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李红旗

2023-06-29 18:54蔡吉功
辽河 2023年6期

蔡吉功

1

李红旗是我的父亲,那天让我给打了。我把他挤迫到墙角,我数落他窝囊,越说越气,就动手了。我抽了李红旗一巴掌。这清脆的一掌,让肖慢——我的母亲像被人用力掐住喉咙似的,挤不出声来,一个劲儿地直梗脖子。肖慢还是醒悟过来了,又嗷地叫起来,啪啪地拍打自己的屁股,歇斯底里地转头撞向我,冲我吼叫,要脸不?要脸不?你真不是人,竟敢动手打老子,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了,好歹他是你爸,你竟敢大逆不道动手打他。我的个天啊!这是啥家庭啊!肖慢仰脖尖厉的喊叫震得我耳膜直颤。

我动手后,感到心抽搐了一下,脑袋“嗡”的一声也懵了,垂着手软绵绵地靠在碗架柜上,理智一寸寸回归到身上。但我没有装熊,也没有装作愧悔的样子,我反击肖慢说,不是你成天撺掇我,我能动手吗!要说大逆不道,你也有一半责任。我们这屋吵得不可開交,妹妹在另一个屋专心地绣一件摆件,是镶框挂墙上的那种。我听肖慢说起过,妹妹学习尚可,但学校老有男生撩她,她的学习成绩就极不稳定。

李红旗原本在地上蹲着,低着头,这时忽然站起来。我吓得跳起来。李红旗没有说话,幽怨的目光望向我,我连忙低下头;李红旗又瞅向他老婆肖慢,这个女人没有示弱,拿目光和行动挑衅地迎上去。最终,李红旗转身走出家门扔下句,我再也不回这个家了。

李红旗在这个家大半辈子活得没有存在感,肖慢这个势利的女人眼里只认钱,张口闭口叫他窝囊废。上行下效,我和妹妹也不拿正眼瞧他。李红旗五十出头,头发常年乱蓬蓬的,白的多,黑的少。他没有正式工作,早先会点儿瓦工,后来从架子上摔下来,一条腿就跛了。他后来蹬三轮车拉脚,上门换煤气罐,干得最久的是在劳务市场做水暖工。

李红旗在家一般不发表意见,他最大的爱好是喝几两散白酒。李红旗是二两的量,再多喝一点儿就会傻笑个不停。桌上一般也没啥好菜,肖慢端来啥他吃啥。李红旗扬眉吐气的那天是每个月的月末,他把这个月的钱拍到我家那个摇摇欲倒的饭桌上,有几千元吧。等我后来成家了,总算明白了李红旗。当年他干活儿的工钱都是日结,他对肖慢撒谎说是找了个长年的活儿,工资月底开。李红旗也是很狡猾的,他想把肖慢对他的好足足攒够一个月再一次性领取,就为了让肖慢对他好的时间集中点儿,再久点儿。果然,看到钱,肖慢的媚笑悠长地递过来,变戏法似的从碗架柜取出猪头肉和肥肠,这是李红旗最得意的吃食。李红旗满脸红光,唏嘘着喝一口酒,讨好地瞅一眼肖慢,花白的头发在日光灯下像开了杂色的花朵。肖慢粗腰慢扭,背过去快速地点遍钱,揣在怀里,才抽空打下李红旗,嗔道“德性”。从那时起我留心李红旗,李红旗确实挺颓废,有时边喝酒边感叹生活没啥趣味。

李红旗外面有女人了。肖慢有天跟我说起这事时,我正为初三即将毕业的事发愁,我不想往上升了,李红旗和肖慢坚决让我考大学,尤其是李红旗拿他家祖宗五代告诫我说,咱们家第六代能不能出个大学生就指望你了,搞得我既心慌又惭愧。我不信肖慢说的,挥手让她走开,李红旗一个出苦力的,年过半百,貌不惊人,谁能看上他?除非那女的想男人想疯了。肖慢却信誓旦旦,那天是我看到的,是真的,跟他一起干活儿那女的,嘴巴大得能塞进大鹅蛋,眼睛小得睁着像闭着。我挺烦肖慢捕风捉影的能力。我没搭理她,捡起课本。肖慢却急了,扳直我肩膀,正对着我说,她有证据。她打开手机图库翻找,是有几张,清晰度还可以。李红旗掰开一个鸡蛋往一个女人口中送,李红旗贴得很近,两张脸都充盈着幸福的模样。我嘲讽肖慢,李红旗跟那个女的挺合适。你啥时学会当特工了?

嘁,这个挨千刀的,敢背着我养女人,肖慢咬牙切齿。

我回怼肖慢,这几张照片说明不了什么的,也许就是吃个鸡蛋而已。再说,但凡你对李红旗好点儿,他也不至于出走两三回了。

2

李红旗有过出走的历史和习惯。头一回是三年前,他和肖慢吵架,肖慢让他滚。他走得兴师动众,收拾个人物品时,弄出的动静很响。我个人分析,李红旗也许是不想走,故意引起我们的注意,好出言挽留他。李红旗从组合柜上拽出那个掉皮的人造革手提包,吹吹打打上面落满的灰尘,又打开柜子翻找衣服,翻遍上下两层隔断,才找到一套棕黄色皱巴巴的西服,两条衬裤,几条肥大的裤衩,还有一件半新的衬衫。这些东西都填不满那个手提包。肖慢自顾自追看一部电视剧,偶尔拿冷眼瞄他一下,她的表情可真丰富,为剧中人的悲欢离合,或唏嘘掉泪,或义愤填膺。我和妹妹生他俩的气,躲到另一间房不出来。李红旗瘦弱的身躯蹲在地上收拾着那几样寒酸的东西。他确实够可怜的,几次望向肖慢,厚嘴唇哆嗦着欲发出声音。肖慢冷若冰霜。李红旗慢腾腾拎起包,边走边回望肖慢。李红旗走到院子里大声咳嗽。我和妹妹冲出屋。肖慢跑出来横在中间,冲我俩一瞪眼。

肖慢说,李红旗你有种,你现在就走,永远别回来,我跟俩孩子过。

李红旗争辩说,这房子是我挣下的。

肖慢说,那我跟俩孩子走。

我走了,谁给你们挣钱?

那是你生养的崽,你看着办!

这个家离不开我的。李红旗口气软下来,像是在乞求。

我和妹妹也用乞求的目光看着肖慢。肖慢仅仅迟疑了几秒钟,一手一个把我俩扯进屋,反手“咣”地把门从里面锁上。

外边起风了,密集的风把地上的草棍、尘土屑扬到天上,也卷扬着李红旗乱糟糟的头发。

李红旗走后,我劝肖慢去找找,再说了,李红旗走时没有留下钱。我们这个家全指望李红旗每月那六七千元钱生活。肖慢也有点儿慌,说话也哆嗦,但依然装狠,没他也行,我养你俩。我和妹妹不爱听她说话,捂着耳朵跑出去。

我不知道肖慢私下找没找过李红旗,反正十天头上李红旗让他的二妹送回了家。肖慢那天破天荒买了不少的鱼和肉,亲自下厨张罗七八个菜,留小姑子吃饭。席间,李红旗的沉默像块青坨坨的石头。二姑绷着脸,没少拿话敲打肖慢。肖慢这顿饭可没少赔笑,我都觉得她脸上的皱纹由于不间断地笑,缝隙更明显了,但肖慢绝口不提李红旗出走这茬儿。我冷眼旁观,在悠长的岁月中终于悟出当时肖慢的真实想法。其实肖慢离不开李红旗,她没啥文化,也没有特长,在饭店做服务员一天累得要死,才挣两千多元。李红旗好歹月月往家拿六七千元,就冲这,肖慢还得哄着李红旗。我百分百相信,肖慢私下寻找过李红旗,这从二姑的话中听得出来。

但不可否认,肖慢实则内心并不爱李红旗。但她不选择离婚,她在乎的是家庭完整,孩子不是单亲那个名分;也稀罕李红旗任由她揉捏,还把钱月月给她的老实本分;还怕李红旗的家人找她麻烦,她挺怕我二姑。

日子接着一天天过,肖慢只对李红旗贴心贴肺关心过两个多月。不可否认,这是属于李红旗几十年生活中的一段幸福时光,他每天挎着帆布兜子早出晚归,里面是他揽活儿的工具。李红旗每天卖命地干活儿,只为比平时多挣一百元。他还一改过去月底交钱的旧习,变成每天一交。我理解为这是李红旗讨好肖慢,谁说不是呢,肖慢永远对男人交到手的钱保留着巨大的热情。李红旗灌下二两散白酒后,脸上红扑扑的,喷着酒气,哼着小曲,找我和妹妹聊天。看在钱的份儿上,也许还有上回寻找李红旗的经历,肖慢表面上遵循着妻子该有的矜持和廉价的热情,应付着李红旗。

但肖慢终归是肖慢。低收入的肖慢可以在外边忍气吞声,遭受欺辱,一回到家,那种强势的作派立马回到脸上。两三个月后,肖慢和李红旗的关系又恢复到从前,除了必要的几句寒暄,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他们井水不犯河水地共处一屋,像两只疲惫的成年刺猬。

3

李红旗第二次出走是在第二年的十月。肖慢和李红旗再次吵起来的原因很简单,李红旗给家拿的钱少了,连着几个月比往常少一千多元。李红旗解释说,现在是淡季,活儿少,竞争又激烈,他还算老技工,平均每天能干一个活儿,就这也不保准。

那年我升高一了,本市重点高中,等于一只脚踏进了大学的校园,不过我的成绩时好时坏。肖慢让我补课,我说一节课五十元。肖慢咬咬牙说贵也得补。肖慢让李红旗拿钱,李红旗面露难色。

李红旗拿不回足够多的钱,肖慢不信,联想到外边的传言,肖慢怀疑李红旗有外心,拿钱养别的女人了。但凡处在肖慢的位置上,她疑神疑鬼倒也正常,她对李红旗常年的冷落和打击,客观上促成了她自己的不安全感,她怕李红旗在外边找补家里缺失的温暖和爱。她自认控制李红旗最有效的手段是强势和压制,以往这些手段在她看来是有效的。肖慢只有在家里才会有这种自信,真是个奇怪的现象。

这回李红旗走得很决绝。肖慢跟我说,她头回感到有些无力,那种抓不住的空无感攫取了她,她害怕李红旗真的走了。

我劝肖慢,还是把李红旗找回来吧。肖慢望着我接连叹气,似乎也有所心动。

不过,仅仅一天时间不到,那种自信又回到肖慢的脸上。她往后捋捋耷到前额的头发,指指扔在墙脚的工具包,说,多则十日,他还得回来。肖慢说,她给我二姑打过电话。二姑说话不尖刻,说明李红旗没去她家。除了二妹家,李红旗没地方可去。

还真让肖慢说准了。两周后,李红旗灰头土脸地回来了,人瘦了一圈,精神也不好。肖慢没理他,也不给他做饭。李红旗那天晚上绷不住,全交代了。

李红旗的第二次出走,还是以失败而告终。

那次,李红旗走了大半天,来到一片原始林子,找到那个木屋。木屋约二十来平方米,有些残旧,是用整根整根的松木搭建的。早些年李红旗跟朋友游玩时在木屋休息过。山林秋天来得早,高处和山腰的树叶正在枯黄掉落,低处的正在蜕变成棕色和红色,这是最美的时候。李红旗在木屋安顿下来,过起了远离俗世喧嚣的半隐居生活。木屋内有床、有灶,林子里有野果,还有山泉。林子真静啊!山鸟的啼声通透,静得让人心里发慌。林子很大,地形物貌皆大同小异,李红旗有天一个疏忽错过了几棵树,他迷路了,直到天黑透也没找到木屋。林密涧深,黑夜误闯瞎撞是很危险的。李红旗寻了个树洞心惊胆战地蜷了一宿。李红旗曾听走山人说过,森林有自己的生态屏障系统,不欢迎森林之外的入侵者,那他李红旗就是入侵者,林子并不欢迎他的存在。在林子里,每天都是重复昨日的生活,几天新鲜劲一过,李红旗开始思念俗世的繁华与烦恼。他又回来了。

这次回来后,李红旗除了干活儿睡觉,越发地沉默,有时一天也说不上一句话。肖慢也一反常态,不再刻薄地凶他,但还是不和他说话。就连过去他俩玩的那些游戏,也心照不宣地取消了。我们这个家,现在安静得像个墓园。我感到压抑,每天放学补课到很晚。我想了很长时间,觉得应该为他们做些啥。我劝他们离婚,与其相互耗到死,不如一拍两散,给彼此一个转圜的余地。

没想到,肖慢和李红旗都惊慌得面面相觑,他们吃惊于我的嘴中能说出如此违背伦理道德的话来,作为他们的儿子,应该劝和,哪能劝离呢?

肖慢和李红旗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他们想法一致,都想保持家的完整。既然不想离,那就和和气气地生活总可以了吧。他们却不置可否。我们这个家啊,凭我浅薄的人生阅历,真是看不懂。我不想管他们了,他们愿意闹就闹去吧,我只想考上大学,离他们越远越好。

4

李红旗第三次出走很悲壮,也很决绝。头两次和肖慢有关,顶多是夫妻间不睦的老问题,只要不离婚,吵闹再凶日子还得往下过。而这次我瞎掺和进来,还出手打了他,性质就变了,属大逆不道。易位思考,我能体会到李红旗深深的挫败感。

李红旗在我们都睡下后,一个人悄悄地走了,蹑手蹑脚,连开关门都极其轻柔,像一阵夜风,瞬间隐入黑暗中。

李红旗这次是真的走了,不会再回来了。我有强烈的预感。我跟肖慢说,我想出去把我爸找回来,向他认个错。肖慢刚下班回到家,疲惫的她只想坐下歇歇僵硬的腰腿,没有注意到我的语气,她毫不在乎地说,不用找,用不了十天自己就回来了。

我沉重地叹息一声,接着又叹息一声。肖慢问,你叹息什么?

我说,李红旗这次恐怕真不会回来了。肖慢笑了笑,说我还不了解他,窝囊废一个。

还真让我说着了。十天已过,李红旗没有踏进家门。肖慢猜测说,可能有别的原因吧。又过了二十多天,李红旗还是没有音信。我害怕了。肖慢也慌了神。一天晚上我补课到十一点,刚迈进院门,隐约听到肖慢在哭。我在门口站下,决定先不进家。听动静,肖慢在和别人通电话,嗯嗯啊啊的,還不时伴有哭泣声。不用猜,肖慢在和我二姑通话。我又听到肖慢在骂我是逆子,隔着门听不清我二姑在手机里说了啥话,但肯定不会是好听的。

抽完一根烟,我推开门。灯光下,肖慢脸上漫着层亮晶晶的东西,我明白那是泪水。肖慢能为李红旗伤心,这让我甚感意外。

我忽然愤怒起来,胸腔堵得难受,憋闷气喘,我想畅快淋漓地发泄,却喉咙发紧出不了声,我只能狠狠地盯着肖慢。肖慢放下手机,还沉浸在刚才的通话氛围中,愣怔片刻,也发火了,你瞪我干啥?你还想像打你爸那样打我?你就是个不孝子!

我堵塞的喉咙像是让人猛然捅开,气息一下子顺畅过来。我想骂肖慢,喊出的却是,你真是我的亲妈呀!妹妹不知啥时过来的,一脸的惊慌失措。

我瞒着肖慢跟学校请了三天假,寻找李红旗,我要向他认错赔罪。只要他回来,让我干啥都成。我去他经常揽活儿的劳务市场打听。我上午九点多去的,那个点揽活儿的人不是很多,一边扎堆闲聊,一边盯着过往的行人和每个走向他们的潜在客户。李红旗在劳务市场的伙伴兼朋友是秦叔。秦叔也是水暖工。秦叔个子不高,肤色黢黑,在一堆行色匆匆的揽活儿人中辨识度很高。我很快找到秦叔,向他说明来意。秦叔刚开始没认出我来。我复述了一遍。秦叔眨巴几下眼,“哦”了一声。他反倒向我打听李红旗是不是生病了,还是有啥事,这都多少天了电话不接,微信不回,都耽误好几个活儿了,少挣不少钱。轮到我说话时,我说李红旗离家出走一个多月了,我们全家都在找他。

秦叔很吃惊,半张着嘴,眼珠快速地上下移动,观察着我的脸。待确定我说的是真话,他便逐个问劳务市场等活儿的人,又打了几个电话。最后,秦叔两手一摊,他们都说一个多月没看到你爸李红旗了。

我急得直跺脚。秦叔忙收拾好工具,开着他那辆二手五菱宏光,拉着我一家一家工地寻找李红旗。几天下来,头回近距离接触这帮自由职业者,我对他们有了新的认识。他们很善良,容易满足,也有着市井小人物的狡狯;他们既怕别人瞧不起,又看不上那些比他们挣得少的人。

秦叔拉着我寻找了两天,跑了近三十多个工地。第三天,我不忍麻烦秦叔,坚持自己找。

我找了个硬纸壳裁成板板正正的长方形,用A4纸打印出“李红旗,我们都想您,回家吧”。我举着寻人启事,走遍最后的十多家工地,依然没找到李红旗。

那几日我身心俱疲。让我最难接受的是肖慢,她怨恨我出手打李红旗,责骂我怎么能下得去手。他好歹是我父亲。肖慢一遍遍训斥我,弄得我一宿宿失眠,成绩也很快下降。我的班主任找到肖慢,肖慢才知道我请假找李红旗了。

肖慢没埋怨我耽误功课,却对我寻找李红旗大加赞赏。明知我无功而返,也安慰了我几句,让我接着找。少了李红旗每月那几千块钱进项,家庭的重担全压在肖慢肩上,那份苦累她难以承担,渴望李红旗回归的心情极为迫切。她不再挑李红旗的不是,而是唠叨一大堆他的好处。我嗤之以鼻,说她是变色龙,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我曾经独自跑到李红旗栖身过的木屋,当然他没在那。我强迫自己变成李红旗,在荒僻的森林中离群索居,设身处地感受李红旗的心态变化。

我以前瞒着肖慢跟李红旗认真地谈过。

我说,肖慢对你那样,你为啥不离婚?

李红旗一声不吭。

我又说,你离婚了也不会影响到我和妹妹的。离了也许对你俩是种解脱。

李红旗还是一声不吭。

我问急了,李红旗才吐出一句,你还小,不明白大人的事。

实在聊不下去了,我对李红旗感到失望透顶。后来多少次我都在想,李红旗的沉默以对,会不会就是他的一种姿态,一种答案。

三个多月了,李红旗依然杳无音信。这期间,我利用周末,专挑五百米之外的各个小区门口蹲守。我和肖慢一致认定,除了水暖安装,李红旗身无其它长技,不可能坐吃山空。他既然不回家,肯定得在陌生的小区找活儿干。事实证明这个方法还是没有效果。后来,我们选择了报警。警方以失踪人口立了案。

5

我升高二时,李红旗音讯皆无快两年了。他就像是不曾来到过这个世界似的,连个影子都让人捕捉不到。慢慢的,我们逐步适应没有李红旗的生活了,家中成员偶尔提起李红旗,大家都不接茬,也没有任何情绪上的表示。大家心照不宣,却又不愿表明的想法是默认李红旗已离开人世了,不会有人为一个“所谓的死人”耗费同情和心血了。

我复读了一年后,考上长春一所211大学,选的专业是土木建筑。当初之所以选报这个专业,多少有点儿纪念李红旗的意思。李红旗已出走四年多,肖慢刻薄的性格,让生活的艰难淬炼得温和多了。

大二那年寒假,我回到家乡,参加高中同学的聚会,先在山庄喝酒,后去一个舞厅唱歌。那个舞厅我有印象,从我上高中到现在多少年始终开着,属于大众消费档次的舞厅。

舞厅很大,有几个包厢。我们十多个男女同学订的是中包。唱一通、笑一通、喝一通,同学聚会大抵如此。我不胜酒力,硬撑着,傻笑着,一趟趟往卫生间跑。每次都要经过一个大包厢,里面不太吵,音乐很舒缓,放的多是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很流行的那种曲子,包厢门有时开着。我心血来潮,踅摸进去缩在一个角落,并把大衣领子往上拽了拽,只露出半个脑袋。灯光闪烁,不甚昏暗,五步之内能清楚地看到每个人的表情。我发现这些人都上了年纪,最年轻的恐怕也四十多岁。这六七个人先是跳慢四,然后部分人陆续坐回到沙发上,舞池内只剩下一对。舞曲骤然欢快起来,舞池的两人跳起了伦巴。他们跳得实在是太棒了,女舞伴着一套裙装,浅笑盈盈;男舞伴白衬衣,深色裤子,没有肚腩,身材简直没的说。两人像是优雅的天鹅,尤其是男舞伴更加出众。我的心脏突然狂跳起来,不由站了起来,那个男舞伴像极了李红旗。我使劲儿咬着上唇内侧,认真地辨认,确定正是失踪四年多,让我们找得好苦的李红旗。李红旗没有发现我,还沉浸在舞蹈中。他身材拔得笔直,头发染过了,脸上干干净净,浮着迷人且自信的微笑。配合着女舞伴扭来扭去,李红旗步调欢快精准,舞姿优雅娴熟,简直像个伦巴王子。我第一次非常仔細地观察李红旗,他爽朗干净的笑声,跟别人打手势时的从容有度,都让我瞪大了眼睛,这还是那个畏手畏脚,仰人鼻息的李红旗吗?

当李红旗跳完,准备迎接掌声时,他发现了我,他突然变了脸色,向我冲过来。我先他两步跑出包厢、过道、旋转门,一头扎进大雪中。李红旗紧随着我。我跑出几百米,跑累了扑倒在雪地中,李红旗跟我一齐跌倒。我气喘吁吁,想哭更想骂,但在随后赶来的众人围观下,我得给自己和他留点儿面子,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生猛的少年了,我学会了思考。我现在唯一能做的是凶狠地望着他,抓雪扬他。李红旗的脸色挺难看,完全没有了刚才高傲的王子模样。李红旗支开他那些朋友,絮絮叨叨向我解释。我呼吸急促,只想问他一个问题,这四年多他知不知道我跑遍全城在找他。李红旗依然一贯地垂下头不说话。

外面很冷,我说想看看他住哪儿。李红旗痛快地叫来出租车。车子左弯右拐,停在一个小区门口。我再次吃惊,这个小区距离我们家平房不足五百米远。我几乎走遍了全市最远的小区,唯独没有考虑近在咫尺的地盘。是我太自信,还是李紅旗深谙“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如此看来,李红旗肯定知道我们在寻找他,当年我满世界寻找他,被人拍成短视频发到网上,弄得满城皆知,那他为什么不回应?他租住的房屋离自己家距离这么近,他究竟有何考虑?这些问题想多了头疼,我想反正找到他了,慢慢会问出答案来的。

随他上到二楼。一室一厅,屋内陈设简单整洁,最贵重的物品是台电脑。衣柜敞着门,挂有几套很值钱的衣服。李红旗露出讪讪的笑容,语无伦次地说了个大概,既有让人发现秘密的慌乱,又有面对儿子的难堪。我大致明白了,他一直在早先工作过的施工企业做技术负责人,一年中大部分时间在外省施工。

我让他跟我回家。李红旗没说行或者不行,他出去了一会儿,再回来时交给我一张银行卡。李红旗说,早想找个机会交给你,你和你妹上学的费用,只多不少,余下的给你妈也行,你都大了,自己决定。我不拿,他硬塞进我上衣口袋,还慈爱地捏捏我肩膀,跟我比比个头儿。我喉结发涩发紧,我想为当年的莽撞道歉,但话到嘴边,却不知如何表达。

我再次让他跟我回去,我说,肖慢变好了,实在不行跟她办个离婚手续,解除她这么多年情感上的压力。李红旗说,让我想想,你过两天来找我。

两天后,我才告诉了肖慢和妹妹。肖慢不带表情地“啊”了一声。掌灯时分我们仨去找李红旗,叫不开门,用力咚咚砸,屋里始终没人应声。对门的邻居说,他在这儿住好几年了,谁知一下子退房了,昨天早晨就搬走了,来了一辆车把东西全拉走了。

我们再次失去李红旗,也可以说李红旗又一次出走。返家的路上,肖慢面色沉郁,边走边思考着什么。

我们还能不能再见到爸?妹妹问。

也许他喜欢漂在外边。妹妹又说。

我无言以对,却突然好像理解了李红旗,人有选择自己活法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