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皓峰
痴及局外——凡·高、塞尚
三十回,宝玉有肚量,主动和好,哄黛玉。黛玉下台阶前,先摆架子,说要回家乡,一走了之,宝玉便说她去哪儿他都跟着。黛玉说去死,宝玉说那我当和尚——夫妻情深,才会这样。
明明是顺着你的话说出来的,黛玉却不干,严厉批评宝玉,说两人是兄妹,不能用这种话。下回,对宝玉有男女之实的袭人,黛玉超越主仆,称她为嫂子,以宝玉妹妹自居,是再一次强调。
黛玉对宝玉,一方面至亲至爱,宛若一人,一方面严防死守,一溢到男女边界,立刻翻脸。这是电影写人物性格之法,一部电影的时间太短,不及铺陈,只来得及以关系反应性格。关系矛盾,性格便独特了。
人与人之间的至亲至爱,一般故事,要经过波折考验,逐渐相识相认,最终方能达到,欧洲神话、好莱坞俗套均如此。曹雪芹大胆,让宝黛二人没有相识相认的过程,一开始便已达到至亲至爱,该是结果的东西成了起点,读者无法预期,对作者也是挑战。
宝黛二人相望而哭,便是“咱俩这么好,以后怎么办”的心理。好得无法安放,只能找别扭,往坏里闹闹。
这一日,宝玉是处处别扭。他讨好宝钗,说像杨贵妃,想赞她漂亮。宝钗理解的杨贵妃,是安史之乱根源、亡国败家的祸首,借训自己丫鬟,训了宝玉一通。不同理解,造成隔阂,宝玉转去找王熙凤。
第六回“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已知王熙凤有睡午觉习惯。本回明确交代,熙凤在夏天每日必午休。宝玉乘兴而来,见宁静如夜,只得退走。不同习惯,造成隔阂。
宝玉又去找金钏儿。金钏儿是宝玉母亲王夫人的丫鬟,二十三回,宝玉硬着头皮去见父亲,她和一众丫鬟在门口,问他敢不敢这时候吃自己唇上胭脂。宝玉当然不敢,金钏儿逗宝玉,是给丫鬟们取乐。
曹雪芹笔法极简,一句玩笑,说明她在众丫鬟里地位高,才会领头嬉闹。找上金钏儿时,她正伺候王夫人午睡,给捶腿,不便聊天。金钏儿有幽默感,宝玉郁闷半日,不愿走,贪心跟她说话。
伺候王夫人午休,金钏儿自己也犯困儿,推开宝玉,说王夫人的另一个丫鬟彩云正跟贾环厮混,叫宝玉去捉拿,用心还是支使宝玉走。
捶腿动作一断,王夫人就醒了,给了金钏儿一耳光,吓跑了宝玉。
局面不对,造成隔阂。
宝玉走回省亲别墅,隔着花墙,见一女孩蹲地上,以簪子划字玩。女孩痴心一片,一个字反复写,看痴了宝玉。一会儿下雨,女孩浑然不觉,宝玉提醒她避雨,却忘了自己也被淋湿。
一日里,寶玉处处与人隔阂,至此终于融合。两人没说上话,宝玉精神超越了花墙,与其链接在一起。此处文笔,是“哲学情节化”的典范,令人慨叹,“曹雪芹是朱元育”的说法,或许有理。
朱元育解释《参同契》,连带着把武则天时代兴起的华严哲学也解释了,讲人类感受到的世界,是由因果、大小、多少、主次、形体和性能、表面和内核、相互排斥的体积、结构性组合、普遍规律、时间先后——十大错觉构成的。突破十大错觉,世界对你就是玩物了,形容为“虚空粉碎,大地平沉”,世界对你没有约束力了,成了块手机屏幕。
突破后的世界是另一番景象,原因和结果同时呈现,没有过程、不需要代价,一条鱼想进化成人,只要它动了这想法,立刻就成人了;一粒尘埃和银河系一样大,银河系和尘埃一样小;所有生命是一个生命,一个生命同时是一切生命。主次消失了,比如看《红楼梦》,盯着贾环看,就看到一部以贾环、彩云为主角的小说,宝玉和黛玉成配角;盯着秦可卿看,秦可卿就不会病逝,直至一百二十回。
外表和功能一致,比如香水不再是液体,只有香,或者建筑不用再满足力学,纯粹玩造型就行,塌不了;表面和内核一致,比如皮肤可以看见听见,心脏可以思考;事物不再有独立的体积,可以叠化在一起,比如一个瓶子装一百个豆子就满了,但继续装下去,会发现再装一吨也没问题,犹如无数道电筒的光柱照在一个点上,不会产生排斥。
组织结构消失了,士兵指挥作战,司令在前线冲锋;人为总结出来的规律消失了,发现大海没有涨潮退潮、月亮没有阴晴圆缺;发现时间是骗局,历朝历代同时存在。
萨特在“二战”末期写的《存在与虚无》也在讨论这些,原来是这些啊,一千两百年前的长安、洛阳和二战后的巴黎一样,满是听爵士乐、穿着高领毛衣的存在主义者。
突破后的世界如此有趣,怎么突破?武则天介绍,总这么想,就行了,观念改变,感受便随之改变。
武则天说得简单,后人觉得吃力,绞尽脑汁也难想成。朱元育提供了一个便捷方案,不必费心想,看就行了。
宝玉注视,跟花墙内的女孩合一了。宝玉不是特例,有的初学画者,野外写生时也会不经意间,出现此情况。要出现了,人就美了,总要出去画画,一辈子脱不了这爱好。
而有的大画家一辈子做不到,基本功太好了,全是经验和手艺,面对风景,动手太快,眼睛看少了。身为美校学生,我几十年对凡·高无感,觉得无非是浮世绘版画造型、当年流行配色法的组合,创造力有限。直至在英国,看到凡·高《椅面上的烟斗》原作,彻底服气。与画册的鲜艳不同,原作灰蒙,椅子和烟斗像一人在镜中审视自己的脸。
凡·高厉害,与外物合一了。
按《参同契》的词,叫“坎离相交”,坎离为八卦符号,坎为水,离为火。俗话说水火不容,明确的两个东西,你是你,我是我。想破十大错觉,先破“你我”的观念吧。
注意力放在外物上,久而久之,隔阂消失,同呼吸共命运。最好的爱情,是同情。因关注一个女人,你旧日的经历、性格、习惯不再起作用,这种解脱、自我更新的感觉,便是天堂。
关注就行了,一想怎么得到她,你还得依靠旧日经历、性格、习惯,立刻沉渣泛起,跌入地狱。那你就还不适合面对女人,去看风景吧。
后期印象派三杰,塞尚、凡·高、高更,两位疯癫。塞尚有严重躁狂症,凡·高是家族遗传性精神分裂。他俩不单有病,还很笨,对一般绘画技巧,理解困难,手也跟不上,调不准色、描不准形。巨大隔阂,逼得他俩不管了,只关注眼前物。
塞尚写生时的思维状态,不是总结式的——总结山的线条精彩在哪儿、不完美在哪儿,便画不了啦。他是全然接受,久久观望,和山融为一体,下笔所画,不是他在总结山,是山在总结自己,送给他一张画。
宝玉隔墙观望,突破“人我”隔阂,以人为我、以我为人,提醒女孩下雨了,反被女孩提醒你也給淋着了,隔阂顿生,又恢复成两人。
同情同感的状态下,淋雨无所谓,又变成独立一人,习惯上来,对被淋湿了觉得讨厌,宝玉一路讨厌地回去。正赶上袭人领着众女孩在玩水,不亦乐乎,要跟敲门者逗趣,迟了才开门。等门开,宝玉气得不行,一脚将袭人踹倒,败了大家的玩兴。
独立成一人,便有了埋怨与嗔恨。
晴雯撕扇——游戏改变人际
三十一回,晴雯为一点小事,跟宝玉吵架,因宝玉打了袭人,感到不忿。不是为好姐妹出头,是同为下人,唇亡齿寒。
袭人来劝架,不料晴雯气性上头,谁跟她说话,她攻击谁,连袭人也损,说你跟宝玉有男女之实。谈主子私事,犯大忌。气得宝玉要将她赶出贾府。晴雯急哭,嘴上仍强硬,说“一头磕死也不出这儿门”。
贵族同时是不平等和平等的制造者,一方面宣布自己有特权,另一方面,贵族家待遇好,下人生出跟主子的平等之心。一屋人哭闹间,黛玉来串门,晴雯如小巫见大巫,避开了。欺负袭人还行,却怕黛玉,晴雯收场有趣。
黛玉说你们为什么哭,难道是为了争粽子吃,争急了?时当端午节,风俗是吃粽子。一句幽默,改了场面,颇有王熙凤风范。
薛蟠请宝玉喝酒,入夜方回。晴雯在院中凉榻上睡觉。写两人和好,曹雪芹造的契机是,宝玉误会是袭人,便也躺上,关心昨日踢她一脚的伤,问好些了吗。晴雯以为是跟自己和好,说:“何苦来,又招我。”
没准备和好,却陷入和好的局面里——电影剧本写法。宝玉只得和好,闲谈间露出个信息,跟宝玉有男女之实的,不单袭人,至少还有位叫碧痕的丫鬟,而晴雯自爱,不跟宝玉玩男女。
宝玉向晴雯讲自己的世界观,物品也有灵性,值得人尊重,比如一把扇子,可以不用来扇风,觉得撕扇子的声音好听,专用来撕,也算物尽其用,但发脾气而撕扇子,把人事恩怨放在物品上,对不起物品。
晴雯认为宝玉歪理,撕了他扇子,看急不急。宝玉说好听,还把一个路过丫鬟的扇子夺来,给晴雯撕。受到了纵容,晴雯开心,与宝玉和好。
写人物关系的改变,对电影编剧是大难。心理描写不够,转不过来,写够了,片长又不允许。巧法是,让两人玩个游戏,观众便认可他俩变了,安东尼奥尼和王家卫都精于此道。电影导演要像幼儿园老师般,搜罗一堆游戏,随时备用。
湘云论阴阳,袭人见丑祸
三十回后半,宝玉观望花墙女孩,一度超越人我,刚说起学理,还未讲完。三十一回后半,曹雪芹借湘云之口续说。
湘云之前,都是插科打诨的配角,这场才当主角写,介绍她爱穿别人衣服,图新鲜感;没有主仆观念,叫平儿、鸳鸯等丫鬟为姐姐,送礼物示好。她天生喜感,令大家愉悦,宝玉夸她有口才,黛玉想起宝玉在道观时藏金麒麟要给湘云,被自己看见后,说谎是要给自己,一时觉得宝玉特没劲,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生气走开了。
宝钗见缝插针,趁机亲近黛玉,陪她聊天。可见钗、黛、湘三人间没嫉妒,她们仨对宝玉都无恋情。
湘云和丫鬟翠缕游园,见棵石榴树长势旺。湘云说植物跟人一样,气脉足就长得好。翠缕说石榴树气脉足,层层累累地结果,人气脉足,怎么不见人头上生头?
唐朝的菩萨塑像,便是头上生头的,观音菩萨足有十一个,说明在原理上,人身也可以结果,生出新身。人和植物道理一样,为何现实里,植物显现为果实累累,人不显现,永远只有一个头?
湘云说是人和植物的阴阳配置不同,植物的阴阳配置让其显现,人的阴阳配置让其虚化成别的了,比如寿命、运气、智商。
每一物都有阴阳,配置不同,造成万物差别。阴阳配置让事物成形,事物败坏,也是阴阳配置的作用。阴阳呈现“积少成多、盛极而衰”的规律,犹如大海的漩涡,你的小船一旦卷入其中,便脱身不得。
认为调理阴阳配置,可拯救事物,但采阳补阴、采阴补阳,能暂时起点小作用,最终无效。改变不了漩涡走向。
没救了吗?
湘云说,其实阴阳不是两样,是一样东西,比如手心和手背,都是手。阴阳对我们起决定作用,其实阴阳是假相。
此言,也是朱元育讲解《参同契》的要点,他借用唐朝人吕洞宾的话“穷取生身受气初,莫怪天机都泄尽”,表示人出生,立判阴阳,陷入男女、老少、父子、家国、穷富、忠奸、智愚等种种相对现象中,我们的脑子里全是阴阳概念,完全受控制,所以在阴阳中没法改变阴阳,要超越阴阳,在阴阳未分的境界,才能重调阴阳配置。
等于说,你觉得这个电视剧不好,想改剧情,修理电视机是没用的,得找剧组重拍才行。
曹雪芹是否为朱元育?是个类比说法吧,起码是位有朱元育学术素质的人。此处仅点一笔,大块理论要放到后四十回再展开。
剧本写作,哲学要情节化。曹雪芹做出示范,关于阴阳的讨论,落回到人际上了。翠缕问湘云的麒麟是阴是阳,对神兽造型,湘云没这方面知识,答不出。结果翠缕在草地上捡到了另一只麒麟——宝玉在道观里藏起的那只。
配成一对了,便有了男女。以此表示,湘云到了青春期。果然,之后交代,有人向她提亲,商议订婚事宜。
她从小住在贾母屋里,由袭人服侍,袭人之后才分配给宝玉。她跟袭人的关系超越主仆,一贯谨慎的袭人独对她说话放肆,讥讽她小姐身份,还支使她给自己帮工做针线活。
宝玉不用府内的针线工人,嫌他们俗气。豪门小姐们都做女红,晚清还如此,之所以强过工人,因为从小习文人书画,高在审美。但小姐们就是玩玩,像林黛玉般最多半年做一个,应付不了日用。
湘云是实打实的熟练工,因父母双亡,依靠叔婶生活,叔婶作风奇葩,不雇佣做针线活的下人,湘云被委派的本多,对袭人托的活儿,都是先做完自家的,熬到半夜再做她的。
读者本以为平日一口痛快话的湘云,对袭人的额外委派会开开玩笑,托词不干,没想到勉为其难,苦熬担下来。湘云天生大小姐气派,领着一堆嬷嬷丫鬟,撑得住场面,谁料到是下人处境。
又是“以人物关系显人物性格”的示范,湘云因袭人而有了特色。所谓性格,是截然相反的因素堆成。一舉一动处处合理,便是群众演员了,主角是需要观众纳闷“她怎么这样”,诸因素之间的合理性,作者不写,要观众自己圆的。
跟湘云聊天期间,贾政派人来请,说贾雨村来做客,点名见宝玉。宝玉很烦贾雨村,说这人很多事,父亲没这安排,他总要求。
儿幼不识父母心。多事的是贾政,贾雨村是他培养的贾府外援,待宝玉长大后用的。贾雨村见宝玉是臣子拜主子,所以要自己提求见。
怎么见面的?完全虚化处理,只在事后交代,贾政对宝玉很不满意,用的词是“全无一点慷慨挥洒谈吐”,一个少年见中年人,不要求毕恭毕敬,而要求高人一等的潇洒,说明是要摆出主子派头。
曹雪芹作文重点清晰,贾雨村怎么见宝玉的场面不重要,重点是贾政的长远规划,通过批评宝玉“还是小孩样,没主子样”,便可点出事情实质。所以雨村、宝玉见面,完全虚化处理,实写则成废戏。
宝玉讨厌见贾雨村,湘云劝他见,学学仕途经济,惹得宝玉翻脸,要赶湘云出屋。袭人交代,上次宝钗说过同样的话,宝玉没赶人,自己起身走了,甩了宝钗一份大尴尬。宝玉说,唯有黛玉从来不说这种混账话。
恰好黛玉来看湘云,门口听见宝玉背后夸自己,暗赞宝玉知己,却乐极生悲,悲伤可贵之情不长久,不想进屋说话了,返身而去。
宝玉赶去见贾雨村,很快出屋,碰上了黛玉,见她脸上有泪,抬手要擦,黛玉惊退几步,怒骂“你又要死了!做什么!这么动手动脚的!”——可见是将宝玉做知己,并非情人。
《红楼梦》是民国出书才做的断句标点,“做什么”三字没断开,之后出版都因循。这个叹号是我加的,“做什么”在北京话里是很重语气。我小时候,大街上六七个青年拿砖头铁锨打群架,一个居委会老太太赶来,呵止住场面,也就是这词。
黛玉平日炒作宝玉爱宝钗爱湘云,是女孩青春期到了,试试玩玩。不料玩火烧身,令宝玉误会,以为她真的嫉妒宝钗,那么就是对自己生了男女情愫,于是说:“你放心。”——表明心迹,爱你,不爱宝钗、湘云。
两情相悦,彼此相爱——是佳话,不是文学。你俩这么好,好就行了,没戏可写了。一人爱、一人不爱,方是爱情戏写法。总怀疑曹雪芹上过电影学院,难道是保护郭宝昌的田风老师?一九六五年穿越到明清之际。
曹雪芹让黛玉重复了两次,说对“你放心”这话听不懂。宝玉的反应是“别哄我”,之后说了些情话。黛玉的反应是“轰雷掣电”——五雷轰顶、闪电击身,对宝玉没爱,但情话真好听。从没听过,震撼了。
黛玉觉得不能再待下去了,选择避走。爱情主要是自嗨,宝玉说出情话,自己感动得不行,原地站着,又想出许多句。逢到袭人赶来送随身扇子,宝玉以为是黛玉返回,一口气都说了。
袭人先前看到黛玉走,知道是对黛玉说的,反应是“不才之事”“丑祸”,点明堂兄妹恋爱是乱伦。
金钏儿跳井,宝玉卖友,
贾政的校场枪大多数长篇小说,都相当于同名主角的中短篇合集,《堂·吉诃德》《汤姆索亚历险记》般,明线多、暗线少,不同线索间的轮番交替少,作家们挑明了说事,读者精神消耗少。
可想而知,欧洲人看到《战争与和平》时,该多么兴奋,脑细胞大量死亡的快感。《红楼梦》写家庭琐事一样烧脑,不在于事件,在于叙事。拍大众电影的导演得明白,自己首先是个叙事艺术家。
叙事,是花样。三十回宝玉蠢动,招惹丫鬟金钏儿,令她被王夫人赶出荣国府。两回过后,经过六七件事,突然给信,金钏儿投井死了。
之前没有一点情节预兆和金钏儿的性格铺垫,说死就死。《红楼梦》众女有个普遍特征,经常把“死”字挂嘴边,连湘云都如此。说死的不死,反而是阳光活泼、不说死字的金钏儿死成了。
性格对不上呀!因而读者要费心思考,被赶出门、做不成奴才的荣辱感就这么强吗?豪门里到底是怎样的制度?
宝玉能和丫鬟自由恋爱,跟小姐们不行。金钏儿和宝玉打情骂俏,王夫人不管,可以装睡。因为贵族有试婚习俗,年少主子在纳妾娶妻前,幽会丫鬟,两情相悦就好,避开大人就好,金钏儿跟宝玉闹出私生子都可以。
金钏儿被开除,因为给消息,贾环和丫鬟彩云正幽会,让宝玉去捉拿。之前两次交代,宝玉喜欢坏人情事、捉拿在床。金钏儿是投其所好吧,为了哄走宝玉,别烦自己。
宝玉曾差点被贾环烫瞎眼,宝玉、王熙凤把贾环往好处想,认为是失手,王夫人清楚贾环是害人之心,宝玉坏他情事,日后必下黑手报复。金钏儿看不明事理,还跟宝玉这么亲近,宝玉要犯糊涂听了她的,会有危险。
不管金钏儿有心无心,王夫人都铁了心要赶走她,清除这颗地雷。金钏儿随口说的话,被定性为“挑唆妻妾两房关系,教唆宝玉淫荡”,便是人品问题了。
金钏儿倍感冤枉。
因为试婚习俗,丫鬟跟少主平日都这么说着玩呀,宝玉和金钏儿调笑时,两人都自信,宝玉向王夫人开口,调她做他房里丫鬟,王夫人会欣然同意。
儿子到了年龄,母亲派自己的丫鬟充当试婚对象,总比放任宝玉招惹别人的丫鬟好吧?应是王夫人原本计划,跟金钏儿谈过,所以金钏儿才会跟宝玉说,自己早晚是他的人,跑不了。
谈得好好的,怎么自己就成了“下作小娼妇,教坏了爷们”?金钏儿想不明白,气不过,于是自杀。她是以死抗议,表示王夫人错了。
死得糊涂,至死也不知为何被驱逐。
王夫人内疚,宝钗来劝。人都有自我保护意识,事实无可更改,只能把用心往好里说说。王夫人哭诉,驱除金钏儿是假,是为教训她,计划隔些日子就召回来。是谎言,开除时毅然决然,铁定不会召回。
怪金钏儿误会了自己用心——开脱一半责任,仍认为自己有责。后四十回,宝钗成了荣国府当家人,此时显现当家人正确做法,宝钗说金钏儿是失足落水,不是自杀。
完全脱责——没想过还能这么说,王夫人点头。看来以后,对内对外,金钏儿之死便按此说法了。
王夫人是上一届荣国府当家人,思路敏锐,手段极差。认清金钏儿是隐患,是大局观好,但处理粗糙,打耳光、骂脏话,找来金钏儿母亲将其领走,显得自己理直气壮。金钏儿哭诉,任打任罚,别开除,跟了您十年,一下开除,外人以为犯了大罪,我没脸见人了。
十年情谊和自尊心,王夫人完全不管。这种温室养大的小姐,当了女主人,往往如此,一旦翻脸便彻底无情,敌对意识极强,发现你一点不好,以前的种种好,在她心里都没了。
贾母提升王熙凤及早接替她,定是之前有几件大事办砸,手法粗糙生硬,让大家受不了。如是王熙凤,安排金钏儿嫁人就行了,或是派到贾府之外的别业去。目的是让她远离宝玉,手段多了,何必翻脸?
宝钗展示出的当家人素质,一是装聋作哑,二是会说美丽的谎言。人都有个自我调整的过程,让底下人自己调整,少指责少监督,事情能良性发展,管理者事事较真,则会崩盘。出了坏事,暗地惩处,明面上要给高位者脱责,地位高、辈分高的人代表家族,他们的错误公诸于众,全体蒙羞,家族無法延续。
“刑不上大夫”便是此意。春秋时代不对贵族施刑法,让回家自杀,说成是病逝、意外事故,国君发文表彰其一生美德。他死了,国家还要靠他的家族支持,不能破坏他家族在民众中的威信。
日本反复拍摄的《忠臣藏》故事,是我们的春秋反光,一伙人犯法杀人,国法理应处以死刑,但他们是为主报仇,感动百姓,强烈要求免罪。为安抚大众情绪,幕府妥协,特许领头者自杀。自杀意味着不是犯罪,有了体面。
金钏儿被赶走即投井,因果关系明显,直指王夫人。一家女主逼死女婢,名声难堪。宝钗说金钏儿失足落井,金钏儿的母亲、妹妹都好在荣国府继续就职。贾府发放抚恤金、代办葬礼,便不是赎罪忏悔,成了深情厚谊。王夫人脱责,荣国府保住荣誉。
祸不单行。忠顺亲王府的管家上门,讨要一名失踪的伶人蒋玉菡。旧时代官宦家里养戏班,男伶人享有一定自由,所以蒋玉菡可以交往北静王,参加冯紫英家的聚会。
贾家跟忠顺亲王无来往,其管家对贾政说话不客气,问罪姿态。忠顺亲王应是负责皇室的特务机构,比如雍正皇帝在皇子时期,掌控皇室特务机构粘杆处。明清以特务遏制大臣,超越官场秩序和法律,管家特务气重,对贾政倨傲无礼,是职业习惯。
亲王府的管家是有官职的,从四品为极限,不能再高。贾政调宝玉来询问,宝玉演出一副被冤枉而急哭的样子,说蒋玉菡的别名“琪官”,自己从未听说。高傲的宝玉也会撒谎,眼泪说来就来,令读者大跌眼镜。
作为男一号,看了三十三回书,还要对他重新认识——这便是读长篇小说过瘾的地方,长篇小说才可如此多变。
高超的演技,也敌不过情报网。管家不为所动,说你和蒋玉菡互送过腰带,威胁快交代,否则我跟你爹说别的了。吓坏宝玉,一叶知秋,知道瞒不住,为不让父亲得知自己别的事,及时止损,出卖了蒋玉菡藏身地。
管家得逞,临走威胁,捉不到人,会再找宝玉。非常专业,防止宝玉反复,交代地址后,又派人快马加鞭通知蒋玉菡逃走——《水浒传》里的好汉们,总这么办。
贾政亲自送管家出门,要宝玉原地等,宝玉心知将挨打,想找人告知贾母来救,偏偏无人,好容易来了位老妇,却耳聋,听不懂话。宝玉无效瞎忙,等来顿打。
老妇是个噱头,将解决不解决,以增加紧张。管家一句话摆平宝玉,令贾政判断,忠顺亲王在荣国府早安插了眼线。贾政暴打宝玉,是打给眼线看的,向幕后的忠顺亲王表态,我怕您,请不要与我家为敌。
宝玉在贾府是心肝宝贝的地位,人缘又好,下人打了十下,都是假打。受监视下,一定要真打,贾政换下下人,亲自打。如果贾母得知,就打不成了,贾政事先关了通往女眷住所的门,警告下人,谁去通风报信,就打死谁。
打到三四十下,贾母还不来。贾政心想的该是:坏了,刚才说的话太重,下人们当真,竟然没一个聪明的,偷跑去报信。我该怎么收场?
贾政身边常随着一帮门客,贾政乱讲,先说宝玉是被门客们教坏的,又说宝玉日后将弑君杀父。门客跟宝玉接触不上,弑君杀父的帽子太大。门客们见贾政胡说八道了,主人失去理智,门客便可以做主,于是派人通知女眷。
见王夫人赶到,贾政打得加快,就是要激得当妈的哭闹。可惜她是标准大小姐出身,这时候还句句讲理,场面上不热闹。贾政给自己加戏,叫下人取绳子,要勒死宝玉。这才激得王夫人母性全开,撒泼要贾政先勒死自己。
终于大哭大闹,贾政可以停手。
贾母赶到,不讨论宝玉罪过,混淆是非,说贾政打宝玉,是冲着自己来的,瞧着老娘不顺眼。喊下人收拾东西,要带着宝玉永远离开京城。劝发火人,直接生效的办法,便是冲他发火。
贾母劝架经验老道,但不知所以然,是真哭真怒。这番火力全开,戏够了。贾政于是跪地认错,结束了打宝玉的事。
宝玉冲亲王府管家演戏,引出贾政隆重演出。贵族子裔都是天生演员,生长环境和祖上遗传使然。京城经验,贵族子弟说话是“一分真,九分假”,他们答应你的事,是当面让你高兴,过后不办的。
父亲演技强过儿子。以中戏教学衡量,宝玉还是考前班程度,只能片刻真实,最多支撑个十分钟小品;贾政已可剧院商演了,三小时的《恋爱的犀牛》,完全没问题。
宝玉挨了多少板子?下人打了十下,贾政打了三四十下,门客才去通知女眷,一路来回,即便贾政放慢手速,也打了四五十下吧,等王夫人进门,贾政加速猛打,王夫人不敢一上来就劝,看不下去,才舍身抱住板子,这一番耽误,过了三十下吧?
宝玉至少挨了一百二十下板子,在《三国演义》《水浒传》里,都是能把人打死的数,即便活命,也是连日发烧,晕得不能言语。怪了,宝玉刚挨完打,就跟袭人大段说话,之后宝钗、黛玉来了,都跟着聊。直到嬷嬷们来探望,才托辞说伤重昏睡,接待不了。她们地位低,来探望是走过场,来过了,情分就到了,并不指望能见到人。
入夜后,宝玉没发烧,燃起了爱情,模仿《西厢记》,叫晴雯给黛玉送两个半旧手帕,表达情意。书里故事变成自己的事了,激动得已睡下的黛玉,起身点灯,也模仿《西厢记》,在手帕上题诗。次日,宝玉大规模接客,几乎是小姐太太们全来一遍,宝玉都是有说有笑。
打的是臀和大腿,贾母预计宝玉几个月方能走动,不料宝玉没费那么多天,不久即可下地游园。康复速度如此之快,只能说明伤得轻。
打板子有门道,分响板子和蔫板子。蔫板子是看起来没劲,实则伤筋断骨,不用一百二十下,四十下之内,便可以把人打死,骨盆碎裂、腹腔出血,晚清的天津衙门里还有这手艺。响板子是看起来大力,而力量浮在表面,皮肉受苦,筋骨无损。
宝玉中的是响板子。
贾政不是职业打手,盛怒下乱抡,失手打到腰椎、后肾、膝盖内侧,宝玉就成瘫子瘸子了。盛怒是装的,认为贾政手上没准,便太小看战功家族了。
贾家是打仗打成的贵族,家训是“不忘骑射”,子弟们年少习武,是必修课。七十五回,宁国府的贾珍组织子弟们骑射,贾政高兴宝玉去学。第四代仍习武,第三代的贾政不可能躲过。
贾政年少时,至少练过射箭和校场枪。校场,考武举人的赛场。比枪术,不骑马,站地对拼。枪又长又重,使法是“粘衣纵力”,一枪刺过去,枪尖碰到敌人,再使劲扎。不在起点发力,在终点发力。
练过校场枪,手劲控制精准,玩响板子是小儿科。连打一百二十下,不累不喘,还显得余力无穷,贾政非文弱书生,是武将体能。
仙道鬼道——男子无才便是德
三十三回的宝玉,是个不仗义的形象。惹祸令金钏儿被开除,出了事不管,如果求情或探望,金钏儿也不至于投井吧?与蒋玉菡以知己相称,互赠礼物时情真意切,一受威胁,就出卖地址,令蒋玉菡被捉回。
宝玉挨打后睡去,梦见金钏儿、蒋玉菡,却不以为然,没有忏悔抱歉。梦中也无情,看到这,读者会反感。无情无义,什么东西。
贵族子弟的共性吧,待人是口上亲热,心里远。你觉得他跟你亲近,是你的自我感觉,你在他心里什么位置,他自己也没定数。视情况而定,太平时光,你是他兄弟,稍有危机,你就是棋子。
遇上大险,先保存自己,爹娘皆可抛,以“不绝种”为使命。“仁义礼智信”在平民是道德,对贵族有时是危险。贵族家有灭门横祸,平民家没这个,所以道德观不同。没人教育宝玉这事,天生素质如此。
金钏儿、蒋玉菡在梦里现身,宝玉对他俩不以为然,这便是真相。现实里,他俩对宝玉太次要了,想不起管,不值得管。
仁义礼智信本是贵族的发明,孔子发现他们享受不了,好东西别浪费,教给了平民。民风醇良后,招贵族羡慕:“哇,你们活得好安全啊!”于是引水倒流,改良本阶层已恶劣到禽兽地步的斗争方式——春秋至东汉,数百年血腥代价,完成了这一脑回路。
仁义礼智信不是马桶盖,贵族以仁义礼智信来保命,因为处于社会斗争顶端,比平民的仁义礼智信,多了几个附加条件。比如,别有才华。
韩信是军事天才,张良是政治天才,他俩忠心皇室,却被皇室诛杀。因为太有才了,不相信他俩会恪守仁义礼智信,哪一天才华横溢,脑子飞转,又想造反了,怎么办?
平民阶层是“女子无才便是德”,小门小户,女子以不对外招惹是非为美德。贵族相反,女子是当家人,日理万机,必须有才,无才就败家了。贵族男子则要“无才便是德”,男子无才,就可以玩仁义礼智信了,进入安全轨道——贾政便如此,之前显露,他的诗词天赋高过宝玉,明明是艺术院校的,却收声敛形,装成理科生,逢人便称自己诗词不行。
才子,在平民是好话,在贵族是凶词。贾政说宝玉是蠢货,北静王、张道士看出是天才,天才外显,是宝玉日后大患。
京城老话,管艺术叫仙道,比如四大名旦之一的程砚秋,赞他唱腔功力高,会说“程先生入了仙道”。称大鱼吃小鱼的杀戮世界,为鬼道。贵族是身兼仙道鬼道的人群。
悲天悯人的宝玉,突然暴露出贵族子弟的自保本能——形象多重,是主角写法。此处,就是要把宝玉往坏里写,后面戏里有大用,读者知道他可能薄情寡义,遇上抉择的关键时刻,便会提心吊胆,发出“别辜负了晴雯,别辜负了黛玉,别辜负了……”的哀嚎。
形象多重,是加大情节感染力的巧法。
金钏儿的妹妹玉钏儿,对姐姐之死必有怨气。王夫人窥测她,派她给宝玉送汤水。见面后,如闹出不愉快,证明又是颗地雷,过几年长大,得机会将害宝玉。那么这个女孩也不能留了,会找理由开除。
玉钏儿哪儿懂这个?控制不住自己,见了宝玉没好脸。宝玉对金钏儿之死有愧,要保住她妹妹,被甩脸子后,强忍着“实在没意思”的心理,仍撒娇讨好,逗玉钏儿说话。期间没端住碗,热汤洒手上,不顾自己,关心玉钏儿有没有被溅到。
终于破冰,玉钏儿原谅了他,恢复友好。阅读的代入感,令读者随着玉钏儿,也原谅了宝玉。叙事艺术,是玩弄读者观感,一刀杀人、一剑救命的把戏。
亲王卧底,袭人换主
贵族家里,都有卧底。皇室、敌对党、同盟者都需要了解你家动态,明知受監视,还不能侦破除去,清除了,肯定还会派。不如装糊涂,还可以利用这些卧底,传递给他们背后的势力,一些想让他们知道的信息。
贵族过的是表演性质的生活。忠顺亲王派入的卧底,起码可确定一人——宝玉的随身男仆焙茗。豪门规矩,少主出屋,去老爷、太太房,不能独行,起码有一名男仆跟随,以备临时出事,有的支使。
宝玉去贾政书房见亲王管家,随行男仆要在门外候着。贾政送管家走,命令宝玉原地等,宝玉看情景要挨打,想通知奶奶母亲来救,却发现门外无人——不符常情。初步判断,出卖宝玉“有蒋玉菡腰带”的卧底,应是这位随身男仆焙茗,心虚避开了。
袭人询问他挨打起因,如不是他陪着宝玉去书房,袭人也不会问他。他闭口不谈亲王派人问责,说薛蟠嫉妒宝玉和蒋玉菡交好,在贾政面前说了坏话。
袭人不知是否真如此,使了个心眼,故意对宝钗说薛蟠出卖了宝玉,便不用自己查证了,宝钗自然会查。宝钗再次显露日后当家人的水平,分析人品和情理,说薛蟠绝不会向贾政告状,最多是在外闲谈说漏了嘴,透了宝玉消息,但贾政打宝玉,不会因谁说了什么,是根本不想让宝玉跟伶人交往。
口才厉害,薛蟠完全脱责。不管是告状还是说漏嘴,都没责任,是宝玉本该挨打。
宝钗说服袭人,维护了自家体面。其实八成怀疑是哥哥使坏,回家就查问。自己信誓旦旦的话,自己却不信,显出宝钗性格。
薛蟠气疯,发誓绝无伤害宝玉之心。哥哥神态的真假,妹妹能看明白,于是兄妹和好。绕了一圈,证明焙茗是栽赃,亲王卧底不是他又是谁?
不见得是一早安插的,也可能是临时买通的。好买通,不用等价交换,给点好处就行。
宝玉被打,贾环起到添油加醋的作用,向贾政诬陷金钏儿投井,是遭了宝玉强奸。贾政在一众门客簇拥下,心里想的该是:这消息给得太好,坐实了宝玉一贯混账,证明勾搭亲王的伶人,是习气使然,绝不是故意冒犯亲王。
贾环诬陷,反救了宝玉。平民家一件败家的坏事,在贵族家可能便是件保命的好事,兄弟相残,麻痹了外敌。
次日,贾母、王熙凤探病,她俩非常放松,欢乐氛围感染了宝玉,也跟着一起说笑。曹雪芹写了好长一段闲话,表明贾政确实没下狠手,宝玉连一般受过棍棒伤后的发烧都没有,看着没事,女人们才会这么放开了聊天。
二是表明贾政已向贾母交底,忠顺亲王问罪的祸事过去了,咱家又躲过了一劫。贾母高兴,带能说到一起的王熙凤,到宝玉屋里撒欢来了。
对此,曹雪芹通过林黛玉的视角,做了暗示。林黛玉奇怪王熙凤为何不来看宝玉,按她的当家身份、跟宝玉的亲密程度,该一早就来呀。判断必出了大事,给耽误了。
实情应是,贾政向贾母王熙凤告知昨日至今日的情报,忠顺王府捉住了在逃伶人蒋玉菡,认可贾政以家法处罚儿子,对此不再追究。
贾环诬陷宝玉的话,王夫人担心宝玉知道后会记恨,那样又生乱子,于是调一个他房里的丫鬟来,询问宝玉心态。传话明确,是“叫一个跟二爷的人”,故意不点名屋里的头牌丫鬟袭人。少历练的小丫鬟,才能问出真话。
袭人揣摩,王夫人看人严苛,晴雯等人应对不了,给看出毛病,反而麻烦,还是自己去了。果然,王夫人见来的是她,便不高兴,埋怨不该你来,宝玉屋里没了主事的人,宝玉要出紧急情况,那些小丫鬟负责得了吗?
王夫人是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出身,又聪明又懒,见来的不是想找的人,但也懒得再找了,还是跟袭人说了。袭人经过历练,根本不介入妻妾两房的矛盾,说自己完全没听见贾环的什么事,然后学宝钗,不讨论事情起因,说宝玉该受教训,挨打后改了性子,能有长进。
惊了王夫人,认为袭人水平高。袭人是现学现卖,照扒宝钗,水平当然高。受了夸奖,大胆进言,要王夫人将宝玉调出大观园(省亲别墅),别再跟诸位堂表姐妹住在一起,以防发生不伦之事。
王夫人再次被惊着,认为袭人难能可贵,是能防止主子犯错的忠仆。其实宝玉没错,宝玉和黛玉还没走到男女情上,宝玉刚有心,黛玉还无意。
将小事夸大成主人秘密,向高层人物出卖,是下人的提升技巧。袭人由一个王夫人不想见的人,变成王夫人口中的“我的儿”。曹雪芹曾写过袭人一个出格举动,宝玉来她家作客,她拿宝玉佩玉向家人炫耀,她可以卖弄宝玉的东西,也可以出卖宝玉。
贾环诬陷宝玉强暴金钏儿,是“害里生恩”——想害宝玉,结果给宝玉挡了灾。袭人的建议,是“大奸似忠”——看似忠心耿耿,却伤害宝玉最深。
当然,袭人主观上没坏心,献此愚策,是丫鬟眼界限制了她。这事超出了王夫人能力范围,让宝玉跟诸姐妹一起入住大观园,是元春指派。皇妃旨意,不好更改。王夫人能做的,只是让袭人多留意,及时通报。
她二人,一个犯懒不深思,一个深思超出自己经验之外的事,由她俩决定宝玉命运——以前苏联导演塔尔科夫为例,拍个人经历,碰上王夫人式电影厂领导,说看不懂;拍历史,碰上袭人式电影厂领导,说歪曲历史。
宝玉命运堪忧。
王夫人和袭人,是两个低水平的人结成了同盟。王夫人有大局观,明白要把袭人变成自己的人,先得改她的经济关系。袭人一人领两份月薪,一份是宝玉房里的,一份是贾母房里的,作为贾母的丫鬟,派给宝玉,贾母一直保留着她一份钱。
王夫人大局明白,手段太差。叫来王熙凤,要她停了袭人在贾母房里的一份钱,以后從自己这付袭人月薪。不跟贾母打招呼,没有婉转说法,直接抢人,不考虑贾母反应吗?
晚清官场上常见,有一类人,是想一步就似乎耗费全部精力,思维自动停止。王夫人属于此类,果然在四十六回,贾母借鸳鸯骂了王夫人,五十六回贾母是连袭人和王夫人都骂了。
王夫人没有收尾能力,喜欢在起点上玩花招,谈袭人的事前先谈一二件别的,伪装成顺便谈到袭人。她觉得这样自然,结果多谈的事像是问责,搞得王熙凤很烦,下去后即开骂。
一出门便骂,便只有心情,没有情境,曹雪芹写她贪图过堂风凉快,停在门廊里骂的,享乐和厌恶同在一张脸上。
是电影剧本写作范例,要给人物心境找个不同于心境的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