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小学的时候真的不太愿意读书。我母亲特别厉害,读不好她就打。我特别野,特别爱出去玩。”这个曾经不太愿意读书的小女孩,叫张弥曼,如今87岁了。
她是古鱼类研究专家,中国科学院资深院士,瑞典皇家科学院外籍院士;国际古脊椎动物领域最高奖“罗美尔-辛普森终身成就奖”获得者。而最为公众所熟悉的是:2018年3月22日,时年82岁的张弥曼获得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授予的年度“世界杰出女科学家”奖。在颁奖仪式上,张弥曼身着一袭中式长裙款款上台,全程脱稿,用流利的英语致辞,其间法语、汉语、俄语和瑞典语转换自如。有趣的是,在演讲结束说完“thanks”“谢谢”以后,张弥曼就往台下走了。背后主持人追过来,“madam”(女士)——她把奖杯落在发言台上了。
奖,对她来说也许是最不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鱼化石——60多年她都在野外考察、解剖研究这些亿万年前的鱼化石。
1936年,张弥曼出生在南京一个知识分子家庭。她的父亲获得美国芝加哥大学博士学位后回国任教,是神经生理学领域颇有建树的教授。
20世纪50年代,国家百废待兴,大力发展工业的过程中急需地质人才。高中毕业时,张弥曼受“地质报国”的感召,决定报考北京地质学院。后来却被派往莫斯科大学古生物专业学习,由此与鱼化石结缘。
1960年,24岁留苏归来的张弥曼进入了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工作。她接手的第一项研究,是来自浙江的鱼化石。
当时,张弥曼一年有三个月时间在野外考察工作,有时候整个野外队里就她一个女生,其他三四十个成员都是男生。
2018年《朗读者》邀请张弥曼做访谈嘉宾,主持人董卿提了一连串普通女生最关注的问题:“那不是很不方便?”
张弥曼一问接一问地回答:“好像也没有什么不方便。那时候我头发也剪得很短。”队伍里的张弥曼真的不像女孩子,不仅是头发短。野外队基本上都住在老乡家里,或者住在浙江农村的祠堂里,“都睡在戏台上”,两三个月不能洗头,她都习惯了,“不难受”。
20世纪六七十年代,每一次野外工作回家,张弥曼都是带着虱子一起回去。裤子边上一翻,就都爬出来了。这些衣服还能要吗?
当然,“毛衣啊,内衣啊,我们都拿回来煮,就是煮汤的锅,那个铝锅,就在里头煮,煮了以后再煮汤呗!”
也就是从浙江野外考察开始,张弥曼开始真正对这些古生物产生了“恋爱”的感觉:“那些鱼化石拿来一看,就和现在的鱼差不多。但仔细一看,又都不一样。”
张弥曼老师的这一场“恋爱”,关键词是:内鼻孔。
根据达尔文的进化论,包括人类在内的所有陆地脊椎动物(陆生四足动物),都是由水中的脊椎动物——鱼类,逐步进化而来的。
再继续追问下去:那么四足动物的祖先究竟是哪种鱼类,它们是如何从在水中用鳃呼吸,进化到适应陆地环境用肺呼吸的?这一直是学界的谜题。
自20世纪30年代起,古生物学家雅尔维克(张弥曼后来在瑞典留学时的导师)通过“连续磨片法”,对总鳍鱼类化石进行研究后提出:总鳍鱼类中的真掌鳍鱼类与四足动物一样,拥有一对与外鼻孔相通的内鼻孔,能使空气进入肺部。
这一发现意味着:总鳍鱼类很可能正是四足动物的祖先。该理论被视为主流的权威观点。
1980年,张弥曼赴瑞典国家自然历史博物馆访学,带去了她和研究生于小波在云南曲靖发现的“杨氏鱼”化石。在雅尔维克的指导下,她开始用“连续磨片法”对这种来自中国的早期总鳍鱼类化石进行研究。
在瑞典学习期间,张弥曼是一个“不睡觉的中国女人”,很多时候她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因为使用“连续磨片法”,研究者需要把化石封在石膏模型中;每磨去1/20毫米,画一张切面图;再磨、再画。张弥曼用了不到两年时间,就完成了“杨氏鱼”化石的绘制工作。总共2.8厘米长的化石,她画出了540多幅图。
而一个更大的惊喜正暗藏其中。张弥曼发现:“杨氏鱼”只有一对外鼻孔,并没有内鼻孔!这意味着“杨氏鱼”不能上岸生活——没法呼吸。
进一步比对后,张弥曼发现,在雅尔维克所研究的化石中,鼻孔所在位置保存并不完整。因此,他所画的图有一定的自己“复原”的成分,并不足以证明总鳍鱼确实存在内鼻孔。
1982年,张弥曼正式发表了这项关于“内鼻孔缺失”的成果,并以优异的成绩通过答辩,获得了瑞典斯德哥尔摩大学的博士学位。张弥曼的发现,直接动摇了“总鳍鱼类是四足动物祖先”的传统观点,在当时的学界引起了巨大反响。
“我小时候所受到的教育就是平等和诚实。把错的、对的都摆出来,对科学有益处。我很喜欢人家不同意我,也喜欢看年轻人比我们做得好。”
在1942年拍摄的一张与小学老师和同学的合影中,大家都正色看着镜头,唯有张弥曼歪着头、探出脚,毫无旧时女子的“端正”。她说:“我从来没有尊卑观念,因此也惹了不少麻烦。”
在“十年动乱”期间,张弥曼被送到农村改造,她坦然面对,退掉城里的房子,做好了一辈子回不来的准备。“我本来就是从农民中来的,回到农村又怎样呢?”
张弥曼的丈夫是她在莫斯科大学的同学,学物理,回国后去了戈壁滩,搞原子弹和氢弹研究。女儿出生一个月,张弥曼就送去了上海的外婆家。从此,一家三口分隔三地多年。女儿十岁时,她才将其接回自己身边。
“我们这一代人,自己的事情都是可以牺牲的。”她感慨地说,不管是科学研究,还是工作都抱着一颗“公心”。在她看来,古生物学的“公心”就是“到死也要抱着化石不撒手”。
很多人不明白:对古鱼类的研究与今人生活有何关系呢?张弥曼说,没有直接关系。但这个研究能帮我们认识生物演化,而关于生物演化的科普能激发孩子们逻辑思维的萌芽,“这些对于地球和人类的未来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