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作者详述自己在耶鲁大学的汉语教学生涯与成长历程:教学职责从“饭碗”向“使命”的提升;如何从“点”“线”到“面”,引导耶鲁大学学生“品味中文”,由简到繁、由浅入深地在课堂教学中呈现中国语言文化的魅力和深度;如何从耶鲁大学中文教学深厚的历史传统中获取资源和动力,从而确立自己独特的教学风格。
关键词:品味中文;明德教学法;学生缘
到2022年为止,我在耶鲁大学教授中文已经超过25年。2019年我获得的耶鲁大学五个最高教学奖之一——理查德·布鲁海德优秀教学奖(The Richard Brodhed,68 Prize for Teaching Excellence),可以说这是对我25年耶鲁大学教学生涯的一个最好的嘉许小结和鞭策鼓励。在这里,我想借这25年来的耶鲁大学教学经验和有趣故事,给大家谈谈以下三个方面的话题:我在耶鲁大学的教学生涯与个人成长历程;如何从“点”“线”到“面” ,引导耶鲁大学学生“品味中文”,领略中国悠久文化的魅力;如何从耶鲁大学中文教学深厚的历史传统中获取资源和动力,从而确立自己独特的教学风格。
一、我在耶鲁大学的教学生涯与个人成长历程
从25年前接到耶鲁大学的正式聘书的那一刻起,我就由衷认为:能在这洋风洋水的异域世界,以中文母语作为自己在美国大学的职业饭碗,这是命运的眷顾和上天的厚待,我一直对此心存感激。龚自珍《咏史》诗云:“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能在自己漂泊人生的长途中谋得这样的“稻粱谋”教职,而且是在耶鲁大学这个世界一流的“藤校”,这不能不说是我的生命机遇。
然而,这毕竟只是“稻粱谋”——一个赖以生存的职业“饭碗”而已。而在自己的生命履历中,我还有个一以贯之的“作家”身份。从小学三年级写作《我的理想》作文开始,我就把“作家”和写作,视为自己人生最大的追求和终身志业,也是自己人生的精神支柱和生命归宿。从17岁担任知青记者,我的写作生涯已超过50年。在耶鲁大学任教之初,这曾经是我最大的困惑:我始终难以找到教学与写作之间的平衡,难以摆脱教学是否影响写作的烦恼。因为与很多同期出道的知青作家相比(比如王安忆、韩少功等,我和他们个人也很熟悉),我个人的写作量和著作量都是偏少偏低的,就更不用说“名声”“地位”等难以免俗的比较了。
但是,从踏上耶鲁大学讲台的那一刻起,我就发现了教书育人的价值与课堂教学的魅力。看着一个个从零起点开始学中文的华洋孩子,经过自己的亲手调教,可以从“波婆摩佛”的语言低阶走到读苏童、莫言和鲁迅、巴金、老舍的文化高台,并且中文真的大大开阔了他们的人生视野,甚至从此改变了他们的生命轨迹,我感受到了自己所付出的真实收获,也就因之爱上了讲台和教学,也爱上了这份随时随地需要与青年学子交流互动的职业。
教学与写作,究竟孰轻孰重呢?
真正让我对自己的职业位置有更清醒认识的,来自某次周五耶鲁大学书法课上,一位年轻同事的惊呼。
说起这门耶鲁大学书法课,也有一个有趣故事。我曾在2007年作为教练和领队,率领耶鲁大学学生中文辩论队,先是打败哈佛、普林斯顿和哥伦比亚三所“藤校”的“牛队”,代表美国出线,远赴北京央视,出席当年盛况空前、被誉为“汉语奥林匹克”的“CCTV国际大学生中文辩论赛”。结果我们耶鲁大学队先后打败亚洲代表队的韩国梨花女子大学和欧洲代表队的牛津大学,最终获得世界冠军,成为一段耶鲁大学校园传奇,赢得了耶鲁大学中文项目至今仍为之骄傲的至高荣誉。从北京回到耶鲁大学校园,除了频繁接受中外媒体采访和校长的接见与家宴款待之外,我个人奖赏给两位“明星辩手”温侯廷和邵逸青的,是带他们“张门立雪”,成为“世纪老人”、在耶鲁大学社区广受尊崇的张充和先生最后的入室弟子,每周四下午带他们俩登门求教,跟随充和老人学习书法。因为每周四在充和老人家上完书法课后,我会在随后的周五下午请他们两位来到我的办公室,和我一起临帖写书法功课(我们每次登门,都要向老人家交书法作业,然后她会用乾隆时代存留的朱砂墨,为我们作仔细评点)。我们跟随充和老人学习书法整整两年。从2009年秋天开始,我干脆就把这个周五下午的书法功课时间,转移到我办公室楼下的大课室,成为向全体耶鲁大学学生开放的书法课(很多年前,张充和先生确实给耶鲁大学艺术学院开过正式的、计算学分的书法课)。这门课不妨视作“张充和书法课”的一种延续。但严格说来,这又不是一门正式的“课”(上书法课的学生不会有学分,学校也不会计算我这位任课教师的课时工作量。或者可以这么说:无论学者、为师者,完全是出于对中国书法的热爱)。这门古老中国文化的兴趣和热爱,自甘自愿花费每周五下午的宝贵时间,一起研墨、抒笔、展纸、临帖,享受这仿若Meditation(冥思、入定)一样的沉静书写时光。所以,这门无学分却有特殊兴味的课程,反而很快声名远扬,不管是不是中文专业的学生,甚至连同校外的中国书法爱好者,都会闻香而至,十多年来可谓生源鼎盛,笔馨墨香,风雨无阻、雷打不动,成为耶鲁大学校园内一道隽永的景觀。所以一位年轻同事有一天来到书法课,看到这个动人情景,感叹说:苏老师,我觉得你像一位中文的传教士啊!此语使我心头一震。
无论谈论“全球化”“地球村”,或是谈论中西文化交流、文明冲突与撞击,其实都离不开语言。首先是语言的双向互动、融合与交
流;而我们域外的中文教师和汉语教学,恰恰就处在这个交流、互动、冲突、撞击与融合的前沿阵地上。我们这个职业本身所担负的,难道不正是一种与中西文化交流相关的“传道”
“使命”吗?“使命”这个汉语词,在英文里可以用两个词来翻译,一是“Calling”(道义呼唤) ,一是“Mission”(崇高使命)。英文里的“Mission”常与宗教使命有关,所以“传教士”的称谓叫Missionary。查询耶鲁大学与中国悠久历史关系的资料,“晚清留美学童”的英文称谓,就叫“Mission Students”。可见当年,晚清这批年仅12岁的留美学童,已经背负上“传道”“使命”的意义了。何谓“使命”?古人言:“承天道而专者”。当你看清了方向(“天道”),你就去践行(“专”),这,就是“使命”;而“道”者,即“信仰”也,“终极关怀”也,人生与精神的归宿也。把在异域传播母语中文视为自己可以寄托“终极关怀”的“信仰”,这里的“传道”,可不就是传中国文化之“道”,完成中西文化交流的“使命”吗? 从更大的历史版图看——晚清迄今的中西文化交流,始终贯穿着这么一个从“西学东渐”到“东学西渐”的过程。耶鲁大学史特灵纪念图书馆两年前曾举办过一个中文典藏史的特展,用的就是“东学西渐”这个题目。这个“东学西渐”,正是域外教授汉语的教职所赋予的神圣使命。
这么想来,许多“孰轻孰重”的困惑,也就迎刃而解了。
其实,这里还有一个“Liberal arts education”(通识教育)的思维向度。古人所谓“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韩愈《师说》),说的就是为师者的传道使命。孟子说:“君子之教,如时雨化之。”这是把教育视为“春风化雨”的由来。所谓“经师易得,人师难求”,“赞天地之化育”,其强调的更是:师道,即人道;教育,即育人。从语文教学到教书育人,这难道不是更大更高的“Mission”(使命)吗?中文教学(其实包括一切的语言教学)及其教师,不单是站在中西文化交流的前沿阵地,更多是中国文化的一位传道者。同时,因为语言教学密切接触学生的特点,也是站在以优秀的文明成果化育与育人的前沿阵地,这个“Mission”(使命),可真是“教书比天大”啊!
从“饭碗”到“使命”,有了这点认识的升华,我就会有一种“爱就是付出”“学生的需要即是我的职责”的自觉。这些年来,无论是常年坚持为学生开“独立辅导课”(Independent Study)、书法课与粤语课等等,还是开放性的“办公室时间”、参与学生社团的活动等等,都不是学校课程的正式安排,也不会计算我的课时工作量,但只要有学生需要,我都会倾力相助,而且甘之如饴。奇妙的是,中文教学与文学写作一样,已然成为自己另一个重要的人生志业;两者形成了一种相得益彰的良性互动关系。写作与教学,无非都是一种生命表达。写作生涯的积累和感悟,可以成为我课堂教学中随时喷发的活水源头。我的教学生涯,则又同样滋润着自己的砚田笔耕和写作灵感。
二、如何以“点”“线”到“面”引导学生品味中文
如何“尽精微,致广大”,从“点”“线”到“面”,由简到繁、由浅入深地在课堂教学中呈现中国语言文化的魅力和深度,让学生从怕学、厌学到求学、爱学?
耶鲁大学25年,我主要教两门课程:一是“现当代中国小说选读”,二是“华裔中文高级班”。我给自己的高年级中文课程定下两个“教学攻略”:(1)往浅里教,往深里走。浅指的语言训练的基本——词汇、语法、句型等;深即由语言带入文化与历史,包括趣味、理解与欣赏、思考等。(2)“品味中文”(taste Chinese)。这其实是任何语言教学的“最高阶段”,这得自多位知名西方汉学家的感悟。他们说:做当代小说翻译,中国朋友会说刘心武的中文不如汪曾祺的好,或者鲁迅和巴金完全在不同的语言表达层次上。坦白地说,我们很难分辨出来。其实,这和我们学习英文的感受是一致的。行家们都说:在美式英语中,《纽约客》和《纽约时报》的英文是最好的,但它们完全属于不同的风格。
我还是用课堂故事来说明。
读者或已从我以往的文章里,读过这个“品味中文”与“谢谢你救了我的命”的故事。这里作简略的重述:洋学生汤凯琳在得了忧郁症休学一年后,回来修读我任教的“当代中国小说选读课”。我在课上用“品味中文”的方式,和同学们一起读苏童、王安忆、莫言、韩少功和王朔。学期结束,汤凯琳在耶鲁大学毕业前夕登门,送给我一小幅装在镜框里的、她自己画的画作礼物,上面画的是苏童《妻妾成群》里的梅珊形象,旁边写了一行苏童的文字——
“她走得像风中之草”。那是我和同学们一起“品味中文”时分析过的句子。画画得传神有趣,但也貌不惊人,我谢过她,但也没太在意。没想到打开她贴在画框背后的一个小感谢卡,上面一行英文却吓了我一跳:“谢谢你救了我的命。”后来,在一个和学生一起包饺子的私下场合,我向她探问究竟,她诚恳告诉我:是因为我在课上的“品味中文”帮助她走出了忧郁症的阴影,真的是救了她的命。其实,学习一门全新的语言,就是进入一条全新的生命河流。她告诉我:如同古希腊哲人所言,人不可能一只脚两次进入同一条河流。她从“品味中文”中去“品味人生”,而感受到自己“一只脚同时踏进两条生命河流”的豁然开朗,从而获得生命的全新领悟。
汤凯琳的故事,让我沉思良久。我个人则是从这“品味中文”中,重新认识了自己的母语和原乡故国。我以往常常这么说:域外的汉语教学,让我“远离了中国却贴近了母语,远离了故乡却更贴近了原乡”。正是在和耶鲁大学的华洋孩子们一起“品味中文”的过程中,这“异域”和“他者”的视角,让我对自身的母语和民族文化获得了某种升华的认识。
那么,我是怎样在课堂上和耶鲁大学学生一起“品味中文”的呢?
先从“点”说起。词汇是语言大厦的根基。我常告诉同学们:中文的优美表述,常常会在一个简单的词语里,就包含了形状、画面、動作、故事甚至音色、气味等要素。我常举这几个词语为例:“丁香”“风花雪月”“青梅竹马”“相濡以沫”。“丁香”这个花名,我让同学们反复高声诵读它,“你们是不是感受到,她的颗粒状的花骨朵儿和飘溢出来的香味?”“风、花、雪、月,每一个字你们都懂,都是一幅漂亮图画,大家猜猜,她所表达的是什么涵义?”当他们从英文的“romantic”(浪漫)中比较咀嚼出中英文表述的深浅异同时,就开始瞪大了“惊艳”的蓝绿眼睛。到了解释“青梅竹马”的画面故事,再和英文childhood friendships(童年友情)作比较时,满课堂就会是惊喜欢快的笑声。每学到“相濡以沫”这个成语,向同学们解释背后的庄子故事——两条鱼在干涸艰困中用彼此的唇沫互相润泽以维持生命,再让同学们力求用最漂亮、最有力量的英文词组,去尝试表述这个“同甘共苦”的涵义。“老师,我要掉眼泪了!”好几回,真的有同学在课堂上被这两条小鱼的故事感动欲泪。但当我进一步向大家解释庄子的“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其背后与“老庄哲学”相关的深邃隽永的哲学涵义,中文的隽美深邃更是让同学们“叹为观止”。还有一位非洲裔学生,毕业多年后来信让我向他重述和解释“相濡以沫”,他要把对它的感动和领悟写进申请法学院的自述文章里。最后,这位学生还真的被耶鲁大学法学院录取了。
可以想象,汉语中文这样诗化的语言之美,这种异彩纷呈的语言魅力,怎能不让好奇心好胜心都随时膨胀、又爱“fun”(好玩)爱“酷”的耶鲁大学中文班的学生们陶醉其中呢?
再来说“线”。也举一个例子。我的当代中国小说课,在莫言的《红高粱》里有一个句子:“我奶奶在一夜之间悟透了禅机。”怎样才能深入浅出向耶鲁大学学生解释这“禅机”呢?这可不是三言两语打马虎眼就可以对付过去的,于是开始做功课。各种典籍里记录了很多关于“禅机”的公案,比如六祖慧能著名的“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还有“吃茶去”,等等。我最后选择了《五灯会元》一书里记载的“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见山又是山,见水又是水”的偈语。这么浅显的中文,同学们确实跟着我复述一遍就完全记住了。我向他们细细解释“见山是山”这三个层次背后蕴含的深刻哲理,让他们联系自己的具体生活经验去把握“禅机”一词所强调的“顿悟”意味,这时奇迹发生了。课堂上,几乎所有同学都眼睛发亮,为如此直白简单的中文后面隐藏的深刻涵义震惊不已。说“顿悟”,说“开窍”,似乎在一瞬间就完成了。“见山是山,见水似水”(坊间则习惯说“看山是山,看水似水”……),现在已成为“苏老师课上的名段子”。同学中流传的好几个关于借用“见山是山”一语去释解烦恼、应对各种面试而生奇效的故事,这里就不一一言说了。
最后来说“面”。课堂上,怎样结合教材“往深里走”这样的例子和趣事,可说是不胜枚举的。某一回,某学生告诉我:“苏老师,我就是因为你在课堂上讲了‘中国人最难听的粗话,才决定选你的课的!”在课堂上讲最难听的粗话?当时吓了我一大跳。原来,因为当代文学选读课的第一节,借用苏童《妻妾成群》里“她骂我的祖宗八代”的粗话,我谈到中国传统的“祖先崇拜”与西方一神论宗教的对比,进而引申到课文里“性别与家庭”的主题与儒家中心思想的关联,使他感到这门课的包涵广大。再进一步,我会将“儒—道—释(佛)”的传统文化贯穿整门课程的教学中,随时利用教材语料,让同学们从整体上把握传统中国文化的基本精神。再比方,如何“深入浅出”讲“儒道释”的基本要义?儒家:“入世”“有为”;道家:“出世”“无为”;释家即佛家:“色空观”(《心经》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与“普渡—慈悲”。虽然选择的只是上面几个浅白的字眼,却可以帮助同学们由浅入深地踏入中国传统文化的堂奥。课程中再进一步的拓展同样是几句话的背诵和理解,也可以让同学们从“触摸(touch)”到“把握(understand)”儒家的中心思想。如:对“天地君亲师”(政治哲学)、“仁义礼智信”(道德哲学)和“温良恭俭让”(行为哲学)的背诵和理解。更上一个台阶,借用1990年世界哲学大会把“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作为 “普世价值”的第一要义的旧闻阅读,进而讨论儒家的“群己观”(立己立人与推己及人)与“志向篇”(有容乃大,无欲则刚)。从一点点的挖井、一线线的织网,到一砖一石的累积,中国文化的高楼大厦,就这样逐渐在课堂讲台,也在修课同学们中搭建起来。及至有修课的博士生要求学“王国维的人生三境界”说,从“见山又是山”的哲思的“开窍”,到“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诗化的“顿悟”。学中文的难易感受和中国文化的魅力彻底打通,学生学中文的“成就感”,也就和为师者“传道,受业,解惑”的“成就感”打通了。
我曾用“两个因材施教”来概括自己这种在课堂上“点线面”结合,几乎是随意即兴的“延伸教学法”。第一个“材”是教材之“材”,随时根据教材提供的切入点,把课堂教学往深度广度及兴趣上引导。第二个“材”是人才之“材”,随时根据教学现场学生们的不同水平,在教学中尽力满足他们高低深浅的不同需求。再举一个例子:华裔高级中文班的教材有一个“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句子,我让他们同时掌握“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和“只问耕耘,不问收获”,从而更深地引导到儒家的“有为”和道家“无为”思想的讨论,再到传统士大夫精神的“不为五斗米折腰”。从陶渊明的故事一直谈到所谓“耶鲁大学精神”的理想主义色彩,其中还包括耶鲁大学中文辩论队当年凭借“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即兴句子,打败哈佛、普大、哥大等名校代表队的有趣掌故。
三、如何从耶鲁大学中文教学浑厚的历史传统中获取資源和动力
“Su Wei Scholarship”确是刚刚过去的2021—
2022学年,一位在高盛投资集团任高管的华裔老学生,专门以我个人的名字在耶鲁大学正式设立的一个奖学金,并且此奖学金已落实到学生身上。我想借这一个“中文魅力的量化故事”,展示域外汉语教学另一个甘苦里程:如何从耶鲁大学与海外中文教学深远的历史传统中获取资源和动力,从而确立自己独特的教学风格?
先简略介绍一下在“汉教”(汉语教学)行业内已经鼎鼎有名的“明德教学法”。美国东北部维蒙特州(Vermont)的明德大学(Middlebury College)成立于1800年,是一所著名的私立本科文理学院。美国虽然没有专门的外语学校,但却十分重视外语专家的培养,而明德大学就是美国培养外语专家的和基地。每年暑假都有十几个语种的高强度语言项目在这里开办,被中文老师称为“美国外语教学的黄埔军校”。明德大学第一所暑期中文学校(习称“明德中文暑校”)创办于1966年。首任校长为普林斯顿大学华人教授陈大端。“明德”的名字就是他根据音译,从《大学》里取意定下来的。随后的继任校长是不久前刚刚在普林斯顿大学荣休的周质平教授。以重视发音和高强度反复操练的“明德教学法”为教学圭臬,周质平与林培瑞(Perry Link)两位教授抓住中国改革开放的大机遇,又在北京与北京师范大学合作开办了“普林斯顿在北京”的暑期中文项目。一时间,“哈佛北京书院”“杜克大学在北京”“IUP项目在清华”等海外汉语教学的留学中国项目,都在中国各地蓬勃兴起。
我个人确实是“明德教学法”的受益者。我曾在正式受聘耶鲁大学任教之前,完整旁听过普林斯顿大学五个年级的中文课堂教学,直接受益于陈大端、林培瑞、周质平这几位殿堂级教授的亲炙教诲。
这里说说我亲历的两个令“明德教学法” 名声大噪的故事。
2007年央视国际大学生中文辩论赛,我担任教练和领队的耶鲁大学中文辩论队打败了来自亚洲、欧洲、澳洲各大学的代表队,获得世界冠军。在这个号称“汉语奥林匹克”的中文比赛中,坐满央视第一演播厅的观众,都是来自北京各大院校学汉语教汉语的师生。当我们三名耶鲁大学洋学生以字正腔圆的汉语在台上妙语连珠,背诵苏东坡《前赤壁赋》《红楼梦》中的葬花词,弹着古琴用中文侃侃而谈的时候,许多来自北京语言大学、北京外国语大学的对外汉语教师感动不已,在赛后来到舞台问:听说你们的中文课只属于“公共外语课”,这三位学生也只是非专业性地学了三年的中文,怎么就能达到这么高超的水平?比我们全天候学了三四年中文专业的洋学生都要强多了,你们究竟是怎么教的?在场担任央视辩论赛评委的周质平老师此时接过话头说:这几位耶鲁大学冠军学生都上过我们的“普北班”(普林斯顿北京暑校),他们就是“明德教学法”教出来的。
另一个故事。耶鲁大学曾与北京几家顶尖大学有过交换学生的留学计划。我们发现:从耶鲁大学交换回北京X大学习半年的学生,回到校园竟然跟不上耶鲁大学中文课的进度,需要为他们专门分班开小灶才能赶得上来。“真是怪事!为什么在北京学习半年中文的学生,回来反而落后于耶鲁大学普通中文班的学生?”那期间,我恰好担任耶鲁大学中文项目的负责人,便专门利用暑假亲自跑到X大中文系去探问究竟。X大中文系主任恰好是我的大学同学,对此也表示难以置信,感到尴尬。经过仔细考察,我搞清楚了他们的问题所在,向X大提出了两个建议:一是派一位任课中文老师越洋“交换”到耶鲁大学来,跟随我们一起教学,具体了解我们如何运用“明德教学法”而协调耶鲁大学与X大的教学进度;二是请X大中文班任教老师利用暑假到北京的“普北班”“哈北班”跟班听课,学习一下“明德教学法”,以改进X大的对外汉语教学水平。X大后来果然派了一位老师越洋“交换”到耶鲁大学来,跟我们的老师一起上了半年耶鲁大学的中文课,回去后总算解决了X大中文教学滞后于耶鲁大学进度的问题。而“明德教学法”的声名远扬,也成为国内“汉教专业”师资培训的典范教材,一年一度的“普林斯顿对外汉语教学国际研讨会”(迄今已举办29届),海内外出席者众多,成为不仅仅美国、也包括海峡两岸“汉语教学界的最高殿堂”。
追溯起来,完全可以这么说:“明德教学法”其实来自美国汉语教学这么一道源远流长的大文脉,它是由一连串闪光的名字贯穿下来的:容闳、卫三畏、赵元任、牟复礼、陈大端、周质平、林培瑞……。这真是一个跨世纪也跨世代的大故事,这里只能简略涉猎:容闳 (1829—1912),中国第一位留美学生,也是开创耶鲁大学—中国关系的第一人;卫三畏(Samuel Wells Williams,1812—1884),1878年全美第一位开始担任中文教职的耶鲁大学人;赵元任(1892—1982),现代汉语及其教学的奠基人,1938年曾担任耶鲁大学中文教席,并负责“远东研习所”(1943—1951)为“二战”需要而设的全美中文训练基地的教材编写;牟复礼(Frederick W. Mote,1922—2005),早年曾在中国留学,为普林斯顿东亚系的创办者。这样的历史队列下来,才有了后来的陈大端、周质平、林培瑞……整个“明德教学法”的发轫、发展与壮大。
我自己任教耶鲁大学25年,也成了这条绵长蜿蜒的历史链条之中的一环,面对百年“汉教”先贤的筚路蓝缕,敬畏之心与自觉意识油然而生。如同前文所言,也自然有一种薪火相传、继往开来的职责与使命感。于是,我们就来到了本讲题的最后、也是最重要的解题之处:怎样让你的学生爱上学习中文?(How I help students fall in love with Chinese?)换句话说,你的讲台魅力,中文课堂对学生的吸引力,从何而来?
首先,中文课堂的魅力自然是从课程的母本——中文背后所附丽的源远流长的中国历史与文化传统而来,这方面,上述话题已作了比较充分的讲述。其次,是课程本身的“干货”。其“货品质地”有二:一是教材选题本身的吸引力(包括其话题性和可讨论度);二是你任教的课程能明确让学生感受到自己在课程中的收获和成长,而在同学中形成的积极口碑。
举一个例子。我任教的耶鲁大学高年级中文课程,写作训练是其中的重中之重[1]。如何让学生每写一篇作文都能有可见的进步就颇费周章。这里很难展开介绍我如何教导学生以中文写作的具体方法,但不妨说说我给学生提示的两个“反向思维”:(1)“中文是世界最难学的语言之一”,这几乎是外语教学和学习圈子里的“共识”。但在我的中文班,我开班第一课就开宗明义告诉大家:你们信不信?中文是世界上最容易掌握的语言之一。满堂学生自然“NO”个不停。我笑着提供理据:你们美国受英文教育的孩子们,什么时候开始读莎士比亚?高中,对吧?什么时候开始读《纽约时报》?也是初、高中以后吧?而中国接受中文教育的孩子,什么时候可以开始读“中国的莎士比亚”《红楼梦》《三国演义》呢?一般而言,受过小学五年级以上中文教育的孩子,就可以似懂非懂地开读这些中国古典名著了。中国小学生从四年级开始就可以读《人民日报》了。由此我跟他们分析汉字组词的语言特点:哪怕是中国的专业作家,只需要掌握和使用3000到3500个汉字,就可以进入专业写作了。而在英文或其他西方语言里,你们的专业写作也许至少需要掌握两万到三万以上的词汇吧?此“反论”有理有据,同学们不得不服。(2)由此我向同学们提出第二个“反向思维”:学习外语,特别在中低年级水平,一般任课老师都会反复强调:扔掉你的母语思维,不要让母语习惯干扰你的汉语表达,比如“我很病”“我要见面他”这种错误句子,都是明显受英语母语思维的影响。可是,在我的课堂上,因为属于五年级的教学程度,我反而强调:你们已达到中文五年级的词汇量和理解程度,要大胆把你们在母语思维里达到的写作高度,放进你们写作中文的思维和表达里,从而大大提高你的中文寫作水平。这一“反向思维”非同小可,学生们对中文写作立即增加了自信。比如,围绕一个“环境保护”的主题,我会让他们找到一个“以小见大”的切入角度,想想你们在英文写作中将会如何阐述这一主题,如何“挖井”(从小角度的进入而深入其中)?又如何“织网”(找到此一角度与其他角度的联系)?他们往往顿时“开窍”,每写一篇作文,就上一个很大的写作台阶。过去几年间,我已先后多次把我们耶鲁大学学生的优秀中文作文,送到美国《世界日报》、中国《南方周末》这样的中文报纸的副刊发表,成为耶鲁大学学生学习中文的最大收获和最富有成就感的成果。
最后,中文课堂的魅力,自然离不开任课教师的教学风格及吸引力。于是,也就来到本文主题的最后一个承载点:任课教师独特的教学风格和课堂魅力从何而来?是怎么形成的?
孔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用现代语言作诠释或可为:从事一个专业,对专业知识的关注不如对有关知识的喜欢;对有关知识的喜欢,则不如对有关知识的欣赏和享受其中。大家都熟悉来源于京剧舞台“角儿”的一句话:“不疯魔,不成活。”其实,也可以用最近普林斯顿大学荣休教授周质平老师在多次教学会议上强调的一句话表
述:学好和教好一门外语,需要有一点“痴”,需要一点“陶醉”。如何“痴”?如何“陶醉”?在普林斯顿大学和早年的UCLA(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我曾先后多次观摩周质平老师和林培瑞老师教授中文二年级和一年级的课堂教学。他们两人的教学风格很相似:都是富有激情的投入,课堂互动异常活跃。一位资深同行形容这两位海外殿堂级的“汉教”老师的教学风格
是:在讲台上光芒万丈。
用我自己的话来表述就是:把心交给教学,就是把心交给学生。你对中文的热爱体现在你对学生的热爱;这种热爱又会在师生间互动环流,学生会把对你的热爱,倾注到对中文学习的热爱上。更进一步说,我愿意用这样三个词来深化我的表述:“孩子王”“学生缘”“不见外”。具体来说,一位好的教师其实就应该成为一个“孩子王”,带领一群年轻孩子们耍玩、游戏、畅泳在知识和语言学习的风景里、海浪中、山岭上。你的“学生缘”,来自你的课堂教学在学生中引发的亲和力。这种亲和力,又自然会让学生跟你“不见外”,即你跟学生的关系是一种平等的“亦师亦友”的关系。有了这三者,一个富有魅力的讲台和一个具有教师个人独特魅力的教学氛围就形成了。
说到“成就感”,就要回到那个“Su Wei Scholarship”(苏炜奖学金)的话题了。作为任教耶鲁大学25年的老教师,有以往毕业的老学生为你在耶鲁大学校园设立一个以你名字命名的奖学金,能使莘莘学子真实受益,人生与教学最大的“成就感”,大概莫过于此了。这或许就是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中文教师都可能存有的最高期待。我二十多年前教的学生李逸斌设立的2021—2022年度耶鲁大学的“Su Wei Scholarship”,只是年度性的。我希望未来的某一年,它能变成耶鲁大学与中文教育相关的一个永久性的奖学金,这是我在耶鲁大学退休前和退休后的最大心愿。
参考文献:
[1]苏炜.阅读与写作:耶鲁重之又重的写作公共课评介[J].中国大学教学,2021(4).
[本文根据作者2022年初夏应邀在纽约“教师学院”(The Academy for Teachers)开设的大师班(Master classes)的发言改写而成]
[责任编辑:陈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