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和虚无主义

2023-06-25 00:02苗强
艺术广角 2023年2期
关键词:卡夫卡鲁迅

苗强

摘 要 鲁迅的虚无主义,是积极的和消极的消长起伏,但他一以贯之的,是彻底的虚无主义,用鲁迅的话说,是“绝望的抗战”。它主要表现在《野草》里,是诗人鲁迅和思想家鲁迅之间的对话。从个人主义、进化论、人道主义,到马克思主义,他在虚无和真理的道路上,不停地往返。除鲁迅外,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卡夫卡也走在类似的道路上。陀氏创作了两类人物,一类显示真理,一类显示虚无。卡夫卡在作品里表现了“感性真理”,它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虚无。三位作家中,卡夫卡是“作家中的作家”,他在走向虚无和走向真理的情形是一样,这包含着现代人所能理解的全部悲剧力量:无所依傍地和虚无主义作战;坚信只有彷徨才是真正的道路;在绝望的生存中绝望到底;在毁灭的命运中寻求毁灭。

关键词 鲁迅;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彻底的虚无主义;感性真理

鲁迅和虚无主义的关系,一向被认为是十分棘手的问题。大多数学者不得不承认,虚无主义构成了鲁迅思想的“黑暗面”,被他称之为“毒气和鬼气”,而他一直想除去,或者埋葬掉的。不过,在我们看来,他成功了没有,是不得而知的。但是他们认为他成功了,并极力否定鲁迅是虚无主义者。他们认为,鲁迅和虚无主义“毅然决然地诀别”,表明他勇于解剖自己,改造自己。這就把虚无主义仅仅看成是他走向“光明”的“道具”而已。鲁迅在自我批判时,就意味着有两个鲁迅,“光明”的鲁迅批判“黑暗” 的鲁迅,被理解成想当然的结论。为什么不是相反呢?以鲁迅这种特立独行的性格,完全有这个可能。《墓碣文》抒写墓中人的虚无主义,最后鲁迅写道:“我疾步,不敢反顾,生怕看到他的追随。”鲁迅终其一生,是否摆脱墓中人的“追随”,到现在学者们还没有提出令人信服的论述。另一些学者认为,既然鲁迅确有虚无主义的倾向,他必定是“悲观”“无聊”, 甚至“玩世不恭”,就此以为鲁迅也是人,他们可以“平视”鲁迅了。近代以来,中国最出色的作家和思想家,不是那么好“平视”的吧。而且像鲁迅这样的虚无主义,不是谁想体验就能体验的,也不是“悲观”一类词就能概括的。鲁迅这种至深的体验,我们只能了解一些皮毛,只能带着各自的问题研究研究罢了, 无法“平视”,也无须“平视”。我们以为, 增田涉就虚无主义曾对鲁迅说的话是对的:“虚无主义在人类复杂的精神里,一定是作为基础的一部分存在着。”[1]鲁迅的虚无,主要不是消极意义上的,而是积极的或者是彻底的,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绝望的抗战”。尽管看透了人生,他也不放弃真理:从个人主义、进化论、人道主义,到马克思主义。在他的一生中,他在虚无和真理的路上,不停地往返。

鲁迅很清楚“虚无主义”这个概念意味着什么,而且很明白中国人对它的态度:“中国人先前听到俄国的‘虚无党三个字,便吓得屁滚尿流。”通过屠格涅夫,他知道虚无主义者是指“不信神,不信宗教,否定一切传统和权威”。他相信,“这样的人物,从中国人看来也就已经可恶了”。他注意到,中国的一些人什么也不“信从”,而是“怕”和“利用” 宗教和权威,所以他将这些人称为“做戏的虚无党”或“体面的虚无党”,和真正的“虚无党”以示区别。[1]这真正的“虚无党”,在中国可谓凤毛麟角,鲁迅算是一个。他在《两地书》中有确切的表述:“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为我常觉得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却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战,所以很多着偏激的声音……也许未必一定的确的, 因为我终于不能证实: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2]他又在另一封信里说:“我自己总觉得我的灵魂里有毒气和鬼气,我极憎恶他,想除去他,而不能。”[3]看样子,鲁迅对虚无主义的态度相当复杂。自称“欧洲第一位虚无主义者”的尼采,对此早有同感:“我以前一直是个虚无主义者,前不久我才承认这一点。”[4]直到尼采对虚无主义做了系统的哲学解说时,他才心安理得:“虚无主义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最高价值自行贬值。没有目的。没有对目的的回答。”[5]“最高价值”就是指柏拉图的理念和基督教的上帝等观念,即给人们提供真理或意义的“超感性事物”。后来,海德格尔解释说,虚无主义指“‘超感性事物的统治崩溃和废除了,使得存在者本身也丧失了其价值和意义”[6]。不过,尼采把虚无主义分为消极的和积极的,或者是彻底的。作为无信仰状态,积极的虚无主义源于精神力的强大,而消极的虚无主义则是衰弱的象征。彻底的虚无主义者,他的价值在于,“不害怕无价值的事同样可能是心灵的伟大”。[7]鲁迅的虚无主义是积极的和消极的消长起伏,但他一生贯穿始终的,是彻底的虚无主义;它主要表现在《野草》里。《野草》是“鲁迅的哲学”,是一以贯之的骨子里的东西。

《秋夜》中的枣树,多数学者认为,鲁迅以拟人手法,描绘了不屈不挠的战士的形象:“而一无所有的干子,却仍然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如果按照这种象征逻辑推衍开来——我们将十分愿意这么做,就可以得出这个战士是个虚无主义者。枣树在落尽果实的时候,才“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先前,还有一两个孩子来打他们别人打剩的枣子,现在是一个也不剩了。”但是,他是一种什么心理状态呢?“他简直落尽叶子,单剩干子”,而且“脱了当初满树是果实和叶子时候的弧形, 欠伸得很舒服”。为何枣树落尽了果实,他的干子竟“欠伸得很舒服”呢?尼采说:“一位哲学家以与众不同的方式和手段休养:例如, 他在虚无主义中休养。相信不存在真理,这虚无主义信念,对于那不断与十足丑陋的真理作战的认识界战士来说,是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1]原来,鲁迅描写的这位战士,他现在已不相信真理,在虚无主义中“休养”,所以他“欠伸得很舒服”,正如尼采所说的“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而且这位战士,“知道小粉红花的梦,秋后要有春”;“也知道落叶的梦,春后还是秋”。但是,“猩红的梔子开花时,枣树又要做小粉花的梦,青葱地弯成弧形了……我又听到夜半的笑声”。这笑是会心的幸福的笑,因为当他结了满树的果实时,脱离了虚无主义,“休养”到此暂告一段落。但是,我们不应该忘记:“春后还是秋”。这样,虚无和真理构成了似乎是永不完结的往返之途。

如果说《秋夜》的思想比较隐晦的话,那么《影的告别》简直是一篇彻底虚无主义的宣言了。在人清醒的意识里,“影”是不会与人来告别的,只有“人睡到不知道时候的时候,就会有影来告别”。可见,“影”所说的话,埋藏在人的内心多么深的深处。“影”拒绝去天堂、地狱(它是否定性的天堂)、黃金世界。黄金世界的来源,是阿尔志跋绥夫说的一句话: “你们将黄金时代的出现预约给这些人们的子孙了,但有什么给这些人们自己呢?”[2]应该说,虚无主义思想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否定黄金世界或理想世界。否定了它,就否定了现实世界的真理或意义的来源,因为原来所设置的价值,全在理想世界里,否定了它,这个现实世界一点价值也没有了。“影”一开始就显示出虚无主义的倾向,而“影”接着说: “然而你就是我所不乐意的。”“影”无疑是鲁迅的自我,这里的“你”,就是作为思想家的鲁迅,写杂文的鲁迅,奉命写小说而为启蒙呐喊的鲁迅;这个鲁迅,相信黄金世界,相信各种各样的理想。但是“影”发现,思想家鲁迅的话,“其实也是无聊的”,并且“也无效力,如一箭之入大海”。[3]因而,在内心深处,诗人鲁迅对思想家鲁迅说出这样的话来: “朋友,我不想跟随你了,我不愿住。我不愿意!呜乎呜乎,我不愿意,我不如彷徨于无地。”他又在后边说:“我将向黑暗里彷徨于无地。”所以,我们知道,“无地”就是黑暗之中更黑暗的地方。也就是说,诗人鲁迅要把虚无的道路走到底:“我独自远行,不但没有你,并且再没有别的影在黑暗里。只有我被黑暗沉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

《影的告别》和《求乞者》写在同一天, 两者是有联系的:一个写投向虚无怀抱的激情,一个写为什么要这样。乞儿们在“四面都是灰土”的时候求乞。他们“不见得悲戚,而拦着磕头,追着哀呼”;或者,“也不见悲戚,但是哑的,摊开手,装着手势”。“我” 憎恶他们不悲哀,而“近于儿戏”,所以, “我不布施,我无布施心,我但居布施者之上,给与烦腻,疑心,憎恶”。在这首诗里, 鲁迅主要不是谈布施,或者说谈布施是一个幌子。这首诗关键的转折在这一句:“我想着我将用什么方法求乞。”看见乞儿求乞,设想自己求乞,是很自然的。乞儿是求乞金钱或者食物,总之是一种物质上的东西,“我”求乞的显然与他们不同。一年之后,在《孤独者》中,鲁迅在魏连殳的一封信中说:“我几乎求乞了,实际,也可以算得已经求乞。然而我还有所为,我愿意为此求乞,为此冻馁,为此辛苦。但灭亡是不愿意的。”[4]原来求乞的是“活下去”,准确地说,是“活下去”的理由,是精神意义上的东西。然而,它像金钱或食物一样,也无法得到:“我将得不到布施,得不到布施心;我将得到自居于布施之上者的烦腻,疑心,憎恶。”这样,这首诗的诗眼就出来了:“我将用无所为和沉默求乞!……我至少将得到虚无。”既然活下去的理由不存在,“我至少将得到虚无”,也是合情合理的了。而魏连殳表现得更明确,他“不配”活着,却“快活”“舒服”地活着;生活进入一种无意义的状态,因为他拒斥“先前所崇仰, 所主张的一切”。

既然人生没有意义,那么生命的过程是虚无,结果也是虚无。但鲁迅的“过客”,却坚忍不拔走向“伟大的虚无”。加缪说:“尼采一步步将自己的虚无主义推向了死胡同,可以说,他是带着一种可怕的快感冲向这条死胡同。”[1]鲁迅把“过客”推向“死胡同”的时候,想必也是带着那种“可怕的快感”。据说,在他脑子里,《过客》酝酿了将近十年;那么,他带着这种“可怕的快感”,也生活了将近十年,甚至更久。他的“过客”不知道自己怎么称呼,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单记得走了许多路,现在来到这里了。我接着就要走向那边去,(西指,)前面!”除此之外, 他一无所知。这个有着“虚无”意志的“过客”,迫不及待地向坟地奔去。这是一个自然的人吗?自然的人,不必寻求意义。在走向坟地的过程中,鲁迅“有时也还在寻求”[2] ,而“过客”不寻求,因为他寻求过了,绝望了;绝望了,他仍然“奋然”向前走去。面对这个地狱般的世界,他不能“回转”:“我只得走。回到那里去,就没一处没有名目,没一处没有地主,没一处没有驱逐和牢笼,没一处没有皮面的笑容,没一处没有眶外的眼泪。我憎恨他们,我不回转去”。现在他只有一个愿望:“我只得走”;“我息不下”;“我还是走的好”;“我还是走好”;“我只得走”。况且,前面有声音叫唤他。这种声音使他惊惧,它不是来自外在的某种“希望”,而是自我的(用鲁迅的话说)“反狱的绝叫”。既然人生没有意义,难道人生得以展开的场所不是地狱吗?鲁迅在一封信中说:“《过客》的意思不过如来信所说那样,即是虽然明知前路是坟而偏要走,就是反抗绝望,因为我以为绝望而反抗者难,比因希望而战斗者更勇猛,更悲壮。”[3]这样,鲁迅像尼采一样,把自己的虚无主义推向了“死胡同”,即彻底的虚无主义。“反抗绝望”不是绝望的反面,在这种反抗的行为中,并没有意义或价值产生出来,所以,“反抗绝望”也是一种绝望,只是它对绝望的态度有所不同,是积极的绝望,是彻底的绝望,用鲁迅的话说,是“与黑暗捣乱”。像西西弗一样,“过客”坚决把没有意义的人生过到底,是伟大的无意义的英雄。

“过客”要走向“伟大的虚无”,到达目的之后又怎么样呢?《墓碣文》正是描写“过客”或者墓中人阴森惨痛的状态。这首诗被普遍认为,是鲁迅解剖自己、批判自己最惨烈的一次。不错,我们承认这是“最惨烈的一次”,不过,不是作为思想家的鲁迅批判他自己的虚无主义,而是作为虚无的鲁迅批判作为思想家的鲁迅。要不是这样理解,就不知道他的“毒气”有多“毒”,他的“鬼气”有多“鬼”。“我梦见自己正和墓碣对立,读着上面的刻辞。”刻辞中的前四句,正是“过客” 的命运:“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困顿”的“过客”奔走了一生, 在天上看到深渊,在一切事物中看到一无所有,在无所希望中看到“伟大的虚无”。“得救”原本是灵魂的安宁,但墓中人这个虚无主义者,却不是这样。“有一游魂,化为长蛇,口有毒牙。不以啮人,自啮其身,终以殒颠。……离开!……”“离开”这一句,是对作为思想家、拥有真理的鲁迅说的。虚无的墓中人,他“自啮其身”,因为他没有真理,怎能不“自啮其身”。或者,在思想家鲁迅看来,他“自啮其身”,鲁迅怎能不相信真理。这两点都可以成立,这也就是两个鲁迅的意义。墓碣阴面的刻辞是:“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陈旧,本味又何由知?”“自啮其身”还不够,还要“抉心自食”。但这个虚无主义者,竟不知心的“本味”,于是他发问:“答我。否则,离开!”这是墓中人对思想家鲁迅发出最“创痛酷烈”的提问。墓中人必须忍受“抉心自食”,然后“徐徐食之”的痛苦,这到底是拥有自欺的真理的必然结果, 还是拥有真理的前提?作为思想家的鲁迅,无法回答,于是就落荒而逃。坟墓作为人生的归宿,墓中人就是不“追随”鲁迅,鲁迅也会一次次地返回。一年之后,鲁迅写道:“我的确时时解剖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更无情面地解剖我自己,发表一点,酷爱温暖的人物已经觉得冷酷了,如果全露出我的血肉来,末路正不知要到怎样。”[1] 《墓碣文》正是露出他的“血肉”,其“末路”不是“酷爱温暖的人物已经觉得冷酷了”,而是误解了他的“冷酷”。

与《野草》相比,鲁迅的小说里表现的虚无主义,大多是消极的,而积极意义上的, 则表现在复仇主题上。1920年,他翻译了俄国小说《工人绥惠略夫》。“绥惠略夫在这无路可走的境遇里,不能不寻出一条可走的道路来”,“于是便成就了绥惠略夫对于社会的复仇”。[2] 绥惠略夫一般被称为无政府主义者,其实这就是行为上的虚无主义。鲁迅当时很赞赏这类人物,称他为“伟大”,说他“显出尼采式的強者的色采来”,感慨中国见不到这类人物。五年之后,他创造了自己的绥惠略夫——魏连殳。但是魏连殳不是“尼采式的强者”,而是显出了中国式的阴损。他自然不满意。一年后,他才创造了真正的复仇者——《铸剑》中的黑色人:“你还不知道,我怎么地善于报仇。你的就是我的;他也说是我。我的魂灵上是有这么多的,人我所加的伤,我已经憎恶了我自己!”[3] 黑色人在小说中叫“宴之敖者”,鲁迅曾用它作为自己的笔名。“人我所加的伤”,我们不妨猜测一下,这“伤”就位于鲁迅虚无领域的中心。他憎恶它,倒是不假的。鲁迅曾说,“复仇是不足为奇的”,“但有时也想:报复,谁来裁判,怎能公平呢?便又立刻自答:自己裁判,自己执行;既没有上帝来主持,人便不妨以目偿头,也不妨以头偿目”。[4]  这种虚无主义的思想,是他复仇主题隐藏着的根源。黑色人就像旧约中的耶和华,他也很善于对人类复仇,很少有人道主义的意味。在复仇的主题上,又有两个鲁迅出现了。1926年,他似乎对绥惠略夫失去了兴趣:“中国这样破坏一切的人还不见有, 大约也不会有,我也并不希望其有。”[5] 他讲这番话时,正是他写《铸剑》的时候,而且《孤独者》才写了一年。1935年,鲁迅把这一切归于尼采。(顺便说一句,鲁迅一生受尼采的深刻影响,至于他晚年时不时批判尼采,那不过等于说“尼采是我去除不掉的疾病”罢了。)他不屑地说,尼采给他的追随者留下两种选择:“安于空虚”,或者“反抗这空虚”,“收缩而为虚无主义者”;其中,绥惠略夫仅止于“虚无的反抗”(就是鲁迅曾提倡的“绝望的抗战”或“反抗绝望”),说明他是没有前途的。[1]否定尼采,否定绥惠略夫,也就否定了虚无主义的复仇。但是他还不甘心,他太喜欢这个主题了,于是在死前一个月,他写了一个民间戏剧人物“女吊”:“一个带复仇性的,比别的一切鬼魂更美,更强的鬼魂。”[2]这样,复仇主题被他全方位开发了:现实的,古代的,民间的。

之所以有两个鲁迅,他自己的解释是: “我为自己和为别人的设想,是两样的。所以者何,就因为我的思想太黑暗,但究竟是否真确,又不得而知,所以只能在自身试验,不敢邀请别人。”[3]所以,在他的一生中,悖论的思想比比皆是。在同一封信中,他对这种现象做了进一步解说:“教我自己说,或者是人道主义与个人主义这两种思想的消长起伏罢。”其中的“个人主义”,后来编辑《两地书》时,将“个人的无治主义”改成“个人主义”。“个人的无治主义”,就是无政府主义,就是虚无主义。让我们模仿一下鲁迅的话,也许能概括他的一生:“教我自己说,或者是虚无与真理这两种思想的消长起伏罢。”[4]真理是指他早期的个人主义、进化论,“五四”以后的人道主义,以及三十年代的马克思主义。他在接受施蒂纳和尼采的影响时,无疑埋下了虚无的种子;“五四”之前, 他陷入了精神的颓唐;二十年代,他的虚无主义结果了,在文学作品中,实实在在地显现出来;三十年代,他大体没进行文学创作,但他的虚无以别的形式暴露出来(周作人在鲁迅逝世时,说他“最近又有点转向虚无主义上去了”)。可以说,他同时对虚无和真理都有强烈的激情,之所以体验到虚无,就是他太需要真理了。如果他只有变来变去的真理,没有虚无的体验,那么他可能是个不真诚的“机会主义者”。对他的种种真理来说,有虚无可以不断地返回,是非常重要的;这一方面显示了他的彻头彻尾的真诚,另一方面显示了他的虚无和真理是相互依存、相互支持的。但是,像鲁迅一生都在虚无和真理间,走马灯式的变换, 恐怕这样的人,在中国,绝无仅有。鲁迅的一生,是很痛苦,但这种痛苦,有些别样。

尼采在做了虚无主义“休养”之后,找到了自己的真理——权力意志。鲁迅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反对虚无主义的惟一方法,就是要设置一个真理的在场,而鲁迅不是哲学家,他就不用“设置”,也不能“设置”,只需直接走到真理那里去,因为他的种种真理都是现成的,当然,他丰富了这些别人的真理。一般的情形是,他无路可走时,先“歇一会,或者睡一觉”,也就是“休养”一下,然后“在刺丛里姑且走走”[5],走着走着,就走上一条真理的道路。然后,他急匆匆地奔向真理;然后,他急匆匆地返回自己的虚无。他对自己的虚无,很憎恶;他对别人的真理,也不以为然,好像是权且和众人说说而已。按照尼采的透视主义,世界归根到底是没有真理的,而我们出于生命的冲动,要解释世界,即“置入价值”,因而,“随便哪个解释总比没有解释好”。[6]尼采的权力意志,也只是一种解释而已。鲁迅也似乎在暗示我们:虚无是永恒的,而真理则变来变去。然而,鲁迅不能没有真理,否则就会被内心的虚无吞没,或者让外在的黑暗压倒。他的真理是用杂文(包括一部分小说)表现的,正和他的散文诗(包括另一部分小说)形成对立的两极,大体上,一个对别人说话,一个对自己说话。鲁迅希望杂文(他曾多次把“杂文”和“小品文”交替使用),“必须是匕首,是投枪,能和读者一同杀出一条生存的血路的东西;但自然,它也能给人愉快和休息……它给人愉快和休息是休养,是劳作和战斗之前的准备”。[1]这就是他对真理的要求,但他在别处说:“我的生命,至少是一部分的生命,已经耗费在写这些无聊的东西中(指杂文——引者注),而我所获得的, 乃是我自己的灵魂的荒凉和粗糙。”[2]既然他把杂文所表现出的真理看作“休养”,而我们也把他的虚无看作“休养”,那么,他在真理或虚无“休养”的时候,像那个“过客”, 他必然说:“我还是走的好。我歇不下。”鲁迅给我们的印象,更多的不是他占有的种种真理,也不是他体验至深的虚无,而是他在虚无和真理之间,痛苦地走来走去。

除鲁迅之外,还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卡夫卡走在类似的道路上,只是这三位作家对虚无的体验有深有浅,对真理的理解有所不同。陀氏的虚无体验,比鲁迅的要深奥得多,歇斯底里得多。陀氏有满脑子虚无主义思想产生的罪恶的想象,如“地下室人”、拉斯柯尔尼科夫、伊凡(弑父的同谋者)等所思所为。在这一点上,他撼人心魄。所以,鲁迅称他为“灵魂的伟大的审问者”:“审问者在堂上举劾着他的恶,犯人在阶下陈述他自己的善;审问者在灵魂中揭发污秽,犯人在所揭发的污秽中阐明那埋藏的光耀。”[3]鲁迅对陀氏笔下陷入虚无的人物大加惊叹,对他给他们安排的命运,则不感兴趣了:陀氏式的“忍从”(信仰上帝),在中国,只有“一直硬活到八十岁的所谓节妇身上”,才可以找到。不过,鲁迅强调,陀氏的“忍从”是“当不住的忍从,太伟大的忍从”[4]。陀氏的确创造了两类人物, 一类用来显示他的真理,一类用来显示他的虚无。这两类人物是互相依存的:因为有相信虚无主义的人物存在,信仰上帝的人物才有意义;或者说,因为有信仰上帝的人物存在,相信虚无主义的人物才有意义。基里洛夫说: “难道你不明白,一个人同时抱着这两种想法是活不下去的么?”[5]但是,陀氏就是同时抱着“这两种想法”的人。不过,他从流放地回来以后,表面上一直信仰上帝,但内心里信仰和不信仰始终折磨着他。“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不信仰曾比他的信仰更为强烈。他自服苦役后曾写过有关自己不信仰的事,晚年也谈到过。”[6]这就是作为宗教思想家的陀氏内心的真实。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虚无主义者伊凡,他幻觉中的魔鬼(伊凡的自我)对他说:“信仰和不信仰间的斗争,有时成为像你这样有良心的人的一种磨难,简直到了宁可上吊的地步。”[7]这也是陀氏的写照。他在晚年的一封信中说:“我认识为数众多的虚无主义者,他们最终笃信了基督。但是这些人渴望真理并不是假的,而是:凡寻找的,他最后必找到……”[8]陀氏心中必然有个魔鬼,像伊凡的魔鬼一样,说出这样的话来:“我认识为数众多的基督徒,他们最后笃信了虚无主义。但是这些人渴望真理并不是假的……”像鲁迅一样,陀氏在虚无和真理的路上,不断地往返。

作为作家,卡夫卡比鲁迅和陀氏更纯粹一些,因为他始终逗留于感性领域,这也许因为他怯于做革命者或先知的缘故。毫无疑问, 他也是个虚无主义者:“我们仅仅是虚无主义思想,它在上帝的头脑中慢慢地升腾起来,我们是自尽的思想。我们这个世界是上帝的一个恶劣情绪,是一个糟糕的日子。”[1]但是, 对他来说,没有真理的生活是不可想象的: “每个人都必须从自己内心一次又一次地生产真理,否则他就会枯萎。”所以他说:“我只有一个隐身处——真理。”从虚无走向真理的过程中,鲁迅和陀氏都轻而易举地找到他们的真理,但是卡夫卡就不同了。他觉得,迈向真理的脚步,只不过是彷徨而已,因为他“在自己的荆棘丛里迷了路”,他最后沉痛地说: “我是死胡同。”[2]对于卡夫卡来说,虚无是“死胡同”,真理也是“死胡同”。卡夫卡在写作中,时时警惕着,一旦一种真理趋于明晰,悖谬逻辑就一本正经地出现,故意把水搅浑,在混乱中留下令人疑惑的真理痕迹。的确,卡夫卡隐喻性的作品,是可以解释的,它们不是蕴含着一种真理,而是无数种真理,这让人无所适从,就像约瑟夫·K在大教堂里, 听完神甫讲的“在法的门前”这一寓言的解释后,陷入了一片黑暗:“可是我一个人在黑暗中走不出去啊。”[3]卡夫卡的作品,给人一种思辨的印象,其实这种思辨的目的,就是破坏思辨,破坏思辨真理的产生,只剩下不确定的真理,或者叫“感性真理”。然而“感性真理”不是真正的真理,它只能被描述为另一种意义上的虚无。因而在一次次走向真理的过程中,卡夫卡害怕真理,又缺少不了真理,他“像罪犯被绑赴刑场那样,被赶往真理”。[4]看起来,他在走向虚无和走向真理的情形是一样, 这包含着现代人所能理解的全部悲剧力量:无所依傍地和虚无主义作战;坚信只有彷徨才是真正的道路;在绝望的生存中绝望到底;在毁灭的命运中寻求毁灭。这三位作家中,只有卡夫卡被称为“作家中的作家”,其意义大概就在于此。

【作者简介】苗 强(1964—2004):诗人,毕业于北京大学美学专业,曾任教于辽宁大学、鲁迅美术学院。出版诗集《沉重的睡眠》,并有小说及论文发表。此文系作者遗稿,由其妻子沈舒忆校定。

(责任编辑 牛寒婷)

猜你喜欢
卡夫卡鲁迅
夜深人静
《卡夫卡传》
鲁迅,好可爱一爹
卡夫卡就是布拉格,布拉格就是卡夫卡
关于卡夫卡和《变形记》你不知道的故事
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是时候看看卡夫卡了
鲁迅《自嘲》句
鲁迅的真诚
卡夫卡《变形记》赏析
她曾经来到鲁迅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