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辉
诡谲奇幻是自然世界本有的一种审美品格,但中国文人画却基本远离对这种自然审美特征的呈现。董其昌在区分艺术美与自然美时说了一句名言:“以径之奇怪论,则画不如山水;以笔墨之精妙论,则山水绝不如画。”董其昌这种艺术观念虽出自晚明,但总结了自五代董巨以来文人画对笔墨艺术的美学品质,以此也否定了文人笔墨对自然的再现性特征,尤其是造成了文人画对自然奇幻之美的疏离。但20世纪以来对西学的引进也导致中国画对自然山水的写生与写真,表现自然山川的奇幻、雄伟、苍茫也极大地开拓了中国画的表现视野与审美品格。此次承强在《中国美术报》艺术中心举办的油彩抽象作品展,给首都观众和评论界带来强劲的震动,人们感叹艺术家在这些画面创造的富于想象的神奇惊艳的艺术世界。
应当说,自然为艺术家提供了取之不尽的审美富矿,虽然写生已成为现代中国画家的日常记录生活、描绘自然的方式,但作为审美品格的洪荒、神奇、异幻和诡谲仍相对表现较少,这也是当代中国艺术家需要探索的重要美学课题。从某种程度上说,承强的油彩抽象艺术探索是对这一美学课题的补阙,其作品中的奇幻绚丽色彩,让人们联想到大地、山川、梯田、海浪,乃至浩瀚宇宙的幽邃神秘。他的作品不是描写的人类肉眼观看到的视觉世界和现实世界,而是把我们的精神引入到一个更广袤、更深邃、更神秘、更奇妙的审美世界。承强的作品还向人们展示了微观世界的奥妙多彩,既像细胞分裂,也像分子、原子和量子那些更微小颗粒组成的运动世界。这些物质世界看似抽象,却是生命本源的图像,它们共同组成了现实世界,甚至决定了世界始终推演的变化和更新。承强以油彩抽象的方式来呈现这些非人类视觉的现实,但随着科技视觉的探索,这些已成为现代人类的日常视觉体验组成,因而当代艺术家不仅要描写人类视觉的现实世界,更要勇于探索宇宙空间和微观空间的另一种现实世界。
承强作品的创作方式以浑然天成的泼彩和泼墨为基础。这种创作方式从20世纪80年代以来就有很多画家进行过尝试,“无笔”绘画、多介质绘画或实验水墨等在“85美术新潮”中汇聚为一股强大的艺术冲击力,它们强调媒材本身的审美特征、强调无意识的自我表现,用肌理制造、媒介剂渗化和现成品自身携带的历史痕迹来替代笔触,绘画性被观念和制作所取代。显然,这种艺术创作普遍追求原创性特征,并在观念的创造中极大地扩充了绘画的表现方法与非现实的审美境域。承强的这些作品力求把综合媒材与油彩无意识泼撒、渗化与滴流有机地结合在一起。也即,他的油彩抽象汲取了实验水墨的技巧,但又在多介质的综合媒材之下来施行实验水墨的无意识性,以达到浑然天成、妙趣横生的自然彩韵与自然律动。当然,承强的这些创作也体现了对前辈艺术家的继承,赵无极、朱德群、李青萍等都曾在抽象图式上给他以较深的影响,甚至承强的创作方法也可追溯到德国表现主义、美国抽象表现主义等,但承强的抽象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抽象,而是更深刻地體现了中国意象、中国写意美学意蕴的抽象。
这便是承强的作品以抽象为外貌,却以诗的意象来唤起人们对自然的想象与热爱的缘由。他的作品让人感受到了一种亲切,因为站在这些作品面前能够让我们的心灵自由放飞,仿佛可以随着画面的色韵与流动回到大地、回到大海、回到大江大河。其作品看似没有描绘某一处具体的自然场景,却能够让我们感受到航拍俯瞰的一种宽广视野,一种俯瞰所具有的俯冲与升腾的视觉张力。从这个角度来讲,承强的抽象作品是通过对自然景观那种故意模糊,似遥不可及的描绘来实现一种高华深远的精神境界升华。因为,从这种意象美学中,人们仿佛感受到了历史的漫长、自然的雄伟、宇宙的浩瀚。这样一种恢宏蓬勃的气象才是承强探寻的美学品格。这些作品所一再聚焦的洪荒和渺远,犹如人迹罕至的沙漠、湿地,抑或村烟缭绕的云贵梯田、高原油菜花地,也像潮汐冲刷的海浪、幽谷涌动的气团。实际上,这些作品都表达了一个鲜明的主题,这就是自然节奏与人类审美感受的同一性,是这种异质同构决定了承强不断探索、不择手段地去突破艺术创作的某些限制。
承强的这种创作看似不断地摸索材料美学之间的连接和碰撞,深层地体现了艺术心理机制与自然审美节奏的同构性。人们在他的作品中得到了某种精神的回应和审美的反馈正源于自然给予他的启示,正因如此,他不断创造出色彩的绚丽和奇幻。这里既有对传统中国画笔墨的巧妙运用,也有对西方古典油画艺术语言的借鉴,从而使其作品与其他同类创作方法的作品拉开了距离。
在他的彩韵之中,并非完全靠“碰”出来的巧,而是有油画调性美感的自觉运用。也即,他的一些画面追求画面整体的蓝色调、红色调、绿色调或黑色调,但并非单一地使用一种色系的色彩,而是像油画那样追求色相或冷暖、或互补的微妙色差变化,而这些色彩也总是力求儒雅与精致,从而使这些抽象的色彩具有一种人文性的温馨与柔和,显现出画家在色彩与文化上的高度修养。尤其是他纯黑白色彩的画面,往往使用银色在黑与白之间进行穿插与调和,使得灰色具有古典主义的高贵感。这些色彩的精微处,还通过笔触处理形成绘画性,只不过隐藏在那些泼、洒、点、滴和自然流动之中。这种后期加工才真正显现了承强艺术的精心与精微,做到了画面整体色彩的视觉冲击,细看却耐读与耐品。
承强曾追随亚明先生习画多年,对金陵画派的山水笔法亦了如指掌,积淀深厚。这也决定了他的这些抽象油彩绘画并不会停留在一次性的即兴涂写上。他的作品里总有一些支撑画面大的态势的波纹律动,看似水冲或风吹制造出来的色彩的流淌与微动,这些细微的精彩正是用中国画的长锋羊毫再度勾写形成的,唯其如此,才妙笔生花,自然天成。这种勾写强化了其画面流动的态势,其结构的完整性是靠完全自然渗化所难能达到的一种高度;勾写还创造了其画面的精微细节,如水的波纹、滩的泥沙、水的涟漪,等等。这些勾写的细节无疑都成为承强画面的精妙之笔。众所周知,抽象表现主义画家波洛克用点滴的方式来形成画面流变的趣味性、运动感和坚实感,但在承强作品里的点子恰恰不是很生硬的“戳”出来的东西,而是用中国画点苔法反复点厾出来的色彩,其边缘虽具有渗透的氤氲,但色彩却饱满丰约,可以说中国画点苔法增添了其抽象点线的韵味。
总之,承强对奇幻诡谲、洪荒渺远、雄伟壮阔等审美品格的探寻有助于弥补当代中国审美创造的某种缺失,尤其是他在扩大绘画媒介、实验色彩泼洒的抽象绘画中有益汲取传统笔墨、适度借鉴油画色彩调性等,都体现了一种国际性艺术范式中的中国意象特征,其色彩的抽象也是另一种笔墨抽象。
(作者系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美术理论委员会主任,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