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桦
前篇回顾了美国科幻小说早期的历史,从19世纪末的形而上科幻小说、乌托邦小说、冒险小说,到20世纪二三十年代纸浆杂志、科幻杂志的繁荣,太空歌剧的诞生,再到四五十年代的黄金时代,都预示着美国科幻在向更广阔的天地迈进。本篇将介绍20世纪下半叶美国科幻小说发展的几个阶段:新浪潮、赛博朋克以及20世纪90年代至21世纪初涌现的大量新作家。
20世纪六七十年代涌现了一批新的优秀作家,他们介于黄金时代和新浪潮之间,创作出了高质量的科幻小说。正是因为他们的优秀作品,科幻小说受到评论界的广泛关注和尊重,并得以进入大学课堂。这个时期最重要的两位作家是菲利普·迪克(Philip K. Dick,1928—1982年)和厄休拉·勒古恩(Ursula K. Le Guin,1929—2018年)。在科幻研究领域,他们有时也被归于新浪潮时期。
菲利普·迪克是一位高产作家,但很难把他的作品整齐分类。他的作品质量参差不齐,创作道路也起起伏伏。在他的科幻作品中,两大主题被赋予了深刻的哲学意味:一个是或然历史(Alternate History),一个是对有机生命的机械拟像 (Mechanical Simulacra)。拟像主题贯穿他的很多小说,比如《复制人》(The Simulacra,1964年)、《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Do Androids Dream of Electric Sheep?,1969年)和《模拟造人》(We Can Build You,1972年)。虽然这类主题通常以喜剧形式呈现,但在深层次上探讨了生命体和人造体之间的关系,以及对有机生命的功能和行为进行复制所引发的困惑。或然历史基于一个简单的理念,即每个人都从自己独特的角度看世界,代表作品有《天空之眼》(Eye in the Sky,1957年)、《尤比克》(Ubik,1969年)和《流吧!我的眼泪》(Flow My Tears,the Policeman Said,1974年)。在这些小说中,真实和虚假的界限非常模糊,不仅是里面的人物,就连读者也难以分辨小说中的虚实。小说还挑战了一些传统的道德规范和形而上的价值观,把科幻小说变成了精神游戏。菲利普·迪克最著名的小说是荣获雨果奖的《高堡奇人》(The Man in the High Castle,1962年)。小说的设定是人们生活在二战战败后的美国,国家已经被战胜国德国和日本瓜分,只以落基山脉附近一小块地方作为缓冲区域。小说中的人物“高堡奇人”所写的小说《沉重的蚂蚱》又呈现了相对于小说设定历史的第二层或然历史:英国和美国在二战中获胜。小说中关于历史的多层想象交织在一起,只有置身其中的人物才能分辨哪重历史更接近现实。迪克对历史的强劲想象和鮮明生动的人物刻画赋予《高堡奇人》强大的生命力,使之成为或然历史小说的扛鼎之作。
《高堡奇人》
厄休拉·勒古恩与菲利普·迪克截然不同。如果用轻快、睿智和带有嘲讽色彩等词汇描述菲利普·迪克的小说风格,那么勒古恩的风格则被布里安·阿尔迪斯(Brian Aldiss)描述为科幻小说的梦想标杆。她的作品充满诗意甚至梦幻般的意象,倾向于探讨人的异化和去人类化,注重融合和超越。她写过很多短篇小说,主要收录在《风的十二方位》(The Wind's Twelve Quarters,1975年)里。她的中长篇包括《黑暗的左手》(The Left Hand of Darkness,1969年)、《世界的词语是森林》(The Word for World is Forest,1972年)和《一无所有》(The Dispossessed,1974年)。她也发表过面向青少年读者的“地海传奇”系列奇幻小说:《地海巫师》(A Wizard of Earthsea,1968年)、《艾坦的墓地》(The Tombs of Atuan,1971年)、《地海彼岸》(The Farthest Shore,1972年)、《地海孤儿》(Tehanu,1990年)、《地海故事集》(Tales from Earthsea,2001年)和《地海奇风》(The Other Wind,2001年)。小说中的地海自成一个世界,里面有岛屿河流,是一个动态的宇宙和平衡系统,没有神灵创造的神迹,只受制于自然规律,一切魔法和力量都是大平衡系统和宇宙运行秩序的一部分。勒古恩创造的不是神学的世界,而是生态学和宇宙学的世界,显示了对宇宙作为一个能自我调节的体系的敬畏。她写给成年人看的小说则充满社会和文化细节,如同人类学家,总是提出关于社会组织结构的本质问题。《黑暗的左手》一发表就受到广泛认可,荣获雨果奖和星云奖,受到的评论和关注超越了科幻圈。小说的母题是与外星人相遇,对格森星人性别特点的设定具有革命性——格森星人不仅雌雄同体,而且可以在雌雄之间转换性别。这种设定是对传统男女性别二元对立的颠覆,使性别具有流动性。而且小说也引发读者对人类的性关系、人际交往中的疏离与排斥、人与自然的关系,甚至爱国主义的思考。小说更深远的意义是,勒古恩成功地示范了一个成熟的作家如何利用科幻小说的独特视角来探讨当代的现实问题。《一无所有》则展示了两个相邻的星球之间不同社会政治制度的冲突,内涵丰富而含蓄,情感温暖,被很多评论家视为勒古恩最好的小说。勒古恩和迪克的小说代表了60年代美国科幻小说的特质:丰富、复杂、面向成年读者。
“地海传奇”系列奇幻小说
从70年代起,美国的科幻小说发生了变化。这些变化表现在两大方面:新的文学自觉和新的社会觉悟。新的文学自觉主要体现在科幻作家在语言和叙述技巧方面进行有意识的风格实验,而新的社会觉悟体现在科幻作品中显露出的对政治、社会和生活方式的关注,通常会有一些激进的观点。这一时期体现这些变化的科幻小说被称为“新浪潮小说”。对科幻小说来说,这是一个刺激而激动人心的时代,充满了各种成功与不成功的文学实验。
新浪潮运动首先发生在英国,由围绕着迈克尔·摩考克(Michael Moorcock)的《新世界》(New Worlds)杂志的作家发起和推动。摩考克推动了英国的新浪潮运动,而在美国,新浪潮的推手之一是朱迪思·梅里尔 (Judith Merril)。她本身是科幻小说家,写了很多女性主题的小说,但最突出的贡献是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担任《年度最佳科幻小说》(SF: The Year's Best) 的编辑。这种每年对优秀科幻小说的整理和选拔,使很多优秀的科幻小说吸引到主流评论界的注意。后来的“新浪潮”科幻小说也是梅里尔提出的。美国新浪潮的另一重要推手是科幻作家哈兰·埃里森 (Harlan Ellison)。他最杰出的贡献是编辑了两本新浪潮科幻小说选集《危险影像》(Dangerous Visions,1962年)和《危险影像续集》(Again, Dangerous Visions,1972年),将美国新浪潮小说推入公众视野。
朱迪思·梅里尔编辑的《年度最佳科幻小说》
美国新浪潮的重要作家之一是罗杰·泽拉兹尼(Roger Zelazny,1937—1995年),其《光明王》(Lord of Light,1967年)曾荣获雨果奖。《光明王》不仅借鉴了印度教和佛教的宗教思想,而且融入了西方剑侠和巫术等奇幻和神话元素,还引进了社会学和心理学的概念,探讨了技术与人的关系。他最好的短篇小说是《传道书的玫瑰》(A Rose for Ecclesiasters,1963年),而最为中国读者熟悉的是他的末日幻想小说《趁生命气息逗留》(For a Breath I Tarry,1966年),写的是人类自我毁灭后,由人类创造的有感知的机器人重建世界的故事,深刻探讨了人与机器的关系。此小说获1967年雨果奖最佳中篇小说奖提名。
《光明王》
黑人作家塞繆尔·德拉尼(Samuel R. Delany)也是新浪潮科幻的重要作家,他的《通天塔-17》(Babel-17)利用语言学和符号学知识,写了一个语言和交流的故事,获得1966年星云最佳长篇小说奖。他的《爱因斯坦交叉点》(The Einstein Intersection)获得1967年星云奖,小说是伪神话形式,但穿插着日记和各种引用。他的《新星》(Nova,1968年)是向阿尔弗雷德·贝斯特(Alfred Bester)的《群星,我的归宿》(The Stars My Destination)致敬。他的最后一部小说《特里顿》(Triton,1976年)写的是海王星的卫星特里顿上的故事,探讨了不同的社会结构以及爱与沟通。德拉尼在新浪潮运动中是独特的存在,他的小说结合了文学形式实验和其社会愿景。
乔安娜·拉斯(Joanna Russ)是美国新浪潮的重要女作家,她的作品体现了新浪潮在语言风格上的创新和实验以及对女性问题的关注。拉斯写过诗,也学过创意写作和编剧,写过三部科幻小说:《天堂的野餐》(Picnic on Paradise,1968年)、《随后混沌消亡》(And Chaos Died,1970年)和《女身男人》(The Female Man,1975年)。她对新浪潮的贡献体现在两个方面:《随后混沌消亡》中的生动、有活力并且大胆的语言以及《女身男人》中激进的女性主义思想。
综上所述,虽然新浪潮运动首先发生在英国,但真正为其注入强劲生命力并发扬光大的是美国的新浪潮作家们。两国作家在创新方式上有所不同。英国新浪潮作家的作品最显著的特点是打破了科幻小说和主流小说的边界,融入很多其他类型小说,尤其是恐怖小说的元素,具有非常强的实验性。一些英国新浪潮小说甚至被质疑是否属于科幻小说,比如英国作家詹姆斯·格雷厄姆·巴拉德(James Graham Ballard)的《暴行展览》(The Atrocity Exhibition)被英国的出版社以非科幻小说为由拒绝后,由美国丛树出版社(Grove Press)以“爱与凝固汽油弹:出口美国”(Love and Napalm: Export U.S.A,1972年)的书名出版。这个例子凸显了美国科幻界对创新作品的包容。虽然美国的新浪潮作家也如英国作家一样,借用很多其他类型小说的元素,在形式上创新,但他们也延续了很多经典科幻的母题,比如太空歌剧和外星殖民等,并对这些母题进行内容和风格上的创新,比如罗杰·泽拉兹尼和塞缪尔·德拉尼的作品。另外,美国新浪潮作家也将他们对美国当代社会问题的关注融入作品中。美国新浪潮作家的强劲崛起与美国科幻作家的多年深耕有关。新浪潮之前的作家、编辑和各种科幻杂志已经为美国新浪潮的到来积蓄了足够的文化资本,提供了丰沃的土壤。黄金时代的许多经典科幻作品已经将传统科幻母题和叙事手法推到了巅峰状态,年轻的作家想要突破只有另觅蹊径,所以新浪潮的诞生是美国科幻发展成熟的必然趋势。
美国科幻小说进入80年代以后又发生了变化,最主要是赛博朋克(Cyberpunk)小说的出现。赛博朋克的标志性作家和作品是威廉·吉布森(William Gibson)和他的《神经漫游者》(Neuromancer,1984年)。Cyberpunk其实是美国作家布鲁斯·贝斯克(Bruce Bethke)在短篇小说《赛博朋克》(Cyberpunk,1983年)中创造的一个新词。大多数评论家认同,布鲁斯·斯特林(Bruce Sterling)的小说《人造孩子》(The Artificial Kid,1980年)是最早的赛博朋克小说。这篇小说写的是在遥远的未来,一个小男孩在一颗遥远星球上艰难生存的故事,但很快就被随后出版的大量赛博朋克小说淹没。典型的赛博朋克小说的气氛都是幽闭恐怖和暗黑的,执着于狭窄的城市视野。这种氛围反映了西方80年代过度工业化的症状:对计算机危险性和生活过于城市中心化的悲观认识。威廉·吉布森的《神经漫游者》为赛博朋克小说提供了很多前设:计算机产生的虚拟现实,或者说赛博空间,暗黑的故事氛围,适当的暴力和关于人工智能的概念性突破。威廉·吉布森后来又出版了《零伯爵》(Count Zero,1986年)、《重启蒙娜丽莎》(Mona Lisa Overdrive,1988年)、《虚拟之光》(Virtual Light,1993年)和《阿伊朵》(Idoru,1996年),但这几部小说都没有《神经漫游者》成功。吉布森小说的特点非常鲜明,当读者看他的不同小说时,那些标识性的特点会带来一种阅读既视感(deja-vu):喔,我好像在他的另一篇小说中读过这个情节或看到过这个场景。他的小说影响了美国八九十年代的科幻小说。赛博朋克不仅被视为写作风格上的创新,更被视为后现代主义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神经漫游者》
帕特·卡迪根(Pat Cadigan)是继吉布森之后一位重要的赛博朋克作家。她的小说侧重于探讨人机接口问题,比如《合成人》(Synners,1991年)。另一位重要的赛博朋克作家是约翰·雪莉(John Shirley),他的主要作品包括《城市走过来了》(City Coma A-Walkin',1980年)和《蚀》(Eclipse)三部曲。弗诺·文奇 (Vernor Steffen Vinge) 也是一位重量级赛博朋克作家。其成名作《真名实姓》(True Names,1981年)首次向读者全面展示了什么是网络空间(Cyberspace),也成为赛博朋克小说的代表作之一。他还通过很多小说向大众读者科普了技术奇点(Technological Singularity)的概念。他的作品多次获得雨果奖,比如《深渊上的火》(A Fire upon the Deep,1992年)、《天渊》(A Deepness in the Sky,1999年)和《彩虹尽头》(Rainbows End,2006年)。
除了这些赛博朋克作家外,80年代还有其他一些优秀作家。比如奥森·斯科特·卡德 (Orson Scott Card)、雪莉·泰珀(Sheri Tepper,1929—2016年)、朱利安·梅(Julian May,1931—2017年)和吉恩·沃尔夫(Gene Wolfe,1931—2019年)等。
《合成人》
奥森·斯科特·卡德最有名的小说是《安德的游戏》(Ender's Game,1985年)。小说的主人公少年安德是一个战略天才,虽然一直以为自己在虚拟现实中玩游戏,但实际上他一直在带领人类和外星虫人进行最后的决战,并最终将他们消灭。小说的情节发展出人意料,可读性非常强。另外,小说很真实地呈现了美国校园青少年世界里令人齿寒的欺凌、权利争夺和其他种种危险。小说的续集《死者代言人》(Speaker for the Dead,1986年)描写了针对外星虫族的胜利,同时探讨了战争的道德问题,尤其是种族灭绝。第三部《外星屠异》(Xenocide,1991年)描写了安德穿行于银河系试图修补其战争罪行,也探讨了自由意志等问题。
雪莉·泰珀虽然常被誉为女性主义科幻作家,但她自己对这个标签并不认同,其小说常常涉及神学意义上的傲慢主题。比如,在《觉醒者》系列小说(The Awakeners,1987年)中,傲慢的破壞力表现在人类对环境的破坏,认为自然可以由人类自由处置;《通向女人国度之门》(The Gate to Women's Country,1988年)则表现了傲慢对人性的威胁,小说中男性是傲慢的化身,女人和孩子则代表人性。她最杰出的小说是《草》(Grass,1989年),虽然写的是外星故事,但具有对宗教的讽刺意味。后来,她又写了续集《举起石头》(Raising the Stones,1990年)。
《安德的游戏》
另一位重要的女性小说家是朱利安·梅。她最有名的小说是《上新世流亡传奇》(Saga of the Pliocene Exiles,1981—1984年)系列,包括四部长篇,写的是一位时间旅行者从我们的时代穿越到史前欧洲的故事。小说的叙事结构非常好,可读性很强,充满对未来技术和人类拥有魔力的想象。
80年代另一位出版多部长篇科幻系列小说的作家是吉恩·沃尔夫。他的《新日之书》(The Book of the New Sun,1980—1983年)包括四卷,1987年他又出版了续集《新日之兀斯》(The Urth of the New Sun)。 而后,沃尔夫陆续出版了《长日之书》(The Book of the Long Sun)四部曲、《短日之书》(The Book of the Short Sun)三部曲。沃尔夫的小说深具后现代主义风格,作品中刻意营造出一种含糊复杂的氛围,读者对各种隐喻、象征和情节都可以做出不同的解释,因而解构了叙事的封闭性和人物塑造的具体意义,使文本具有开放性。比如,虽然他的小说充满宗教意象,但很难看出直接的寓意和象征。因此,读者们非常热衷于以解经学的方式阅读他的小说,把他的小说当作解谜游戏。
另外,80年代还需要提及几位优秀科幻作家及其作品:罗素·霍班(Russell Hoban,1925—2011年)和他的《里德尔沃克》(Riddley Walker,1980年)、女性作家奥克塔维娅·巴特勒(Octavia Butler,1947—2006年)和她的《莉莉丝的孩子》(Xenogenesis,1987—1989年)三部曲。后者讲述了地球生态被原子弹战争毁灭,黑人女性主人公被外星人营救后的故事,宣扬的理念是包容异己,包括不同种族性别等。另外,还有约翰·瓦利(John Varley)和他的短篇名篇《坚持幻想》(The Persistence of Vision,1978年)、盖亚三部曲(Gaea Trilogy,1979—1984年)和长篇小说《钢铁海滩》(Steel Beach,1992年)等。格鲁格·贝尔(Greg Bear)也发表了几部优秀小说:《海吉拉》(Hegira,1979年)、《超越天堂的河流》(Beyond Heaven's River,1980年)、《永世》(Eon,1985年)和续集《永恒》(Eternity,1988年)等。80年代还有一位高产女作家C. J.彻里(C. J. Cherryh),她写了很多系列科幻小说,作品《下方太空站》(Downbelow Station,1981年)曾获雨果奖。
进入90年代后,美国又涌现出一批具有影响力的科幻作家。金·斯坦利·罗宾森(Kim Stanley Robinson)是90年代美国最有名的作家。他的很多小说以加州的橘县为背景展开对未来的不同想象:《荒野海岸》(Wild Shore,1986年)写的是核战后的“恶托邦”,《黄金海岸》(The Gold Coast,1988年)写的是环境污染、人口过剩和制度腐败带来的恶劣后果,《和平边沿》(Pacific Edge,1990年)想象的是一个干净的、可持续发展的未来环境。他最著名的是火星三部曲(Mars Trilogy,1992—1995年),长篇小说《南极洲》(Antarctica,1997年)是关于南极的近未来小说,另有架空历史小说《米与盐的时代》(The Years of Rice and Salt,2002年)。
90年代还有一位风格鲜明的作家大卫·福斯特·华莱士(David Foster Wallace,1962—2008年)。他的巨著《无尽的玩笑》(Infinite Jest,1996年)打破常规的叙述结构,包含几百个书末注解和书页注脚,被称为百科全书小说。小说中的未来世界设定是一个由美国、加拿大和墨西哥组成的北美国家组织。作品以螺旋式上升、百科全书和碎片化的结构方式书写了各种主题,反映美国社会商业化的加剧、人们的空虚和各种社会顽疾。
小说家丹·西蒙斯(Dan Simmons)的小说《海伯利安》(Hyperion,1989年)获得1990年雨果奖,续集为《海伯利安的陨落》(The Fall of Hyperion,1990年),都是太空歌剧小说。后来他又写了两部续集:《安迪密恩》(Endymion,1996年)和《安迪密恩的觉醒》(The Rise of Endymion,1997年)。在《海伯利安》中,西蒙斯借用了乔叟在《坎特伯雷故事集》中的叙事手法,故事套故事,交织着去海伯利安时间之墓朝圣的旅者讲述的各种故事。这四部曲虽然沿用了太空歌剧的母题,但进行了很多创新,比如在小说中“内涵”了很多欧洲和美国的思想家、哲学家和宗教學家,借鉴了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济慈的诗歌 (“海伯利安”就取自济慈的诗),并融入欧洲的星相学和亚洲的佛教元素以及大量控制论的技术设想。西蒙斯对英国古典文学的偏爱也反映在另一部太空歌剧中篇小说《火之缪斯》(Muse of Fire,2007年)中,写的是一群被称为地球人的莎士比亚戏剧演员的故事,其中的人类已经沦为星际间被奴役的卑微种族。后来《火之缪斯》被收录在由加德纳·多佐瓦(Gardner Dozois)和乔纳森·斯特拉瑟姆(Jonathan Strahan)合编的科幻小说选集《新太空歌剧》(The New Space Opera,2007年)中,成为新太空歌剧的代表作之一。《新太空歌剧》收录了十八篇以太空歌剧为母题的科幻小说,但每篇小说都在形式和内容上对传统的太空歌剧有所创新和突破。《新太空歌剧2》于2009年出版。
《新太空歌剧》
享有盛誉的女作家洛伊斯·比约德(Lois McMaster Bujold)和她以“迈尔斯”(Miles Vorkosigan)为主人公的系列小说使太空歌剧小说再现辉煌,也为太空歌剧注入了新的活力。 这个系列小说的时间背景是一千年以后,主要人物迈尔斯是一位身体残疾但具有高智商和领导力的星际间谍和雇佣兵。这个系列中的《悲悼的群山》(The Mountains of Mourning, 1989年)同时荣获雨果奖和星云奖,《战争学徒》(The Warrior's Apprentice,1986年)、《荣誉碎片》(Shards of Honor,1986年)和《自由下落》(Falling Free,1988年)也广为人知。小说人物心理的细腻展示和性格的生动塑造以及流畅的叙事,使她的太空歌剧小说别具一格。
这一时期,同样在小说中延续太空歌剧母题的作家还有大卫·布林(David Brin)和他的“提升”(Uplift Universe)系列小说和之后的三部曲。這个系列里的小说多次荣获雨果奖和星云奖或者被提名,比如《星潮汹涌》(Startide Rising,1983年)、《提升之战》(Uplift War,1987年)和《光明堡》(Brightness Reef,1995年)。另外,他的一些小说也涉及生态主题以及对性别问题的探讨,比如《黑洞》(Earth,1990年)和《荣耀季节》(Glory Season,1993年)。他也是公认的典型的美国硬科幻作家。
除了对太空歌剧的创新外,20世纪90年代到21世纪初还出现了“新怪谭”小说(New Weird),有时也被称为“怪谭”小说(Weird Fiction)。这种小说杂糅了纸浆时代恐怖小说(Horror Fiction)和其他幻想类小说的元素,形成一种新的亚类型。新怪谭小说虽然是对美国早期怪谭小说的创新,但“新怪谭”运动的原动力却来自英国的小说杂志《区间》(Interzone)和《第三选项》(The Third Alternative)等。这些杂志非常具有开放性,常常发表具有创新型的跨类型幻想小说和恐怖小说等,一些后来被称为新怪谭的小说都发表在这些杂志上。新怪谭的代表作家之一是英国小说家柴纳·米耶维(China Miéville),他的《帕迪多街车站》发表于2000年,2002年又发表了《镜背镀面》(The Tain)。作家和评论家约翰·哈里森(John Harrison)为小说写了序言,首次使用“新怪谭”一词指涉这种新的类型小说:融合了恐怖、暗黑奇幻、魔法、科幻和其他类型小说元素的幻想小说。
21世纪初的“9·11”恐袭事件对整个美国社会的影响是深远的,同样也深刻地影响了新世纪美国科幻小说。20世纪末的美国科幻小说和电影的主题很多是对新自由资本主义扩张的批评,比如电影《黑客帝国》(The Matrix,1999年)和《拳击俱乐部》(Fight Club,1999年)的主人公都是被困在模拟现实里的人,试图突破困境在外部现实中寻找真实。“9·11”恐袭使人们意识到自己不仅仅是新自由资本主义高度商业化社会的牺牲品,同时也是恐怖主义的牺牲品。所以科幻小说和电影的主题开始转向,之前的外星人入侵主题卷土重来,并有很多变形,展示人类面临的各种威胁,从环境恶化、恐袭、生化战争到自然灾害。
《宾蒂》三部曲
另外,21世纪以来,科技的高速发展和新自由资本主义的继续扩张,使人们的日常生活充满科幻感,很多科幻小说关注人们陷于科技和经济一体化的困境。①这两大主题尤其明显地反映在美国的科幻电影和电视剧上。除这两大主题以外,21世纪的科幻小说主题还包括非洲未来主义(Afrofuturism)、丝绸朋克(Silkpunk)、女性主义(Feminism)和同性恋/酷儿②(Homosexu-ality / Queer)主题以及气候小说(cli-fi)等。女性主义和酷儿科幻在21世纪非常受学界重视,有大量理论性的研究文章。非洲未来主义科幻小说的代表作家有尼日利亚裔美国女性作家恩尼迪·奥科拉福(Nnedi Okorafor),她将尼日利亚和美国两种文化传承都融入写作,主要作品包括《宾蒂》三部曲:《宾蒂》(Binti,2015年)、《宾蒂:家》(Binti: Home,2017年)和《宾蒂:假面晚会》(Binti: The Night Masquerade, 2018年)。《宾蒂》在同一年获得雨果奖和星云奖最佳中篇小说奖,后两部都曾获雨果奖提名。她的长篇小说还包括她的第一部长篇《寻风者札拉》(Zahrah the Windseeker,2005年)、荣获2011年世界幻想奖最佳小说奖的《谁惧怕死亡》(Who Fears Death,2010年)、《阿卡塔》三部曲(Akata Trilogy,2011—2022年),还有一发表就倍受评论界和学术界关注,被认为是非洲未来主义小说代表作的《泄湖》(Lagoon,2014年)以及《遥控》(Remote Control,2021年)。多次获得科幻和奇幻大奖的非裔女作家N. K.杰米辛(Nora Keita Jemisin)也是非洲未来主义和女性主义作家的代表人物。她以“破碎的星球”(The Broken Earth)三部曲——《第五季》(The Fifth Season,2015年)、《方尖碑之门》(The Obelisk Gate,2016年)和《巨石苍穹》(The Stone Sky,2017年)连续三年蝉联雨果奖最佳长篇小说奖,《巨石苍穹》在2018年还同时获得了星云奖和轨迹奖。2020年她又以《紧急皮肤》(Emergency Skin,2019年)荣获雨果奖最佳中篇小说奖。她的创作非常丰富,还有“继承三部曲”(Inheritance Trilogy)和其他几部长篇以及大量短篇小说。杰米辛的作品涉及的主题非常广泛,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文化冲突和压迫。杰米辛的成功除了她的天赋和勤奋外,也受益于近二十年来非裔美国人社会地位的提高以及社会各界对种族和性别平等的敏感与关注。
21世纪以来,几位美国华裔科幻作家的崛起也非常引人注目,比如姜峯楠 (Ted Chiang)。其实他从20世纪90年代起就开始发表小说,并获得各种科幻大奖。比如,他的中篇小说《巴比伦塔》(Tower of Babylon,1990年)荣获1991年星云最佳中篇小说奖,《你一生的故事》(Story of Your Life,1998年)再度荣获1999年星云最佳中篇小说奖。《地狱是上帝不在的地方》(Hell is the Absence of God,2002年)和《商人和炼金术士之门》(The Merchant and the Alchemist's Gate,2007年)都于发表的当年和来年同时获得雨果奖和星云奖的最佳中篇小说奖。近十几年来,他的几篇短篇和中篇小说又再度获得雨果奖、轨迹奖,或被提名雨果奖,比如《呼吸》(Exhalation,2009年)、《事實之真,感受之真》(The Truth of Fact, the Truth of Feeling,2013年)、《焦虑是自由的眩晕》(Anxiety is the Dizziness of Freedom,2019年)和《脐》(Omphalos,2019年)。短篇和中篇是姜峯楠钟爱的长度,他的小说深具哲理性和文学性,很多人认为他是21世纪最优秀的科幻小说家。
《呼吸》
刘宇昆除了以翻译刘慈欣和其他中国科幻作家的小说出名外,本身也是一位优秀的科幻作家,作品多次获得雨果奖。他的短篇小说《手中纸 心中爱》(The Paper Menagerie,2011年)囊括了雨果奖、星云奖和世界奇幻奖,短篇小说《物哀》(Mono No Aware)获得2013年雨果奖,中篇小说《历史终结者:纪录片》(The Man Who Ended History: A Documentary)被提名雨果奖和星云奖,《国王之恩》(The Grace of Kings,2015年)获星云奖提名,并于2016年获得轨迹最佳长篇小说奖。他提出的丝绸朋克概念为科幻小说研究提供了新视角。
此外,华裔女性科幻作家余丽莉(E Lily Yu)曾获2012年坎贝尔最佳新人奖,她的短篇小说《马蜂和无政府主义的蜜蜂》(The Cartographer Wasps and the Anarchist Bees)曾被提名雨果奖最佳短篇小说奖和世界幻想最佳短篇小说奖。游朝凯(Charles Yu)已经发表两部长篇小说、朱中宜(John Chu)发表了两篇短篇小说,并称自己的小说深受姜峯楠的启发。另外,还有几位非常年轻的作家,比如小说家兼漫画家刘慧骅(Marjorie M. Liu)和朱恒昱(Wesley Chu)等。近二十年,来美国华裔科幻作家的集体涌现与美国倡导族裔平等的平权运动的迅速发展有很大关系,同时也展示出美国科幻写作进一步向多元化发展的趋势。这些华裔作家在作品中常常融入中国传统文化的元素,展现华裔移民的独特视角,给美国科幻注入新鲜的活力。
从本篇回顾我们可以看出,美国科幻在20世纪上半叶和下半叶呈现出了非常不同的风貌。如果说20世纪上半叶的美国科幻是古典科幻主义的风格,那么20世纪下半叶和21世纪初则是后现代风格,或者借用美国韦尔斯利学院教授宋明炜的说法——“新巴洛克风格”:在内容、写作风格和意识形态上都充满了创新性和颠覆性,打破各种边界,既多元又包容。这和美国社会的意识形态变化以及科技发展,尤其是互联网技术、航天技术和生物科技的高速发展密不可分。
【责任编辑:竹 子】
①见大卫·希金斯(David M. Higgins)《9·11之后的美国科幻》(American ScienceFiction after 9/11),收录在《剑桥美国科幻小说史》中,艾瑞克·卡尔·林科(Eric CarlLink)和盖瑞·卡那万(Gerry Canavan)编辑,剑桥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44—57页。
②“酷儿”由英文音译而来,原是西方主流文化对同性恋的贬称,有“怪异”之意,后被性的激进派借用来概括他们的理论,为所有性少数人群“正名”的理论,含反讽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