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

2023-06-29 22:49张满昌
辽河 2023年6期
关键词:见面话剧

张满昌

完成报到手续后,我在大厅给她打了电话,约定见面的时间和地点。“一起吃饭。”她在电话里回复我。吃饭,这是我们每次见面的主要活动。

说真的,像这样的见面,在我们之间并非第一次发生,但我依然不确定,我们将往何处去。

在我身后,有张小小的木桌,桌面上放了签名册。木桌后,涂红色指甲油的接待员以标准的姿态坐着,嘴角上扬,角度适中。当我弯腰签字的空当儿,就已经打算好,要给前女友打这通电话。宾馆大厅的角落里,几拨人闲散地分布,不怎么说话。没有我熟悉的面孔。此刻,在这个前女友工作的城市,孤独感如潮水一般向我袭来,令我难以自拔。

十年间,我们会每隔半年见一次面。我总是在拥挤的检票口给她打电话,告诉她,两个小时后,一个曾经的恋人会再次站在她面前。

这十年,她更换了三个工作。我给七八家公司写了辞职信,但我却认为,她是更漂泊不定的那一个。

我重复着去见她的程序:走出车站,乘公交车往她工作的地方赶。但在这个超大城市,我仍旧记不住上次去见她乘坐的是几路车。那些路程并不短暂。直行、转弯、掉头、平顺、动摇、急停……我在拥挤的车厢里昏昏欲睡。我来这里做什么?我总问自己这个问题。但没有答案。时间动摇了很多东西,比如许多人不再阅读,人们远离故土,婚姻的保质期大打折扣……不过我总是坚信,这样的见面,会持续一辈子。因为她曾说过,我们的关系,已经由恋人变为亲人了。

亲人?大学期间我们疯狂爱着对方,就为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不,看看现在,就算我们分手多年,即便相隔两地,仍然会在QQ上亲热地聊天。临到要下线时,我总会在键盘上噼里啪啦地敲出这行字——下一次见面,一定紧紧地抱住你。

“但你从未那样做。”

看她做出的回应,我想我们的关系仍旧如往昔一样,我可以将她冰冷的手放进我年轻火热的胸膛。她说喜欢我的胸膛,那儿很温暖。我们可以在深夜的樹林里亲吻。,即便冷峻的寒冬,也无法阻止我们这样火热的恋人。

其实,五个月前,我们才见过面。那时候我刚刚完成了人生的重要转变,为自己谋划到可以暂时安稳的生活。她在单位宿舍脱掉了黄色的工装,然后穿着白色的紧身T恤、长长的黑色宽脚裤站在我面前。我们乘车厢狭窄的电三轮车找餐厅吃午饭。颠簸的车厢里,我们的身体挨在一起,她身上的香水味让我手心灼热。“我会紧紧抱住你”,那句话不断在我的脑里盘旋,但我最终将手死死按在膝盖上,不曾挪动半寸。吃过午饭,她带我去了最近的银行。走出银行,她将几张崭新的钞票递到我面前。

“是作为奖励给你的。”她试图说服我。

“不,我只是来看看你。”我看着脚上那双变形的皮鞋。

“我为你高兴。”

我们一直往前走,直到要分别,还在为这笔钱争论。

是的,那时候我正缺钱。马上就要去新的单位了,我的户头上空空如也。在见到那些新同事前,我打算购置一身行头,衬衣、西裤、皮鞋。但购置那样一身行头,难免又要重复这些年到处借债的经历。有时候仅仅为了让下一顿不至于腹内空空,我不得不向朋友或者同事伸出求援的手。

我努力表现出愤怒,但那笔钱还是到了我手里。当她掰开我的手,将钱塞进我手里时,我发誓要永远记住这笔人情债。“有一天一定加倍归还。”我对自己说。

就是这样,每年两次短暂的约会,我甚至来不及去某条街上逛一逛。但这一次不一样了,我要在这座城市呆上几天。我是奉单位的指派,来这里学习的。我相信,我的面容和谈吐,有了可喜的变换。我想我们可以在餐厅好好吃顿晚餐。一定不要像过去那样,由她来买单。我会很优雅地将菜单递给她,告诉她可以尽情点喜欢的东西。晚餐过后,或许,我可以请她看场话剧——我手里恰好攥着主办方赠送的两张票。

给她打完电话,我一直在宾馆门口徘徊。太阳恰好落在天府广场背后那幢楼的楼顶时,我看见她穿过车流,大步地走过来。

绿色呢子长裙、灰色帽子、红框大眼镜、长长的耳坠,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多年前那个穿廉价服装、留长发,有一双如月亮般眼睛的女孩已经在世上消失了。“一个陌生人。”我对自己说。

我们去了附近的一家快餐店,这违背了我最初的计划。但她很忙,并声明没有做好一次长谈的准备。很不巧,这晚是她的夜班。我遗憾地坐在她对面,卤肉饭、西红柿汤,这是我们的晚餐。没有服务生、闪光的刀叉、牛排、柔软的音乐,一个试图展示新形象,掌控这个夜晚的男人,陷入无比的尴尬。但她丝毫不关心这些。

“现在幸福吗?”她问我。

“说真心话。”她将勺子放下,双手托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我,那月牙似的眼睛又回来了,“回答我,幸不幸福?”

我苦笑,看看她的裙子,再看她的脸。那裙子想来价格不菲,在灯光下光彩熠熠,但她的脸却不像从前神采奕奕。我太久没有好好端详她了,淡黄和灰色夺去了她脸上的光彩。面对她,就像面对枝繁叶茂下,一朵几近凋谢的花。

“可以结束一年搬一次家,或者被房东堵在大街上讨要水电费的日子了。”我捂住嘴,“终于逮住你了。老子要赶你出去,把你那破棉被扔进垃圾堆。”我扮演起房东来。

她嘻嘻地笑了起来,说总是喜欢听我以这样的腔调说话,跟上大学时,没有分别。

“但我不幸福。”她将手放下来,盯着我,“是真的,我很羡慕你。”

“怎么会呢?事业上你已经是部门的负责人,物质上已经有房有车。”我以质疑又略带嘲讽的语气说。

“先前给你说过,他有问题。”

身处大城市,公公婆婆是高级知识分子,拥有房产证和户口本,当年她曾这样向我描述她的梦想和生活。我觉得那是一个可以理解的梦想,但对我来说,却是无法承诺的。我总是对她说,两个人一起努力,一定会做到的。但当我说这样的话时,我知道,我的心中并没有目标。现在,她的梦想都变成了现实。

“你非要逼我说出来吗?也好。”她像是下了狠心似的,“他生理上有问题。”

我见过那个男人,以她老同学的身份。但我丝毫记不住他的脸、说话的声音,包括在我对面,他是怎样的坐姿。当我要离开时,他哈着腰站在人行道上替我打车的样子留在了我的记忆里。那是一个高大的男人。

“他很高。”我提醒她。

“我不了解他。同床异梦。当初我离开你,现在……”她用汤勺在碗里轻轻地划着圈,“算不算报应?”

“不说了。”我制止她说下去。

许多年来,我一直努力一点点忘掉不愉快的往事,不想因此前功尽弃。我们都没有胃口,饭菜剩了大半。从餐厅出来,她给公司打了电话,向同事保证尽快赶回去。当她挂掉电话,我埋怨她没有为这次见面留足够的时间。

“隨你去看话剧也未尝不可,就对同事说你要出国了,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到,所以多呆了一会儿。”她呵呵地笑出声来。

“其实,你应该告诉她,我被外星人掠了去,费尽周折,把外星人打晕,然后偷了飞碟,才回到地球上来的。”我打趣道,从座位上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外星人,慢一点儿。”她追了出来。

我决心今晚不让任何一辆出租车将她从大街上带走,所以,当我们向剧院出发时,我迈着很大的步子。她在后面时不时地小跑几步跟着,并提醒我时间尚早。走过宏伟的画院楼、体育中心,过一次人行道、穿过广场,就到了锦城艺术宫。

我们到底坐在了一起。从演出开始,我便时不时地向她耳语有关这场话剧的感受。说实在的,这是一场有些偏离主题的话剧,故事重点渲染的情节远远脱离了应该表达的东西。其实它是想表现男主角伟大的艺术成就,最后却让他成了大时代的一个配角而已。

她的感受大概和我一样,甚至在中间一段时间,任灰色帽檐遮住她的眼睛。我们的手离得很近,我好像能感觉到从她手心里散发出的热量。我想我应该伸手过去握住这只手,她提醒过我,这里的空调开得太低。还因为大学四年,那只手曾经是属于我的。我甚至记得她左手小拇指第一个关节永远是弯曲的。但最后,我们任由彼此的手孤单地在扶手上展开,一直到这场戏结束。

从剧院出来,我们陷入沉默。走到广场中央,她停住了脚步。

“我要走了,同事已经催促几次了。”她很急迫地说,神情像是要逃离一场蔓延许久的灾难。

“好吧。那……再见。”

现在她站在我身前,她的脸庞那样模糊。我感受到我们之间的变化,但却不愿面对。

毋庸置疑,对于话剧,我是热衷的。或者说我热衷的,是和她坐在那儿,而且坐久一点儿。但她坐在那里,或许不是这样想。我很沮丧地站在原地,看她急匆匆地奔向广场的出口。

“我要乘最后一班地铁回去!”跑过一段距离,她向我呼喊。

“我以为你变了!”我说。

“什么?”

“我以为,你真会为当初的离开后悔!”在她转身后,我的身体开始颤抖。那种颤抖仿佛在每根血管里奔涌。

“人是不可能变的。就像你,喜欢那该死的话剧。而我喜欢有固定的工作、温暖的小窝。我还想坐在该死的座位上打该死的盹。我就是这样的人,现实的人,俗气的人。我离你喜欢的东西很远。”她站在那儿,风吹动她的裙子和头发。

是的,她没变。我告诉自己。这让我愤怒。

“你请我吃饭,送钱给我,希望我早点结婚,是在可怜我吗?我将永远是你心目中那个无法完成你梦想的人吗?”我走近她,在出口的另一端停下来。

有几个微微弓着身的人从地铁口向我们这边走过来,我想他们是听到了我说的话。当他们不得不从我们中间穿过时,他们把目光尽量往地上看,直到走出一段距离,才回过头来对我们指指点点。

“去年你对我说‘假如我们还在一起,会有多幸福,我以为你变了。至少你会为毕业那年一声不响离开我说声抱歉。这句话,我等了多少年?十三年!”我顾不上别人的指点,说出了该说的话。

“你错了,我永远不会为自己的选择后悔。你产生了错觉,现在、将来,在我心里,我们已经是亲人间的关系了,如果你同意的话。”她像下了最后的通牒一样,无比冷静地面对我,“我要去乘最后一班地铁,对不起。”说到这里,她没有犹豫,奔向地铁口。

当她在地铁口消失良久,我依旧站在那儿。空气重新流动起来,风更冷了。我竖起领子,走到人行道的地方。天空开始下起小雨,斑马线上泛起车灯反射的光。

红灯一直亮着,等待穿行的人寥寥无几。我回头再去看她消失的地铁口,空空如也。这是个完全超出我预料的夜晚,晚餐、话剧、金钱、爱情、选择……

“对不起,我失态了。这么多年,我始终无法接受你的离开。但我唯一的心愿,还是你过得比我好。”我给她发去了一条短信。直到绿灯亮起,我的前额被雨水打湿,仍旧没有她的回信。我想她已经坐进长长的、嘶鸣着的地铁,向着和我相反的方向逃离,那该是我们这一生最后一次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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