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疏影
——明清时期仕女画中梅花元素探析:以安徽博物院馆藏为例

2023-07-05 02:14肖融
书画世界 2023年5期
关键词:仕女画仕女枝干

文_肖融

安徽博物院

内容提要:在中国传统植物意象的审美文化表达中,梅文化在绘画领域多元交织与再现。中国古代文人画家常常将梅花作为自比的绘画题材,也会以梅花代指佳人,梅花常在仕女画中得以表现。梅花意象出现于女性身边,与女性的形象、生活、情感等相联系。明清时期仕女画以女性形象作为主要的描绘对象,其中不乏以梅花作为衬景的构图,既能增强画面美感,同时也反映出女性园居生活的环境与内容,成为绘画中重要的人格化象征。

“与梅同疏”“与兰同芳”,中国传统文化经常把自然的属性与人的品格结合在一起,将人的品格寄托于自然之美上,以自然景物比拟道德品性,承载着人的精神信念,成了品格的象征,花木成为理想的表达自我的载体。“咏妇人者,必借花为喻”,自然界中的花朵,也常常与女子相关联。绘画中的女性空间相对较为柔美,衬景简淡萧疏,常以花木入画。梅花骨干玲珑,以独特的审美韵味成了画面中一道风景。其不畏寒冬、独步早春的高贵品质与人格化特征早已深入人心。作为精神载体,梅花在仕女画中有着重要的象征意义。

一、梅之起源

梅之开发利用,可追溯至7000年前的新石器时代。河南郑州裴李岗遗址中出土了梅、酸枣等果核,说明先民采集梅果为食。《尚书》载:“若作和羹,尔惟盐梅。”先秦时期,梅果作为酸味调料与盐一同成了重要的调味品,此时的梅已具备一定的实用功能。唐代梅花作为花鸟画重要的题材之一,成为文人自主抒情的意象。到魏晋南北朝时期,关于梅花的审美情趣逐渐流行开来,其花色、形象受到了越来越多的关注和欣赏,出现了大量咏梅赋梅之作。[1]随着经济文化重心南移,园林圃艺的发展,文人以赏梅、探梅、寻梅为雅,借吟咏梅诗词透过梅花的品格来表达人格理念。两宋之际,梅花上升为崇高的文化象征,绘画中的梅花题材逐步兴起,仲仁开启了水墨写梅的时代,扬无咎以圈法画梅,墨梅成为当时的主流。宋元以后,梅花的审美文化在文学和绘画领域持续发展,有增无减。明清时期,画梅艺术进一步丰富,融入文字内容及其他艺术元素。可以说,从实用到观赏,再到意象的逐渐丰富,梅花的发展历史涵盖了整个中国历史文化发展的过程。

二、造型表现

梅花花期早,品种繁多,枝干形态丰富,引发文人画家相继歌咏描绘。梅花属于木本植物,亦花亦树,其形式美主要表现在花头和枝干两个方面。在仕女画中,梅花与仕女这一画面主体搭配,以不同的方式呈现,使得梅花在画面中的层次意味更加丰富。

(一)花头

宋伯仁在《梅花喜神谱》中展示了花头的百种姿态,足以见得花头的重要。梅花有江梅、红梅、绿萼等多个品种[2],从花色上看,以红、白为主,色彩单纯,形态简洁,视觉形象较为简单,在姹紫嫣红中并不出色,独具冷艳美感。其花容淡小,朵朵缀于宿枝之间,无须绿叶衬托,平常无奇却又如霜雪冰玉般澄明素洁。

传统花鸟画中的梅花作为画面主体,追求形似,造型严谨,笔墨表现具体形象。文人画弃粉用墨,更加重视笔墨趣味与情感抒发,水墨写意成为主流。或以白描方式画梅,简单勾勒;或以淡墨写无声之诗,突出梅自然质朴的野气。仕女画中更强调整体意境和氛围,梅花花朵繁茂,柔美清丽似有暗香浮动,大多为白色、淡粉色,花朵点染随意,却不失灵动。将梅花与画中人物相衬,绘画笔法简逸概括,表现出清幽雅逸的意境。

(二)枝干

枝干也是梅花重要的形象组成部分,具有极强的视觉张力。与花容淡小相比,梅干形态丰富多变,枝干盘绕,纵横交错。宋朝诗人林逋诗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描绘出了梅枝的外在特点,清代龚自珍在《病梅馆记》中有言:“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为美,正则无景;以疏为美,密则无态。”范成大《梅谱》又云:“梅以韵盛,以格高,故以斜横疏瘦与老枝怪奇者为贵。”在画家的笔下,梅花离不开“横、斜、疏、瘦”四个字。梅以老枝的曲折变化为最好,枝干峭拔苍劲,更凸显了几分淳朴感。老梅主干粗壮,鳞皴斑驳,交错的枝干虬曲多姿,枝条疏密有致,瘦劲姿媚。梅枝在穿插聚散间,扶摇向上,大势中蕴藏丰富变化,又不乏清灵的意蕴美。有时梅树旁也会辅以拙石,画石用线勾出外形,再以淡墨渲染,梅枝则以水墨皴擦点染,尽显虬劲苍翠之姿。树与石穿插组合,梅花倚石,相得益彰。梅石相伴,丰富了仕女画中梅花的造境内涵,以石之古朴凝重喻示了梅花的品格神韵。

(三)梅与仕女

梅没有典型的性别特征,男女皆可与其一同入画。在中国古代山水画中,梅常与文人雅士一同出现,二者相互借喻。而在明清时期的仕女画中,梅花元素也常与仕女一同出现在画面之中。仕女容貌姣好,具有典型的明清仕女审美特征。梅花枝干苍老曲折,颇具古意,却又略微刚挺,显得仕女身体姿态娇媚而清隽。仕女倚靠姿态弯曲的树干,女子姿态与树干姿态极为相似。曲折的树干为园林中的仕女提供了倚靠的可能性与便利性[3],或是一手扶着枝干,一手攀梅枝,姿态生动自然,显得女子俏皮活泼。沈心海《罗浮梦影图》(图1)描绘少女独倚梅树、手托香腮、暗自神伤的情景,仕女与梅树以疏简的形象、淡雅的笔墨更好地结合在一起,婉约且美好。

图1 清 沈心海 罗浮梦影图

(四)呈现方式

仕女画中的梅花,多见于衬景。表现为窗外零散几枝,选取花木的部分枝条,三两成群,错落有致,充分展现了梅花“疏影横斜”之美,少女寻梅赏梅,写娴静幽隐之趣,情思尽露;或是整片梅林,云蒸霞蔚,展现出梅花朵朵、纷繁错落的景象,伊人趋步梅林,牵攀香枝,梅花的形象与园林文化结合,暗香涌动,疏影横斜,既协调了周围的自然景观,也丰富了艺术构图。仕女画中的梅花还有盆景或瓶插等形式,有时也以折枝的形式入画。唐代画家边鸾擅绘折枝花,宋代《宣和画谱》评其笔下的折枝花鸟“作折枝花,亦曲尽其妙”,明代文震亨《长物志》中有云:“更有虬枝屈曲,置盆盎中者,极奇。”《烬宫遗录》中又云:“西苑黄梅最多。上所好也,花时临赏。每折小枝,簪于小瓶,遍置青霞轩、清暇居等处几案间。”在仕女画中,古朴的花瓶更能展现梅花的高雅,画家从千万朵梅花中捕捉赏心悦目的两三枝,置入瓶中,以少胜多,有古拙之美。(图2)

梅花在仕女画中不单是以植株的形式呈现。梳妆是仕女画中的常见题材,“梅花妆”又称落梅妆,指女子在额上贴一梅花形的花子妆饰。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的《梅花仕女图》描绘的就是寿阳公主与“梅花妆”的典故。唐代徐坚《初学记》中记载:“宋武帝女寿阳公主,人日卧檐下,梅花落于额上,成五出之花,号为梅花妆。”自寿阳公主之后,“梅花妆”便流传开来,引女子争相仿效。仕女梳妆图中融入了梅花元素,仕女额前一朵梅花成了古典妆容中的点睛之笔,同时也成为画作的焦点。

三、艺术表现

宗白华说情景互渗的意境是“艺术意境的创构,就是使客观景物作为主观情思的象征”。绘画中景物的安排与人物有着密切的联系,绘画中的女性空间多出现形体柔美、具有女性美的植物。在画家精心安排与构思下,闺阁女性配以梧竹蕉叶之景,再以梅花、春柳等客观景致相配,其目的在于以不同的质感衬托女性娇柔的身姿,以不同的寓意表现女性柔弱的气质,达到以景衬情、情景交融的和谐意境,并形成了一些固定的程式化主题的表达。

(一)罗浮香梦

唐代柳宗元的《龙城录》记载:“隋开皇年间,赵师雄调任广东,行经罗浮山,遇一女,素服淡妆,雄喜之,与之语,则芳香袭人,语言清丽。因与之扣酒家门,得数怀相与饮。少顷有一绿衣童子来歌戏舞,亦自到观。顷醉寝,师雄亦遭然,但觉风寒相袭。久之,时东方既白,雄起视,柔道大梅花树下,上有翠羽啾嘈,相顾月落参横,但惆怅而已。”此书真伪多有争议。“罗浮山下梅花村,玉雪为骨冰为魂。纷纷初疑月挂树,耿耿独与参横昏。”苏轼在《十一月二十六日松风亭下梅花盛开》中的咏梅构成了“罗浮梦影”这一故事的蓝本,经《龙城录》抟合编造成赵师雄罗浮山下醉遇梅仙的故事,两者相互推毂,共同构成了罗浮梅花村传说的源头。[4]

后人常用“罗浮”“罗浮美人”“罗浮梦”等代指梅花,以此为题材的绘画历代也迭有创作。明清时期,这一题材更是广泛运用于文学、书画等艺术创作之中,《水浒传》第六十九回中便以“翠禽啼醒罗浮梦,疑是梅花靓晓妆”来形容相貌标致的李瑞兰。明代夏寅作《梅边美人》:“欲向东风问早春,闲来花底步香尘。试看一种婵娟态,即是罗浮梦里人。”安徽博物院馆藏的明清时期梅花元素仕女图题跋中,就有多件提到这一典故。费丹旭《探梅图》题七言诗一首,上半句“翠羽声中春梦残,扑襟香雪影珊珊”谓翠鸟晨啼惊破香雪春梦,下半句“可知一样梅花骨,不畏春风料峭寒”感念梅花不畏严寒。紫香《罗浮月影图》题跋中“东风吹散罗浮梦,和鲜露珠冻”诗句寓意隽远,暗指好景不长,人生如梦,既是画中人物的春愁,也有画家本人的情感共鸣。费丹旭《罗浮梦影图》团扇面(图3)、沈心海《罗浮香影图册》的题跋则较为简洁,除年款外,直接以“罗浮梦影”为画面主题。画面皆以女子为中心,将一容貌清丽的女子放置于高洁清雅的梅影之中。由此可见,“罗浮梦影”是明清女性图像的常见题材,在仕女画中占有相当大的比重。此题材绘画将女子与梅花融为一体,暗借罗浮传说,用梅花“疏影横斜”的形态、“玉雪为骨冰为魂”的高洁品质来喻示女子冰清玉洁。

图3 清 费丹旭 罗浮梦影图 团扇面

(二)月下赏梅

中国人自古便对月有着特殊的情感寄托。梅与月之间主要以感觉连通。[5]月光作为一种环境构造,淡化了整个画面的色彩,营造出静谧而浪漫的氛围。“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梅花与月色相伴,相映成趣,更凸显梅花清新脱俗的神韵美感。在二者的衬托下,月下仕女更是给人一种宁静恬淡的美感。如紫香《罗浮月影图》中,皓月当空,月下老梅枝干错落有致,繁花点点。梅树下奇石横卧,少女坐于石上,乌髻松绾,双手微抬,似欲用水袖掩面,不胜娇羞。又如王素《梅月疏影图》(图4)中,少女倚树而坐,仰首赏梅。侍女立于一旁,亦注视眼前梅花。梅花点点,花瓣直接点染而成,疏密有致,似正糅合着月光散发香气,营造出婉约娴静之意境。此图题跋中写道:“湿云不度溪桥冷,嫩寒初透东风影。桥下水声长,一枝和雪香。人怜花似旧,花比人应瘦。莫倚小阑干,夜深花正寒。”画家借用苏轼的《菩萨蛮·湿云不度溪桥冷》,以画中之景表达出佳人的相思情怀。

图4 清 王素 梅月疏影图 折扇面

(三)帘掩佳人

幕帘作为闺房女子生活的一部分,也常出现在仕女画中。幕帘在空间中有“隔”的作用,隔中有透,实中有虚,静中有动。画中幕帘遮挡了室内空间,在画面之中形成了大面积的留白。仕女的姿态半隐半现于帘子留出的空白之中。女性日常生活的闺阁空间是局限的,敞开的卷帘与窗户、庭院形成了一个流动的空间。画帘低卷,帘内是女子闺阁陈设,帘外是重重花影。窗前梅影也是仕女画中常见的画面,繁花密叶间,一圆窗半隐半现,仕女掀开厚重的布帘,探身赏梅,眉宇间微露幽怨。安徽博物院藏汤禄名《梅窗仕女图》(图5)绘窗前老梅一株,枝干虬曲,梅花含蕊飘香。帘内女子慵懒地倚着熏笼,凝视眼前的寒梅,眉宇间笼罩着淡淡的忧伤。梅枝俯仰间形成一个环形空间,女子置身其中,梅枝与人物相互映衬。题跋云:“问夜何其夜正阑,坐也难安,卧也难安。熏笼斜倚听漏残,烛已烧干,泪已流干。炉火重添杂麝兰,岂为春寒,只为心寒。纨衣不耐五更单。今日长叹,明日长叹。”传达出女子忧思。沈镛《临窗观梅图》团扇面绘少女独立窗前,女子娟秀端庄,被窗外盛开的梅花吸引,一手撩起幕帘,欣赏窗外美景。窗前,老梅枝杈交错,繁花盛开,粉白点点,点缀其间。屋内方桌上摆放古书、香熏,幽雅静谧。人物以白描法绘制,精细严谨,线条圆劲。梅花则以粗笔点染,逸笔草草。幕帘作为画面构图的一部分,拉近了室中人物与帘外梅影之间的关系,进一步提升了画面的层次,营造出一种隐秘、含蓄之美。帘幔背后是女性被局限的生活空间和被压抑的情感空间,帘外重重梅影展现的是闺阁女子对窗外自然世界的渴望与向往。

(四)踏雪寻梅

梅与雪之间的审美关系源于自然界中它们本身的特点与形象,常常同时出现,被拿来做比较的对象。古代文人雅士踏雪寻梅的风雅,成为文人画的美学典范,借如霜雪之品的梅花与冰肌玉骨的梅雪造境衬托文人雅士的高风亮节。明清时期,女子踏雪寻梅与梅雪相映之景也成了画者的风雅之求。《红楼梦》第四十九回中,作者将心性高洁、超凡脱俗的妙玉比喻为红梅。身着裘皮的薛宝琴成了文人画家理想的女性形象之一,踏雪寻梅更是成了许多画家和诗人热衷的题材。老梅枝干的屈曲盘旋,花朵在雪中自由绽放,蕴含无限幽冷的芬芳,在这样的情景下,添上一位超凡脱俗的女子,构成了一幅绝美的图画。

闺中心事,自古以来就是妙龄女子共有的柔情和愁肠。在明清女性题材绘画中,多以抽象的抒情寄兴取代具体的描摹物象,通过梅花、月光、布帘等具有象征意味的元素组合和构图模式来表达惆怅意绪,塑造孤寂神伤之佳人,传达出古代女性对真挚爱情的期盼,对团聚相守的向往。

结语

梅开百花之先,独天下而春。作为我国重要的植物意象和文化符号,梅花具有极高的历史价值和社会地位。在明清仕女画中,不乏以梅花作为背景的画面。梅花疏影横斜,仕女设色妍丽,暗香浮动,二者互为映衬。画家将梅花的品格呈于绢素之上,寄托清格,表达主观情感,抒发个人品格追求。以美人喻梅花、以花喻人的观念赋予了植物人格化的内涵,画家与仕女在情感上产生共鸣,展现的不仅是梅花的“高人”境界,也是中国古代文人的风骨。梅花淳厚的美学特性和人文涵养,在绘画领域多元交织与再现,其承载的审美生命体将会源源不断地在中华文化艺术的土壤中繁衍,历久而弥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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