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晓华
敦煌“经生书”的书法价值
敦煌写经的书法样式非常丰富,最早可以上溯到西晋,最晚的到宋元,其中大部分是唐人写经。翻阅敦煌写经出版物,从晋人写经,一步一步往下看,一直看到唐人写经,都会感觉很亮眼。
第一个亮眼处,是作为当时抄写的墨迹,它真实展示了当时民间流行的“写经”笔法;某种程度上说,也是当时字体、笔法演变的真实“留驻”。文人书法会有更多个人风格的“塑造”,但基本技术、动作,应该都是遵从“体”的规范。“写经”为我们展示了“笔法”的演变路径。从西晋到唐代,汉字书法是怎么一步步发展的?从写经可以看到时代的脉络。
第二个亮眼处,是多数经卷是技艺高超的经生所写,他们以抄经为生计,或者以抄经做功德,内心很虔诚、精神很投入,长期的高强度训练,技术至精至熟,由此不能不碰出一些思想的火花——书写中出现一些偶发的精彩动作和笔墨。所以多数的经卷,多少总有点能打动人的地方。“经生书”有艺术价值,且书法价值高自不待言。其高度的技术娴熟,创造汉字书写的技术美,是后代多数书家所不及的。特定时代、特定环境造就特定的技术高度。即便是一些不怎么娴熟的、甚至是稚拙的经卷也有生拙趣味,有可挖掘利用的艺术养分。
居延汉简在书法史上的意义
居延汉简的历史跨度没有敦煌写经大,它主要集中在西汉中期到东汉前期。不过从书写遗迹看,它的“形式跨度”不亚于敦煌写经。演变中的篆、隶、草,历史在这里展开了它的中间段,所以它的形式特别丰富。往前靠,有半篆半隶、篆隶杂糅的;往后看,它有接近成熟隶书类似于汉碑;与此并行,還有“离形去智”“散乱其形”的草书。居延汉简向我们展示了一部真实的汉代书法史,它弥补了过去学隶书只能取法汉碑“隔廉听琵琶”的缺憾。从居延汉简,可以清晰看到“隶变”——汉字书法由篆书向隶书演变的“风俗史”。可以说,汉简是汉碑的酝酿过程,汉碑是时代锤炼的高峰。居延汉简,为我们理解认知汉碑提供了“方法论”。唯其是过程中的“破体”,技术系统还在“营构”当中,它的语言系统是开放的,也是相对简单的,所以适合隶书早期入门,上手很快,易见学习成效。但是停留在汉简阶段还是不够的,隶书境界的高端,还在汉碑。所以笔者认为,类似居延汉简一类民间书法,应该作为学习进阶的拐杖,而不是终极目标。
“精英书法”和“民间书法”的互动
书法史的前期,是生活实用推动书体变革。这个历史时期相当长,从殷商甲骨文,到唐代楷书形成。因为汉字的书写形式,如何保证“实用高效”的同时又“赏心悦目”,是书法史前期的主要课题。大概皇室和贵族强调愉悦,平民需要便捷。两股力量共同推动,书法变化出新。民间需要便捷,它不断推动字体“变”“破”;上流社会需要典雅、端庄、稳定,它不断进行“维护”“构建”“修饰”。大小篆、隶书、正书的形成,均相隔数百年,可以看作是历史的酝酿、推动、变革、接纳、标准化的“大周期”循环过程。而行、草则是民间活跃因素的特定遗存,它们是“变”和“破”的过渡形式,为“隶变”“楷化”输送历史养料,促成新体的产生。最终,出于满足生活快捷记录书写需要,它们也独立成体。
以王羲之为代表的东晋书家,其历史贡献就是“包前孕后”,集时代之大成,完成从“民间书法”资料性攒聚,到“精英书法”最终成果推出这个历史过程。这个过程行进了2000多年,到唐代终结。唐代楷书完成汉字字体形式的多维度探索;唐代科举和官员铨选确立了汉字书写的标准是“楷法遒美”。以上两个因素的影响,民间书法作为书法史“探索新体”发动机的机制突然消失了,代之以“唯精英马首是瞻”。所以唐代之后的民间书法,不再具有书法史的“前锋”意义,它沦落为精英书法的“追随者”。
(作者系中国书法家协会秘书长,中国人民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