品《是的我知道,但那又有什么办法呢?》。如果非要说它和“油画”有任何联系,可能就是白色床单上残留的看似汗液与血迹混合的痕迹。但它在笔者的眼中不失为一件好作品——“好”在对社会有观察、有思考。房间内悬挂的吊灯,常见于菜市场的猪肉档口,发出一种暧昧、瘆人的光线。标题明显是以女性口吻说出的无奈而充满妥协的句子。偶然得知该艺术家尤为关注“家庭暴力”的话题。从各种物品的组合中,笔者对作品的解读是:遭受家庭暴力的女性處于困局中,如同案板上任人宰割的猪肉。
毕业生是各个作品的构思者和制作者,而各个大学、院系、美术馆则是这场活动的组织、策划和落地的操盘者。一个思虑周全的毕业展,通常会依据空间的特性来规划观众的行走路程,沿着这条动线,观众基本上可以不走回头路而将所有作品一一收入眼中。这条动线也可能是一条叙事线,出现在不同位置上的作品、甚至出现的前后顺序,都有特别的用意。实话实说,看毕业展未必是一个寓教于乐的周末亲子活动——毕业展是毕业生个人才能的展示,也是一场艺术大杂烩,是各大艺术学院和科系通过毕业作品来展示自身“最健美的肌肉”;它是而又不仅仅是一则“招生广告”,或许要呈示的是一种宣言:今天的艺术学院是怎样培养未来艺术家的?他/她将拥有怎样的艺术趣味和社会关怀?他/她如何在艺术的创造中和数字时代连接互通?还可能是一种预言:未来的艺术将有什么样的可能性?
想必这是个大家都感兴趣的问题。许多人对这样的报道并不陌生——小孩子不小心将公共场馆内的展品撞坏、将作品当玩具用来嬉戏打闹,而创作者无法追偿。正如上文所说,毕业展是毕业生的社会关注和艺术趣味的集合,常常是成年人方能感同身受的话题;同时,作为各大学院的教学成果,毕业展超越了单纯的“技能”层面展示——家长们所看中的专业范畴的探索,更未必能为低龄儿童所理解。笔者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某些教育培训机构,甚至带领小朋友在美术馆内就地写生。美术馆中熙熙攘攘的人群,固然是好的写生对象,但将作品本身作为写生对象,实不可取。
如果将毕业展当作一次纯粹的“希望”之旅——笔者小时候就曾在一次展览的参观中,萌发了要考取美术学院的梦想。在这个层面上,带着自家“熊孩子”看毕业展倒是有了寓教于乐的可能性。
(责编:常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