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位洲
那天捡回那把破椅子,纯属随意,没想到却惹出伤心事。
有人告诉我,说下田村戏台边上有户人家搬家。下田村是个城中村,面临拆迁,搬家会扔下好多废旧的东西。我赶到时,主人已拉着家什走了,屋子里空荡荡的,叫“海北爹”的那个人正在将破烂儿装车。“海北爹”说:“老刘头,你来晚了!墙角那里还有把椅子,要的话就给你吧。”那是把旧圈椅,满是霉菌、锅灰和油渍,要是从前,够烧一餐饭,可惜现在不烧柴火了。但我还是走过去,摇了摇椅背,凑合着还能用,就扔到三轮车上。
回家后,我将椅子洗刷干净,坐上去,还挺舒服的。
我家就在路边。说是家,其实就是临时搭建的一个窝棚,窝棚前堆了一堆旧货和破烂儿,旁边拴了一条老狗。
我把门前那个木墩搬走,换上圈椅,闲下来时,就坐在椅上歇息,看路上的行人,也看远处的风景。看风景的时候,我会想想今后的日子。我知道想也是瞎想,眼下自己连想装上一套假牙都办不到,更不要说今后的日子了。
一天晌午,我坐在椅子上打盹。人老了,怪毛病就多,坐下来爱打盹,躺到床上却又睡不着。迷糊中,一阵狗吠。那家伙很可恨,就是看到树上的松鼠也会无端地狂叫。我怒斥一声,狗不再叫了,却又走过来喷着热气围着我打转。“畜生!”我想起身揍它,睁开眼一看,原来是个中年男子,尖嘴,猴腮。
“这椅子卖不?”中年男子说。
我摇摇头,心想,一把破椅子值不了几个钱,不当回事。
“卖吧,老人家。”中年男子递过一支烟,又伸出两个手指头,“两百怎么样?”
我心里“咯噔”一下,随即又觉得,八成是诳人,闹着玩的。
“不卖。”我说。
中年男子又围着椅子打转,神态急迫,转一圈加一次价。价格加到六百时,我忍不住了,就问你真要买?中年男子说真要买。我说你怎么看上这把老椅子了?中年男子说父亲喜欢,买回去孝敬父亲。
不知怎么的,我心里有了妒忌。你父亲喜欢,我还喜欢呢!
“一千!少一分免谈。”我说。
中年男子沉吟一会儿,走了。走之前留下话,让我考虑一下,他改天再来。
我没什么好考虑的,给一千便卖,少一个子儿,那就拉倒。当然,我非常希望他能买下这把椅子。
再次打量那把椅子,觉得除了样子老之外,并没什么特别的地方,而且还越看越不顺眼;看不顺眼就想动手修整一下。靠背的一块薄板榫头松了,我找来硬木板换上,又重新打磨,刷一遍油。一番鼓捣之后,圈椅看上去很新,比原来好多了。我想,中年男子见了一定更喜欢。
接下来一连几天,我都待在家里等候中年男子的再次光临,但迟迟不见他的踪影,我只好去做我的营生。
我每天踩着三轮车,不紧不慢,穿行于大街小巷,时不时摇动铃铛。那铃铛是个旧的行军水壶,油漆剥落,里面放粒小石子,壶嘴插根木把,一摇,哐当响。车上有杆秤,我收旧货,也捡破烂儿。
就在我几乎把中年男子给忘了的时候,一天晌午,他突然又冒了出来,开着一辆黑色皮卡。
“怎么样呀?老人家!”中年男子说。
“一千。”我说。
中年男子又开始讨价,但我始终咬定价码。最后,他让步了。
“算您厉害!”他从一沓钱里点出十张来,然后两眼四处搜寻。我知道他在找什么,就拍着圈椅说:
“在这呢!”
“不是这把。”
“就是这把!我维修过了。”
“啊——”他大叫一声,扑向圈椅,“你怎么把它毁了?”
“没有呀!这样不是更好了吗?”
“好什么好?你这样一弄……咳,跟你说不清楚!不是原来那把椅子了,我还要它干什么!”中年男子气哼哼踹了那把椅子一脚。
我知道事情办砸了,就说:“要不……算了吧。”
中年男子的情緒依然激动,张口像是要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一跺脚,转身走向皮卡。看到他将钱又揣回包里,我心里好酸。不过,快要上车时,他又踅回来,似心有不甘。
“老人家,您好像识货,知道这椅子值钱?”
“我哪懂?”
“倒也是,不然您也不会那样干。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您始终咬定一千?”
“因为我就缺一千。”
我告诉他,说我的牙齿快掉光了,想装套假牙,医生说要三千块。我攒了几年没攒够。要是再有一千块,我就可以有一口好牙了。
“原来是这样的……老人家,您有所不知,那把椅子很值钱的,可您却把它毁了,我也没办法。”他想了想,从包里摸出一张名片,“这样吧,我们家有牙科诊所,什么时候您需要,就去找我,可以给您打个折。”
看着中年男子开着皮卡离去,我感到十分懊悔。
我时常想,若不是自作主张,自己早就有一口好牙了。曾有过几次,我想打电话找那个中年男子,因为心里觉得不踏实,最后都放弃了。
那把圈椅现在还放在门口,闲时我还坐在上面打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