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始终你好

荆大州

当年情

2013年，初春的花城，黄卓尔穿着箱子里最薄的羊绒开衫和羊毛裙，觉得无比闷热。她拿了洗漱用品和换洗衣物，站在宿舍门口往一楼洗澡房看了看。还没到下班的时间，澡房没有人，她赶紧下楼去洗澡。

她今年读大四，过完春节就到了花城，在父母安排的一家建筑公司实习，她和会计大姐住一间房，唯一麻烦的地方就是洗澡不太方便。

今天天气闷热，出了一身汗，黄卓尔比平时洗久了一些。她拿了毛巾一点点吸干头发上的水分，又慢慢涂身体乳，这时，听到一首古老的歌，是粤语，旋律极优美，歌声温柔中似乎带着丝丝伤感。

黄卓尔收拾妥当出来，看到一个人姿态悠然地拿了一罐啤酒，坐在树下，唱着那首歌。“……当年情……”黄卓尔捕捉到这一句歌词，她想起来自己看旧电影时听过这首歌。

她发呆时，那男人手中的啤酒已经喝完，光着膀子，拿着毛巾朝着浴室走来。那人很高，肤色偏深，肌肉线条流畅，身材极好。黄卓尔连人家的脸都没敢看清，就羞得满脸通红。

那人似乎也吃了一惊，连声道歉：“没听到浴室有声音，以为没人。”

她小声说了“没事”，就赶紧顺着楼梯几步爬到宿舍。

心还在怦怦跳，黄卓尔抓过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六点半了。

不怪人家。

工地上男人居多，大家默认6点之前浴室归女士用，黄卓尔今天不知不觉就忘了时间。

会计大姐吃完饭回来，问黄卓尔：“怎么脸这么红？就说你衣服带的太厚了，一会去夜市买几件短袖吧，不能按你老家的春天过花城的春天。”

黄卓尔含糊地应了，想了想还是打听了一下：“咱们工地有军人吗？”

“没有啊，怎么？”

“看到一个人，还以为是军人。”

会计大姐意味深长地一笑：“原来你喜欢这个类型啊，那我给你介绍个对象吧。”

黄卓尔还没拒绝，会计大姐就向她眨眨眼：“包你满意。”

万水千山纵横

黄卓尔没想到会计大姐是执行力如此卓越的人。第二天傍晚，会计大姐说找了个人带她去夜市买短袖，黄卓尔从宿舍下来，走下楼梯，就见到了昨天那个男人。他朝黄卓尔一笑，眼睛弯了，露出洁白的牙齿，质朴的少年感扑面而来。“我叫向风，李姐说你刚到花城，人生地不熟，要找个本地人带你去买几件衣服。走吧，我车停在外面。”

李姐就是热心的会计大姐。

黄卓尔有几分窘迫，跟着向风走出宿舍小院，看他上了一辆高大威猛的摩托车，又取下一个头盔递给她。黄卓尔拿着头盔摆弄半天，向风说：“我帮你吧。”然后伸手给她戴好了。

工地周边路况复杂，向风却像一条鱼一样在其间游刃有余。黄卓尔不敢搂他的腰，只好紧紧抓住后座，但向风大声说：“你那样不安全，抓住我吧！”

黄卓尔鼓起勇气伸出一只手松松搂住他的腰，尽量不贴近他。向风载着黄卓尔来到繁华地段，各种商铺应有尽有。他问黄卓尔想买什么类型的衣服，黄卓尔一时答不上来。向风看了看她质地优良的羊毛裙，说：“你习惯穿裙子，那去买裙子吧？”

黄卓尔看看眼前的向风，简单的白T恤和蓝色牛仔裤，十分清爽有型。她说：“我买你身上这样的。”

向风愣了愣：“你确定？这很便宜的。”

“确定。你穿着很帅。”

花城街头，黄卓尔换上新买的白棉T恤和蓝色牛仔裤，又把披肩长发随意挽了个丸子头。

买了衣服，吃饭时遇到工友，大家说一起去老地方唱歌。

工友们为什么最爱来这家KTV，见到阿玲，黄卓尔就明白了。阿玲是整条街最美的服务员，性格也好，单身的工友很多，喜欢阿玲的人也很多。但阿玲的一双眼睛只看着向风，工友看热闹不嫌事大，说要给向风点情歌对唱，问他找谁，向风警告众人“不许乱说话”。

一群人笑闹着抢麦克风，向风不管，只小声问黄卓尔：“你想唱哪首歌，我帮你点。”

“我上次听你唱的粤语歌，特别好听。”

向风意气风发，点了《万水千山纵横》，是一首唱起来有侠义之风的歌曲，配乐节奏像马蹄踏过高山险滩，向风的歌声满是豪情壮志，仿佛无论前方有多少艰难险阻，他也无所畏惧，勇往直前。

中途，包厢开了，进来一个人，是阿玲。

阿玲也有一把好声音，唱粤语歌最动听，她点了一首《世间始终你好》，望着向风。阿玲说：“上次我跟阿风一起唱了这首歌，我们配合挺好的，你说呢，阿风？”

向风的脸一沉，包厢里安静下来。向风说：“上次你生日，寿星最大。今天大家谁想唱谁唱，我只管结账埋单。”

阿玲转身就走了。

向风看了黄卓尔一眼，见她并没有在意这插曲，松了口气，提高声音问：“下一首是谁的？”

有人拿着麦克风喊：“我的我的，谁都不许抢！”

气氛重新热闹起来。

回去的路上，向风跟黄卓尔走在最后面，黄卓尔说：“歌曲很好听，可以单独给我唱一遍吗？”

向风于是轻声又唱了一遍，这一遍却是无比婉转缠绵，在春风沉醉的夜晚，黄卓尔听得荡气回肠。她有点好奇地问：“为什么在KTV唱的好像一个将军踏破山河，刚刚唱的，就很……”黄卓尔没好意思说出口，向风代她说：“就很英雄气短？”

向风解释说，他喜欢粤语老歌，很多是小时候看的武侠电视剧里的歌曲，比如这一首，是《天龙八部》的主题歌，既有江湖侠气，又有儿女情長。哪怕是大侠乔峰，遇到阿朱，也是要英雄气短的。

向风没有乔峰气短，他站在楼梯口，问黄卓尔：“做我女朋友好吗？”

鲜花满月楼

两个人认识两天就恋爱，但也只相处了短短两周，黄卓尔就要返校，写论文。

黄卓尔舍不得，向风更不舍，他只能抓紧时间跟黄卓尔交代自己的情况。

他今年26岁，大专毕业后做了技术员，现在是助理工程师，工作满6年以后有机会获得中级职称，这样收入和工作都会更有保障。他工资分成三份，一份给农村父母养老，一份给弟弟出国读书，还有一份自己花用。他跟工地上的工友都相处很好，没有女朋友，大家一起吃饭，常常是他埋单。他人缘好，但没什么存款，到这个工地5年了。这是一个很大型的项目，他因表现格外突出，有可能要升职。他从最底层一步一步走上来，和一个今年刚到公司的研究生同级，那人211大学硕士毕业，刚工作不到一年。

向风有些担忧地问黄卓尔，“你会介意我学历低吗？”黄卓尔安慰向风，说父母一向开明，向风这才略略放心。

可她没想到，离开花城的那天，说好要来送她的向风没有出现，直到火车开动，向风才发来一条短信：一路平安，希望你以后都健康平安，一生幸福。

在回学校的火车上，黄卓尔望着窗外倒退的风景，看着花城一点点远去。她戴上耳机，听一首粤语歌曲《鲜花满月楼》：春光过后会再回头，知心爱伴世间最难求……黄卓尔泪流满面。

回校以后，黄卓尔给向风打过很多次电话，但他一次都没接过。她向会计大姐打听过向风的消息，只知道向风突然决定读大学，一边上班一边读书，非常忙碌，也不跟工友们聚会了，再后来，那个工程完工，大家四散西东，就再也没听过向风的消息。

那一段短短半个月的恋情，像一首还没唱熟练就被抛到脑后的歌，再也无人提起。

2017年，黃卓尔在妈妈的安排下相亲成功，顺理成章结婚，人人都说他们才貌家世都匹配，是天造地设的好姻缘。

可惜这段姻缘不到五年就毁于一旦。2022年的某一天，一个女人找上门来，说怀孕了，希望黄卓尔不要霸占她孩子的爸爸，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

黄卓尔竟没觉得心痛，也没觉得意外。反而是母亲，抱着黄卓尔痛哭：“我把你养到这么大，这么优秀，不是为了让你跟什么KTV的服务员争男人的，如果这样，你辛苦那么多年考这么好的大学干什么？没想到我拦成功了一次，你竟然还是栽到这种女人手里。”

黄卓尔一瞬间心如刀割，当年向风不告而别，原因竟然在此。

晚风心里吹

2023年元旦假期刚过，黄卓尔在网上看到一条消息，著名香港作曲家顾嘉辉去世了。

顾嘉辉老先生一生作曲上千首，因他的歌曲红遍香江的巨星不知凡几。十年前，黄卓尔对粤语几乎一窍不通，如今，顾嘉辉的经典歌曲她都耳熟能详。黄卓尔突然大哭，好像一个陪伴她许久的长辈，一个不曾见面却在这十年里给过她无数安慰的亲人，就这样离开了。

这一年的春节，她是一个人过的。她刚离婚，不想回父母家，不想看到母亲或失望或悲伤的眼睛。

她宁愿一个人，躲点清静。

但屋子里过于安静，她打开电视，听各家卫视热热闹闹的春晚，仿佛世间充满人间烟火和欢笑。

一个歌手上台，声音低沉婉转地唱着一首粤语歌：若某天风花雪月似金，我倾心，只等你回来时贴近。俗世间，江山雨落无尽放任，与沧海未尽缘分……

那声音仿佛悲伤，却又带着抚慰人心的温暖，是那样熟悉，像记忆里那个肤色深，牙却白，看起来是个硬汉，笑起来却满满少年气的男孩。

黄卓尔一时愣了，久久无法回神。

过完春节，上班第一天，妈妈打电话来，说有个朋友想跟她聚聚。黄卓尔对妈妈给她安排相亲的那套说辞早已心知肚明，她说“好的”。

这一天过得忙碌且劳累，黄卓尔却不得不在下班后赶去某个私房菜馆，在那儿等相亲对象。

包房装修很典雅，播放着年代久远的粤语老歌，令黄卓尔想沉睡不起。

门被有礼地敲响，黄卓尔抬眼看着来人，鼻子一酸，眼泪落下来。这个人，沉稳、内敛、面容冷峻，仿佛不爱笑，却在看到黄卓尔落泪的瞬间，有了一丝慌乱。

一别十年，各种曲折百转千回，向风却只简单说，分开后懂得了要发奋，就去读了本科，又考了一级建造师资格证，后来有机会做项目经理，再后来为了升职加薪，还读了个硕士学位，都是一边上班一边读的，比不得一开始就考进大学的人，无非是有个学位证书，找工作能找得好一点，谈薪酬能谈得多一点，俗气得很。如今他在一家建筑公司做总工，说起来，依然还是打工人。

向风说：“这些年忙忙碌碌，个人问题都顾不上。当年我跟你交代完家底，你连眉毛都不皱一下，就问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家长，结果是我食言了。现在，我重新给你交代了家底，就想问问你，还想不想跟我去见家长？”

黄卓尔含着泪，点了点头。

回去的路上，黄卓尔说起当年很爱听他唱歌，向风沉默片刻，说好多年不唱歌了，不知道现在嗓子还能不能撑得住场面。他唱了一首《晚风心里吹》：愿晚风心里吹，吹散我的泪，似风筝把你追，愿等你一辈子真情留住你，梦里归家那一扇灯……

粤语歌曲的黄金时代有没有过去，黄卓尔不知道，但这首2022年才由年轻词曲作者原创的粤语歌曲，却唱出许多人记忆中那个黄金时代，当年黄霑、顾嘉辉都还在，江湖在，侠义在，少年情侣的爱情即使错过也总有机会重来。

她和向风的黄金时代有没有过去，黄卓尔也不知道，如今她不再是21岁少不更事的小姑娘，向风也不再是眉间都是风情惹一堆桃花却前途不明的浪子。他们一别经年，各自经历风浪，再相逢，容颜固然已不如当年，情分却还有机会更胜从前。

就如这春夜的晚风，十年前是这样吹的，十年后依然如此，暖得熏人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