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时期古文选本与早期桐城文派关系考察

2023-06-30 07:47:50张莹洁
安康学院学报 2023年3期
关键词:义理桐城选本

张莹洁

(暨南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2)

桐城派是清代影响较大的文学流派,通常指桐城文派、诗派、学派,也包括桐城书画派以及桐城民间文学。以姚鼐、方苞、刘大櫆为三祖的桐城文派在文章学、诗学、文论、选本编纂等方面卓有建树,古文领域的创作与批评成就极高,逐渐发展并形成了清代最负盛名的古文流派,备受关注,堪称“清代散文研究的聚焦点”[1]。自我国20世纪80年代成立桐城派研究会以来,研究主要集中于其渊源传承、文学理论、现代流变,关涉人物生平、作家年谱、文章思想等内容,部分学术论文主要探讨桐城文派的形成原因。程根荣《桐城派形成原因六说》概括了六种观点:第一种,“政治需求说”;第二种,“地缘人文说”;第三种,“职业选择说”;第四种,“天才创作说”;第五种,“审美反映说”;第六种,“审美需求说”[2]。值得注意的是,学界对康熙时期古文选本与桐城文派之关系研究阙如。中国古典散文历史悠久,各个时期的古文选本更是不可胜数,经历了唐代的萌芽、宋代的发展、元代的萧条、明代的繁荣,清代古文选本迎来了它的成熟期。康熙时期出现了《古文汇钞》《古文觉斯》《山晓阁选古文全集》《古文选略》《古文观止》《古文集解》《古文汇编》《古文赏音》《古文析义》《古文选释》等影响深远的古文选本,而桐城文派的开宗立派也在此时,它们皆是特定文化背景之下的产物,相关性有何种具体表现?对二者的古文文体论、古文义理观、古文功用论三个方面的审视,或为我们解答这一问题提供重要的视角,从而深化对康熙时期古文选本意义与贡献的认识,从另一个角度探究影响桐城文派形成的原因,丰富清代早期的选本发展史与文学思想史研究。

一、早期桐城文派对康熙时期古文选本古文文体论的完善

早期桐城文派提炼完善了清初古文选家的古文文体论,他们不仅继承了清初古文选家的古文观念,而且对古文文体进行了一定的辨析,不乏理论深度与贡献。康熙时期古文选家肯定先秦两汉、唐宋古文的艺术成就,主要选本选录的各代选文数量、比例如表1所示:

表1 康熙时期古文选本选文抽样调查表①上述数据皆由如下古籍善本统计而来:(清)蒋铭《古文汇钞》,康熙五年(1666)卓观堂十卷本;(清)过珙《古文觉斯》,康熙十一年(1672)绍闻堂十卷本;(清)孙琮《山晓阁选古文全集》,康熙二十年(1681)养正堂三十二卷本;(清)王相、殷承爵《古文发蒙集》,康熙三十二年(1693)敦化堂六卷本;(清)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康熙三十四年(1695)慎言堂十二卷本;(清)程润德《古文集解》,康熙四十三年(1704)聚文堂张心所八卷本;(清)冯心友《古文汇编》,康熙四十四年(1705)正谊堂十二卷本;(清)谢有煇《古文赏音》,康熙四十六年(1707)师俭阁十二卷本;(清)林云铭《古文析义》,清刻经元堂合编本;(清)臧岳《古文选释》,康熙五十六年(1717)三乐斋八卷本。

从表1 可以看出,选录最多的是先秦两汉、唐宋之作,魏晋、元、明、清较少,部分选本不选元、明、清之文。一般来说,先秦两汉、唐宋之文皆有所侧重:先秦文主要选《左传》《国语》《战国策》《公羊传》《穀梁传》《檀弓》等史传散文,只有少数选本选录先秦诸子并且占比不高,屈宋骚赋也是选家关注的对象;两汉文主要选西汉文,司马迁《史记》是半壁江山,其余篇目往往出自班固《汉书》;魏晋文虽占比不多,但选家对这一时期的抒情小赋是非常欣赏的,绝大多数选本都有少量的魏晋文;唐代选录最多的一般是韩愈,其次为柳宗元;宋代选录最多的一般是欧阳修与苏轼,其次是苏洵、苏辙、曾巩、王安石。所选文章长短适中,多数经史类长篇也经过了古文选家的剪裁与删改。早期桐城派古文选本选文亦大体如是,而其对古文概念有更明确的论断。一是方苞《古文约选》有西汉文约选、东汉文约选、后汉文约选、韩退之文约选、柳子厚文约选、欧阳永叔文约选、苏明允文约选、苏子瞻文约选、苏子由文约选、曾子固文约选、王介甫文约选,主要选两汉、唐宋八大家的文章,实际上他不仅推崇秦汉、唐宋古文,还认为古文应畅达雅洁,简练清醇,试图在古文选本中树立更为严格的古文去取标准。方苞指出,《易》《诗》《书》《春秋》与四书,遵循一字不可增减的“文之极则”[3]7a,《左传》《公羊传》《榖梁传》《国语》《战国策》《史记》“皆自成一体,学者必熟复全书,而后能辩其门径,入其窔穾”[3]3a,《左传》《史记》以及韩文“虽长篇”[3]7a,“而句字可薙芟者甚少”[3]7a。浑涵汪茫的秦汉古文与韩文的法度完备,不可随意分割,学子应熟读全文,故而《古文约选》对它们不予节选。“周末诸子,精深闳博,汉、唐、宋文家皆取精焉。但其著书主于指事类情,汪洋自恣,不可绳以篇法。其篇法完具者间亦有之,而体制亦别,故概弗采录,览者当自得之。”[3]4b先秦诸子文章虽善于阐述事理,譬喻情状,但多有批驳儒家思想处,与古文讲究义理的体制相区别,也不在选录范围内。其雅洁的古文文体要求也导致许多作品被排斥在选本之外,“古文中不可入语录中语、魏晋六朝人藻丽俳语、汉赋中板重字法、诗歌中隽语、南北史佻巧语”[4]卷二三,古文俨然是一种以载道为宗、纯而粹之的存在。

二是清初古文选本多以时叙次,所收文类广博,近乎历代美文辑录,而桐城派选本则有以类叙次者,注重辨析文体。以流传最广的《古文观止》为例,马荣升《〈古文观止〉分类之管见》统计所选文体有十五类:1. 论说文(包括说明文),体裁形式有:论、辩、辨、说、原、解等;2.序。序的体裁近似论说,又近似记叙文。抒情的序,多见于诗歌唱和的集子;3.奏议,是臣民给皇帝的书信和意见书。战国称书,汉代称表、疏;4.诏令,是君王向臣民发布告示。诏令还有檄,是官府征召和声讨的文告;5.书,古人信件。还有以“文”的形式出现的书信;6.传,指传记。记某人生平事迹的文体;7.杂记。指写景、状物的片段事迹;8.记叙文(编年史传体);9.铭。主要用于品德、行为方面提出的警戒、规劝的文章;10.赞。常用于祭祀的场合,配合音乐的赞颂;11.祭、吊,用韵文写成的;12.碑志(碑指碑铭、志指墓志铭),都是刻石文字;13.楚辞。它是在民间歌谣的基础上加工成的;14.赋。赋是在古诗与楚辞的双重滋养下长出的一朵新花;15.骈体文[5]25-26。此外,林云铭《古文析义》、过珙《古文觉斯》、谢有煇《古文赏音》还选录了古体诗。论、序、奏议、诏令、书、传、杂记、记叙文是散文,铭、赞、祭、吊、碑志是韵文,楚辞、赋、骈体文是诗歌。桐城派姚鼐《古文辞类纂》选先秦至清代的古文辞赋共703 篇,先秦文71 篇,秦文7 篇,两汉文143 篇,魏晋文9 篇,唐文171 篇,宋文243 篇,明文33篇,清文26篇。先秦主要选录经史文,两汉文又以《史记》《汉书》及名臣的论辩、奏议为宗,唐宋文主要选唐宋八大家,韩愈、欧阳修是选文的主体,明代多选归有光之作,清代推崇方苞、刘大櫆,不选元文,魏晋文不多,有少量陶渊明、刘伶、鲍照的名篇。各代文主体、比例与康熙时期热门的通代型古文选本是非常相似的,古文文体的主要范畴较为接近,不同之处是《古文辞类纂》更注重古文文体分类。“其类十三,曰:论辨类,序跋类,奏议类,书说类,赠序类,诏令类,传状类,碑志类,杂记类,箴铭类,颂赞类,辞赋类,哀祭类。”[6]1

清初古文选家和早期桐城文派编选的古文选本不免有蒙学教材的性质,启示古文写作门径,为读者提供范文,强调对文章的转益多师。古文散体较多,八股文兼散兼骈,清初选家认识到骈与散两种文体范式在选本中的共存是玉成优秀制义的基本条件,以道统、文统为主要理论依据阐释古文。桐城文派在乾嘉学术环境以及骈散之争的背景下编选古文选本并彰显古文理念,在清初康熙选家的基础之上赋予古文宋学重视义理与汉学重视考据的两种特点,带有明显的推尊、辨析古文文体的意味。这种影响一直持续到晚期的桐城选家,他们也提出强调辨体重要性的文论主张,譬如林纾《古文辞类纂选本》将《古文辞类纂》进行改动并分十一类文体选文,参照刘勰《文心雕龙》而将论辨、奏议、诏令变为论说、章表、诏策,颂赞、碑志并入箴铭,《文微》又提出“文须有体裁”[7]6529,“读文先看体裁”[7]6535,参考前人以深入古文文体概说,辨析古文文体的思想再次被建构,从而形成自家独特的文论面目。

二、早期桐城文派对康熙时期古文选本古文义理观的发展

康熙时期古文选家与早期桐城文派对义理与情辞的关系认知直接透露出古文义理观的变迁。清初古文选家认为古文义理与其他艺术要素不妨兼容共存,桐城选家除方苞外大多同意这一看法。康熙时期,序言、凡例常有显而易见的义理指向:

以圣贤之道为的,大者纲常伦纪,小者日用事物,往往借古人之文章以发其箴摩一世之思。(张恕可《古文汇编》序)[8]2b

夫经天纬地谓之文,文者,载道之器,所以弥纶宇宙,统括古今。(康熙《御选古文渊鉴》序)[9]1b

塾师之教子弟者,既卒业于四书六经,必继以古文,诚以古之作者道弸于中,而襮至以艺,为能阐绎经书之义理,以发明圣贤之指归,不徒取其文词炳蔚,足以照耀古今已也。(谢有辉《古文赏音》序)[10]1b

文所以载道也。是编凡忠孝义烈大节及时务经济关系于国家兴亡,或小题中立意正大者,方汇入选。其一切排偶粉饰、变乱是非之文,及有碍于时忌者,虽工致可观,概不敢录。(林云铭《古文析义》凡例)[11]4a

或以阐扬圣贤之道为鹄的,或以选文立意正大为准绳,“入清以后,因圣祖好学术,知制艺之足以羁縻人士,乃益倡导”[12]241,选本不期然而然地倾向于有益世用之义理文字。选家在以儒家群经为根柢于道的典范之外,对待“辞采更胜”[9]卷九、“情辞恳恻”[9]卷三二者也表现出通达的态度,以为“古文有选本自《文选》始”[13]337-338,反对缺乏真情实感的粉饰之作,毕竟在艺术创作中,情是一个根本性的范畴,“无情之文,不能动人,无情之文,无以传世,这个基本事实是无法否认的”[14]58。魏晋文趋向骈化,强调艺术形式,有“理不胜辞”[15]的审美风格,虽然选录数量少,但却是各选本的必选项,通过其可见文章的源流正变及审美思想。康熙时期古文选本的许多评点都指向属于作者个体范畴的性情与修辞,古文选家的古文义理观含括志、情、辞等内容,不局限于儒者社会道德层面的言志,欣赏抒发性情、文采斐然的佳作,观点较为客观辩证。他们关于此问题的讨论虽不算系统详实,但桐城文派的一些文学观念在此已有肇端。

一是方苞的“义法”主张侧重清初古文选家强调义理之一维。《又书货殖传后》:“《春秋》之制义法,自太史公发之,而后深于文者亦具焉。义即《易》之所谓言有物也,法即《易》之所谓言有序也。义为经而法纬之,然后为成体之文。”[16]58《与程若韩书》:“在文言文,虽功德之崇,不若情辞之动人心目也。”[16]181方苞长时间致力于学习《左传》《史记》,“《太史公书》人所共读,而前人用功最深者莫如方苞、梁玉绳,方则藉以明其所谓古文义法,梁则借以考秦、汉前事迹,二人之说义例较多于他人,然梁氏止知整齐,方则每失凿幻,盖考据家本不明史体,而古文家又多求之过深”[17]3,在这一过程中形成了“义法”观念,再次确认清初古文选家倡导言之有物的文论观。“义”是文章的义理用意,“法”则是寻求雅洁的条目,不否定文学要有情辞才有动人心目的艺术魅力这一创作规律,而他之所以在《古文约选》凡例中持排斥诗赋的选文理念,主要与其雅洁论一脉相承。

韩退之云:“汉朝人无不能为文。”今观其书疏吏牍,类皆雅饬可诵。兹所录仅五十余篇,盖以辨古文气体,必至严乃不杂也。既得门径,必纵横百家而后能成一家之言。迟之自言“贪多务得,细大不捐”是也。古文气体,所贵澄清无滓。澄清之极,自然而发其光精,则《左传》《史记》之瑰丽浓郁是也。始学而求古求典,必流为明七子之伪体,故于《客难》《解嘲》《答宾戏》《典引》之类皆不录。虽相如《封禅书》,亦姑置焉,盖相如天骨超俊,不从人间来,恐学者无从窥寻而妄摹其字句,则徒敝精神于蹇法耳。[3]7b

先秦儒家经典与汉唐宋文人的优秀作品可示人以义法,有充实的意蕴内涵,表达无蔓枝繁叶,澄清无滓而光彩焕发,寓瑰丽浓郁于精练之中,是散文艺术极境的代表。在方苞的文章评点中,也不乏与“义法”“雅洁”相关的词汇:

震川之文,……其辞号雅洁,仍有近俚而伤于繁者。(《书归震川文集后》)[16]117

稳切深透,语皆明洁。(评顾清《学而不思则罔》)[18]8

高古跳脱,其夹叙夹断,使题之层折,无不清出,开后人无限义法。(评商辂《管仲之器小哉》)[18]11

寔能抉礼仪之精微,古茂雅洁,典制文字,此为极轨。(评王鏊《邦君之妻》)[18]34

归震川文有二类,皆高不可攀。一则醇古疏宕,运《史记》、欧、曾之义法而与题节相会;一则朴实发挥,明白纯粹,如道家常事,人人通晓。(评归有光《孰不为事》)[18]210

文境清洁无滓。(评张昺《我知言》)[18]939

他反对义枝辞冗,强调取材的精当和行文的严整通达,遣词用句、结构布局等皆有尚简去繁的取向,这种雅洁的审美形式又是与文章的内容紧密配合的。乾隆初年奉命编定的《钦定四书文》凡例也写道:“故凡所录取,皆以发明义理、清真古雅、言必有物为宗,庶可以宣圣主之教恩,正学者之趋向。”[18]1与朝廷“清真雅正”的文学理念契合。“雅洁”与“清洁无滓”等俱为“义法”内涵的具体表现,方苞《左传义法举要》《读史记八书》《书史记十表后》中多次言及义法,又以史传文为义法渊薮,《古文约选》之前刊刻的清初选本《古文觉斯》《古文观止》《古文集解》《古文汇编》《古文赏音》《古文选释》的史传皆占全书三成以上,均表现出对言有物、言有序之文的关注。方苞认为古文要以义法为宗,具有愉悦性情、铺采摛文体性的诗赋与之格格不入。《答申谦居书》曰:“本经术而依于事物之理,非中有所得不可以为伪。……古文之传,与诗赋异道。”[16]164故而其选文必至约,《古文约选》《钦定四书文》的选文目的之一是呈现古文义法之精者,“所谓‘言有物’,主要在于‘阐道翼教’,或‘助流政教’”[19]235,风格境界、文采形象等散文艺术美则很少涉及,重载道、轻辞藻的特点甚为鲜明,仿佛复现了真德秀《文章正宗》的观念,义理与雅洁成为主导选文的先决条件。

二是桐城文派姚鼐与方苞所论不同,以义理为要又重视其他艺术要素。他的《古文辞类纂》大量选入古赋,旨在调和辞、理二者之“矛盾”,总体来看是回归康熙古文选家的策略,后逐渐演变为桐城派古文选本编纂的传统之一。梅曾亮《古文词略》、曾国藩《经史百家杂钞》、黎庶昌《续古文辞类纂》、吴汝纶《古文读本》皆认可这一理念,仅少数选本如姚永朴、姚永概《历朝经世文钞》模仿《古文约选》体例,于骈俪文字一概不取,弃古赋不录,专意于古文的经世之用。姚鼐指出古文义理与考证、文章相互区别而又相互依存,《述庵文钞序》曰:

余尝论学问之事,有三端焉,曰:义理也,考证也,文章也。是三者,苟善用之,则皆足以相济,苟不善用之,则或至于相害。今夫博学强识而善言德行者,固文之贵也;寡闻而浅识者,固文之陋也。然而世有言义理之过者,其辞芜杂俚近,如语录而不文;为考证之过者,至繁碎缴绕,而语不可了当。以为文之至美,而反以为病者,何哉?其故由于自喜之太过,而智昧于所当择也。夫天之生才,虽美不能无偏,故以能兼长者为贵。而兼之中又有害焉,岂非能尽其天之所与之量,而不以才自蔽者之难得与?[20]61

姚鼐生当考证之学盛行的乾嘉之世,许多学者对辞章不免鄙薄轻视,他首次系统地提出了义理、考证(考据)、文章(辞章)三位一体的论文术语。一般而言,标榜考证与义理者尚征实载道,而将辞章融入义理与考证之中并等量齐观显然是有现实针对性的。他指出三者皆是增加学问及提高写作水平的必要条件。《与陈硕士》曰:“以考证助文之境,正有佳处。”[21]100《复秦小岘书》曰:“天下学问之事,有义理、文章、考证三者之分,异趋而同为不可废。”[21]27认为地志知识之类的考证文字有利于文章的写作。在创作实践上,姚鼐《左传补注序》《庄子章义序》《西魏书序》《扬雄太玄目录序》《礼笺序》《辨逸周书》《读司马法六韬》等都是贯彻考证思想的力作,《登泰山记》《游灵岩记》尤为世所传颂,融考证于写景中,看似寻常的抒写自然景物与人生体验是经过认真揣摩而来的,给人以严谨厚实的阅读体验,义理、考证、文章三者结合得非常完美而又以文章取胜。“在义理方面,他不如理学家;在考证方面,他不如汉学家。他只能算是古文学家中比较注重实学者。这也是时代使然,学术上互相影响的结果。”[19]246以义理为主干,而后文章有所附,考据有所归,从而避免作品流于空疏。除提出义理、考证、文章三位一体的论文术语,他的文论还涉及古文的其他艺术要素,以神、理、气、味、格、律、声、色为八目,倡阳刚、阴柔的风格之分。姚鼐《古文辞类纂》序目提出:“凡文之体类十三,而所以为文者八:曰神、理、气、味、格、律、声、色。神、理、气、味者,文之精也;格、律、声、色者,文之粗也。然苟舍其粗,则精者亦胡以寓焉?”[6]1“神、理、气、味”乃“文之精”,惟有通过“文之粗”的“格、律、声、色”理解并把握,以臻于御其精而遗其粗的为文至境。另外,姚鼐的《海愚诗钞序》《复鲁絜非书》运用阴阳刚柔的矛盾统一的原理,把诗文的审美风格分为阳刚之美与阴柔之美两类,总结出重要艺术规律并论证二者辩证关系,近于风格论,批评言义理而过者,显然是反对辞语杂俚如语录而不文之作。

康熙时期以程朱理学为官方思想,注重经世致用的学术风气,古文选本不仅大量选入奏议、书说、诏令等文体,古文评点也注意征引论说古人的文章及行事,以治世求实为急务,注重文章义理的揭示,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这一时期的《左传》选本除卢元昌《左传分国纂略》以外,都有显豁的经世之意,姜希辙《左传统笺》所采之古今议论,“以有关世务者为主”[22]200,魏禧《左传经世钞》以“经世”为名,用意明确,“读书所以明理也,明理所以适用也,故读书不足经世,则虽外极博综,内析秋毫,与未尝读书同”[23],刘继庄、金成栋《左传快评》主于经世之学,“曾谓学者‘知古而不知今,纵博极群书,只算半个学者’,又言‘圣王之治天下,自宗法始,无宗法,天下不可得治’,其所论与《快评》之主旨亦相合”[22]189。有关八家文的评点也与之倾向类似,蔡方炳《唐宋八大家文选》认为八家文是有益世道人心或国计民生之书,批评读书之士攻苦终身而全不知世务,林云铭《韩文起》有“考评结合的时代特点”[24]172,都显示出清初求实务实的学术思潮对古文评点的影响。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指出清初学术思潮的成因:“第一,承明学极空疏之后,人心厌倦,相率返于沈实。第二,经大乱后,社会比较的安宁,故人得有余裕以自厉于学。第三,异族入主中夏,有志节者耻立乎其朝,故刊落声华,专集精力以治朴学。第四,旧学派权威既坠,新学派系统未成,无‘定于一尊’之弊,故自由之研究精神特盛。”[25]27这种学术思想显然适用于康熙时期古文选本,在官方《古文渊鉴》的古文观导向下,古文选家对明末空疏浮泛的学风表示不满,他们对前代古文理论与古文作品并未达成完全一致的认识,而是通过选本编纂展开探讨,强调会通适变,所表现的理学经世的取向与桐城派倡导的“言有物、言有序”、“义理、考据、辞章”的观念已经非常相近。

三、早期桐城文派对康熙时期古文选本古文功用论的承续

在古文功用论方面,早期桐城文派与康熙时期古文选家的观点如出一辙。一方面,二者都认为学习古文有益于时文写作,所论不乏功利性。康熙时期古文选家多半怀有浓重的举业情结却往往科场蹭蹬不第,与孙琮类似的早自高隐的诸生并不多。这一时期有的古文选家中过进士:徐乾学官贵文名,为康熙九年(1670)进士第三名,历任日讲起居注官、《明史》总裁官、侍讲学士、内阁学士、左都御史、刑部尚书;林云铭为顺治十五年(1658)进士,官至徽州府通判。有的中过举人:臧岳为康熙四十七年(1708)举人,殷承爵为康熙五十三年(1714)举人,谢有辉为雍正二年(1724)举人。而清朝官员通常是进士出身,举人不可直接担任主官,唯有从中下级官吏做起,如臧岳为淄川县教谕,相当于县教委主任,其余选家如蒋铭、程润德、冯敬直、吴楚材等主要在家设馆授徒。科举是古代学子实现人生追求的一个有效途径,也是提高政府行政人员素质与促进社会稳定的重要制度,学子只有考取功名才能改变自身地位,取得社会认可。科场失意的古文选家以编书为己任,赋予古文选本有助科举的功能定位,为“策论取士”[26]7b而编,选文“取其有资于举业者”[27],大抵为经义计。

桐城文派者与封建时代持学而优则仕观点的士子并无不同,他们努力求官,有的才华横溢却也不免仕途颠踬。刘大櫆早年颇有文采且怀明经致用之志,雍正七年(1729)、雍正十年(1732)参加顺天乡试都只为副榜贡生,乾隆十五年(1750)第五次入京参加科考也未被录取,晚岁只得往黟县教书。戴名世不喜时文,亦积极参加科举,经过多次乡试、会试后终于在康熙四十八年(1709)己丑科取得榜眼。方苞、姚鼐的科场之路相对顺遂,方苞于康熙三十八年(1699)考取江南乡试第一名,康熙四十五年(1706)中进士,官至翰林院侍讲学士、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礼部右侍郎、经史馆总裁等职。姚鼐于乾隆十五年(1750)通过江南乡试,乾隆二十八年(1763)中进士,授庶吉士,后又历任山东、湖南乡试副考官等职,乾隆三十八年(1773)被荐入四库全书馆充纂修官,乾隆三十九年(1774)辞官归里,以讲学授徒为业。在踊跃应举之外,他们对举业的弊端也有深刻认识。刘大櫆《张俊生时文序》曰:“唐以诗取士,而杜、李二子无与于科名;明以八比之时文取士,而归氏熙甫晚乃得第。信乎高远杰出之文,非世俗之所能知,古今同然乎?”[28]104戴名世《赵传舟制义序》曰:“文愈高则知者愈少,岂不然乎?”[29]卷三感慨考场佳作遭到误判,对考生命运给予了深切的同情,批判科举制度有时不得真才。

早期桐城文派与康熙时期古文选家都强调学习古文有利于时文写作。康熙时期古文选家评点作品重义理内容的阐发,也重文法结构与遣词造句的指示,如蒋铭《古文汇钞》自述旁批多见“立”“问”“主”“引”“提”“过”“缴”“伏”“转”“应”“总”“推”“收”等文法术语。韩愈《争臣论》夹批:“立此一句为篇中之纲领。”[26]卷六柳宗元《愚溪诗序》夹批:“提‘愚’字作主。”[26]卷六苏洵《管仲论》夹批:“过处无痕。”[26]卷七苏辙《臣事策一》夹批:“一推便分别之。”[26]卷八又如过珙《古文觉斯》序谓“读书必求之理解,必求之旨趣”[30]2a,选“可传而不朽”[30]1b的“有裨后学”[30]4a之文,文法亦是点评重心。欧阳修《上范司谏书》尾批:“初学反复熟读,行文自然容与简易,无艰难劳苦之态。”[30]卷一〇苏轼《刑赏忠厚之至论》尾批:“读长公文,须学其安顿法、结构法。”[30]卷一〇苏洵《六国论》尾批:“读者须玩其言在此,而意在彼之妙。”[30]卷一一再如程润德《古文集解》序认为:“古之善读书者,第求其大指之所在而贯通之。往往于无字句处别有会心,是谓神解。”[31]1a看似欣赏古文精妙文辞与深厚意蕴,实则在点评中也是“一一字栉句比”[31]1a,目的是“大有造于初学”[31]4a。欧阳修《送曾巩秀才序》尾批:“通篇委婉曲折,大有骀荡之致。”《醉翁亭记》尾批:“通篇用二十个也字,顺笔写去,而太守政暇,滁州民安阜,俱可想见,正如轻风水面,自然成纹。”[31]卷七对立言大旨及写作手法非常重视。桐城三祖也有以古文促进时文的理念,方苞《古文约选》序指出《春秋》《国语》《战国策》《史记》义法可触类旁通,“用为制举之文,敷陈论、策,绰有余裕矣”[3]6a。刘大櫆《方晞原时文序》主要就科举考试而发,“习其业者,必皆通乎六经之旨,出入乎秦、汉、唐、宋之文,然后辞气深厚,可备文章之一体,而不至龃龉于圣人”[28]97,以六经为本而兼学历代文章方可于时文有所成就。姚鼐《与管异之六首》反对以时文为写作之阶,“大抵从时文家逆追经艺、古文之理甚难,若本解古文,直取以为经义之体,则为功甚易”[21]68,严肃批评了清代学子习文存在的不良倾向。可见他们都意识到古文与时文在内在旨趣与行文法则方面的同构性,对待古文学习皆有现实功利目的。

另一方面,他们于举业之外也有更高的理想,功名绝非学习的终极目标,应试与修身相比显然更重视后者。康熙时期古文选家强调知行合一,认为学习古人文章是提高修养的关键所在:

今诏余诸幼弟暨子若姪曰:若辈今日有力有时矣,余敢述父师之所教我者,教之以激发其读古之志,并以告天下之为子弟,而志古人之志,如古太史公之克绍其家学者时。(蒋铭《古文汇钞》自述)[26]10a

夫行远必广乎迩,升高必始乎卑,于人所共习与句字之义而莫之详焉,安所得乎,闻人之不闻而知古人立言之意乎。吾恐穷年读古,而不知其道者,众也。(过珙《古文觉斯》序)[30]2a

始而诵其文,既而穷其理,又进而深思,熟玩其神与气。盖涵濡之久而觉我之心无不可,于古人相通者即古人之心,亦无不可。(孙琮《山晓阁选古文全集》序)[32]

楚材天性孝友,潜心力学,工举业,尤好读经史,于寻常讲贯之外,别有会心,与从孙调侯,日以古学相砥砺。调侯奇伟倜傥,敦尚气谊,本其家学,每思继序前人而光大之。(吴兴祚《古文观止》序)[33]

即尝有志于天下,此为冯子之谓也。令当世之学者朝夕研穷,家弦而户诵之,则人心自兹正,风俗自兹厚,异日释褐登朝,举而措之,不几无负乎朝廷养士之隆耶?梓成,余固喜其书之足以裨益治道,而余之所以正人心,厚风俗者,亦将藉是以为助也。(张恕可《古文汇编》序)[8]3b-4a

学者童而习之久与俱化,由是发而为文,未有不与古人之文默然相契合者。……专取其有裨于制举之业甚者,不惟其意惟其辞,亦不求甚解。譬之相马者无九方之识,而欲得牝牡骊黄之外,其亦必无此理矣。(谢有煇《古文赏音》序)[10]2a

古文选家将人品与文品紧密结合起来,要求学子深入理解古人的思想境界,只有志存高远、学力深厚,才能更好地学习古人之文,认为古文在心灵里能产生巨大的向上力量。桐城文派也表示古文点亮精神的价值是永恒的。方苞《杨千木文稿序》曰:“时文之于文,尤术之浅者也。”[16]608以为本心通达圣贤而发之于文最为难能可贵。《杨黄在时文序》又曰:“自明以四书文设科,用此发名者凡数十家。其文之平奇浅深、厚薄强弱,多与其人性行规模相类。或以浮华炫耀一时,而行则污邪者,亦就其文可辨,而久之亦必销委焉。盖言本心之声,而以代圣人贤人之言,必其心志有与之流通者,而后能卓然有立也。”[16]100指出作文的前提是理解圣贤立身处世的根本,专于文字用功无异于舍本逐末。姚鼐、刘大櫆也有相似论调。姚鼐《稼门集序》曰:“其所孜孜而为者,君子之事也;津津而言者,君子之言也。故其诗与文,无鞶帨组绣之华,而有经理性情之实。士守其言,则为端士。”[20]274认为事、言、诗、文都是性情的自然流露,高贵的灵魂是治学的必要条件。刘大櫆《杨黄在文序》曰:“夫自古文章之传,视乎其人。其人而圣贤也者,则文以圣贤而存;其人而忠孝洁廉也者,则文以忠孝洁廉而存。匪是,则文必不工,工亦不传。”[28]53认为有德者发言自高,非如此其文必不工,虽工亦不可传于后世。在学习古文的过程中他们明确德行与文章的密切联系,重申古文选家的德行建设理论,有利于文章创作出现繁荣的新局面,营造优良的士风,总体而言有益于提高清代社会的文化风气与道德水平。

综上所述,康熙时期古文选本与早期桐城文派的文学思想皆是特定文化背景下的产物,通过比较可以论断二者确有明显的相关性。桐城文派试图解决清初古文选本遗留的古文文体论问题,使古文定义趋于规范明确。康熙古文选本多以时代叙次,而早期桐城派古文选本不乏以文体叙次者,每一文体列举对应体类之文,一些选本甚至会有专门的序题以详细阐释文体之源流演变、应用功能、选录标准,反映出选家的文体观念以及古文写作的准则。二者所涵括的文体相似,康熙时期多数古文选本没有明确列出文体分类之法,相较而言桐城文派古文选本的文体分类更有条理性,无疑推动了古文选本编纂体例的演进,古文选本格局随之发生了由大气宏博至细密精致的转向。早期桐城文派关于古文义理与其他艺术要素关系的阐释倾向康熙古文选家的调和论。文以载道虽然是古代散文颠扑不破的传统,但康熙时期古文选本及桐城派所欣赏的又不只是纯为政教服务的文章。他们推重古代散文如韩柳欧苏的文笔,倡导自古文复兴起文与道一统的理念,重视文以载道的功用而又对文章之美有较深的体悟,反对以单一标准缩小古文成长的自由空间,总的来说对笔墨蹊径之外高清远韵的古文美学追求是相契的。此外,他们都认为古文教育目的有二重性。从表面看,古文教育确有富于功利性的一面,既须为学塾提供参考教材,又需不悖于统治者的文章趣味与思想观念,以充分适应科举制度。而就其本质来说,古文教育更多的是一种心灵教育,重视文章情感的表达抒发,使学子感受文中深刻的内涵和细腻的情感,从而丰富认知,美化心灵,对建立健康的人格有潜移默化的作用,可谓洞见了古文承传不息之根本原因所在。一言以蔽之,康熙时期古文选本体现的古文文体论、义理观、功用论是考察桐城文派文章思想形成的因素之一,显示出清初古文选本在选本发展史与文学思想史上的重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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