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翼加速主义及其缺憾

2023-06-25 12:23蓝江
阅江学刊 2023年3期
关键词:资本主义马克思主义

摘 要在众多国外加速主义思潮中,最值得关注的是以费舍尔、威廉姆斯、斯尔尼塞克为代表的回到经典马克思主义论述的左翼加速主义。相对于传统的西方马克思主义批判理论,左翼加速主义旨在恢复马克思主义传统中关于工业技术发展的内涵,即对资本主义的超越建立在社会生产力发展的基础上,而社会生产力的发展途径在于技术的加速,让资本主义无法支配整个生产领域。随着数字技术和人工智能技术的广泛发展,左翼加速主义的方案遇到其问题,技术加速发展,并没有解决不平等和无产阶级解放等问题,反而让不平等的问题越来越凸出,让无产阶级进一步陷入游牧无产阶级或流众的境地。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必须理解,左翼加速主义只指出超越资本主义的历史前提,但没有解决社会主义革命的主体问题。无产者被动地进入技术加速过程是无法产生社会主义动力的,只有当广大无产阶级意识到资本主义控制下的数字平台和生态实际上是他们劳动的产物,应该将这些平台服务于公共目的,才可以打破资本主义垄断数字平台的神话,为未来社会主义创造可能。

关键词马克思主义 左翼加速主义 资本主义

作者简介:蓝江,哲学博士,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教育部青年长江学者,江苏省杰出社科英才。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人类命运共同体视域下21世纪西方激进左翼文论批判研究”(20&ZD290)

2014年,两位年轻学者——阿列克斯·威廉姆斯(Alex Williams)和尼克·斯尔尼塞克(Nick Srnicek)发表了一篇《加速主义政治宣言》,代表着左翼加速主义的成熟。实际上,在威廉姆斯和斯尔尼塞克之前,英国华威大学的教授马克·费舍尔就曾经提出了加速主义的概念,与之对应,在有着批判传统的法兰克福学派,霍耐特的弟子哈特穆特·罗萨(Hartmut Rosa)也提出了“加速”的概念。但是,在加速主义的概念下,各种思潮立场迥异,有类似于尼克·兰德(Nick Land)早期带有种族主义色彩的右翼加速主义,也有被某些霸权主义国家作为颠覆其他国家政权使用的意识形态性的“加速主义”。加速主义这个名称之下所代表的各种立场和思潮的复杂性,由此可见一斑。当然,从费舍尔到威廉姆斯和斯尔尼塞克,代表着从传统的马克思主义资源入手思考如何超越和克服资本主义,所以为了方便起见,在本文中,我们讨论的对象仅仅限于以费舍尔、威廉姆斯、斯尔尼塞克为代表的具有马克思主义色彩的“左翼加速主义”,他们对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以及超越资本主义、走向社会主义的一系列思考。

一、用技术加速克服资本主义:左翼加速主义的基本主张

面对2007—2008年爆发的全球性金融危机,新自由主义的意识形态一方面不断推行资本主义永恒性的价值观念,另一方面则利用各种信用、财政、金融手段,来收割全世界的新兴国家和第三世界国家,其中部分发达国家也遭到了美国金融危机的影响。可以说,这次全球金融危机,是2014年威廉姆斯和斯尔尼塞克决定重新使用马克思主义思想来克服资本主义的主要动力之一。在他们看来,传统的西方马克思主义仅仅从批判和街头运动的角度去思考如何摧毁资本主义,实现向社会主义的过渡是不够的,因为他们缺少马克思的内核,在他们对一种机械的经济决定论和技术决定论的马克思主义进行批判的时候,犯下了和费尔巴哈一样的错误,即在倒洗澡水的时候,将小孩一起倒掉了。在費舍尔、威廉姆斯、斯尔尼塞克等左翼加速主义学者看来,马克思主义的真正内核在于生产力,即用生产力来突破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藩篱,从而摧毁资本主义的统治,用发达的大工业的生产力实现向未来社会主义的过渡。

所以,我们首先需要看看,马克思的原著是否能为左翼加速主义的说法提供佐证。例如,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中,他们就十分明确地提出:

可是工业的运动并没有就此止步不前。有些资本家开始把珍妮纺纱机安装在大建筑物里面,并且用水力来发动;这就使他们有可能减少工人数量,并且把自己的纱卖得比仅仅用手摇动机器的个体纺工便宜。由于珍妮纺纱机不断改进,机器随时都会变成过时的,因此必须加以改造或者干脆弃置不用;……由于这些发明(这些发明后来年年都有改进),机器劳动在英国工业的各主要部门战胜了手工劳动,从那时起,英国工业的全部历史所讲述的,只是手工业者如何被机器驱逐出一个个阵地。《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91-92页。

在这段文字中,马克思十分突出地指出了科技革命带来的加速,详细地列举了翼锭纺纱机、梳棉机、经线织机、机械织机到之后的珍妮走锭精纺机的过程。一方面,马克思列举了各个时间进程,从中可以看到,资本主义大工业生产带来的技术革命是加速的,从1764年开始,到19世纪的最初10年,纺织业的革命突飞猛进,为资本主义创造了巨大的生产力。这个不断加速的工业技术改造过程,是近代资本主义崛起的一个重要动因。另一方面,马克思指出“机器劳动在英国工业的各主要部门战胜了手工劳动,从那时起,英国工业的全部历史所讲述的,只是手工业者如何被机器驱逐出一个个阵地”,这句话的要点在于,正是由于工业化生产,资本主义才摧毁了封建生产方式,从而为市民社会奠定了良好基础。资本主义的诞生从来不是什么“启蒙”神话的玄学,在一定程度上,启蒙和自由的观念是机器化生产发展过程的结果,唯有在物质生产力得到快速提升的时候,资本主义才能在封建制度的内部破茧而出,自由和启蒙等近代资本主义的观念,才能作为意识形态武器,彻底打破了宗教的神学和封建的王权神话。因此,马克思才会在后面继续写道:“只有在现实的世界中并使用现实的手段才能实现真正的解放;没有蒸汽机和珍妮走锭精纺机就不能消灭奴隶制;没有改良的农业就不能消灭农奴制;当人们还不能使自己的吃喝住穿在质和量方面得到充分保证的时候,人们就根本不能获得解放。‘解放是一种历史活动,不是思想活动,‘解放是由历史的关系,是由工业状况、商业状况、农业状况、交往状况促成的。”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54页。

在这个意义上,威廉姆斯和斯尔尼塞克的《加速主义政治宣言》利用了马克思的这一结论,他们认为,资本主义本身是一种加速的结果,但是,一旦资本主义建立了自己的统治,就如同之前的封建和神学的统治一样,成了被这种技术力量摧毁的对象。在他们看来,这就是为什么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强调“随着大工业的发展,资产阶级赖以生产和占有产品的基础本身也就从它的脚下被挖掉了”《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12页。的原因所在。也就是说,当资本主义用加速发展的大工业,用狂飙猛进的生产力,摧毁掉封建的生产方式的时候,也意味着一旦资本主义成为统治性的力量,它同样也会被这种加速发展的工业和生产力的力量所吞噬。因此,消灭资本主义制度,摧毁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不仅仅是无产阶级的历史使命,也是奔腾向前的历史火车头。资产阶级并不天然地站在历史的一边,同样他们也不是天然地站在技术和生产力发展的一边,威廉姆斯和斯尔尼塞克十分明确地指出:“正如马克思所说,不能将资本主义视为真正加速的代表。同样,认为左翼政治就是反对技术加速,至少在部分意义上,这是一个误解。”Alex Williams, Nick Srnicek, “Accelerate: Manifesto for an Accelerationist Politics”, in Robin Mackay, Armen Avanessian, eds,#Accelerate: The Accelerationist Reader, Urbanomic, 2014, p.354.换言之,只要生产力和技术加速到了一定的程度,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无法再容纳技术加速带来的巨大生产力的时候,资本主义制度本身就会因技術加速的冲击而土崩瓦解。

在左翼加速主义者看来,如果马克思主义的目标不是技术和生产力本身,而是资本主义制度和生产关系,那么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和左翼知识分子的基本策略就应该从纯粹的资本主义批判,走向推进技术加速,从而加速资本主义制度的死亡。威廉姆斯和斯尔尼塞克认为,由于资本主义已经意识到巨大的技术和生产力的加速,资本主义已经在法律和制度上设定了一些限制,来约束技术的盲目发展,从而将技术加速对资本主义制度的冲击和危害降到最低。他们指出:“资本主义开始限制技术的生产力,或者说,至少将技术生产力导向毫无无用的细小目标上。专利竞争和观念垄断就是当代的现象,表明资本需要超越竞争,资本也逐渐退化为技术。”Alex Williams, Nick Srnicek, “Accelerate: Manifesto for an Accelerationist Politics”, in Robin Mackay, Armen Avanessian, eds,#Accelerate: The Accelerationist Reader, Urbanomic, 2014, p.355.这样,左翼加速主义提出了一个与传统左翼和西方马克思主义不同的策略,以往的西方马克思主义会将技术看成被资本主义贯穿的领域,技术天生地蕴含着资产阶级对无产阶级的剥削和压迫,也包含着帝国主义国家对广大殖民地和第三世界的国家的掠夺和压迫。但是,威廉姆斯和斯尔尼塞克坚持认为:“加速主义希望解放潜在的生产力。在这个计划中,不需要摧毁新自由主义的物质平台。只需要重新将其导向公共目的。现存的基础设施并不属于需要摧毁的资本主义阶段,而是走向后资本主义的跳板。”Alex Williams, Nick Srnicek, “Accelerate: Manifesto for, Accelerationist Politics”, in Robin Mackay, Armen Avanessian, eds,#Accelerate: The Accelerationist Reader, Urbanomic, 2014, p.355.能够被资产阶级所利用的技术进步,同样可以成为无产阶级的力量,只有这种力量成为无产阶级的武装时,才有可能同资产阶级的利维坦进行搏斗。或许,今天的左翼加速主义者就是一个试图重新让无产阶级装备技术加速的物质力量的先锋,在他们的耳边再次响起马克思的名言:“批判的武器当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质力量只能用物质力量来摧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9页。。

二、左翼加速主义的现实症候

与2014年《加速主义政治宣言》发表引起一时轰动相对应的是,左翼加速主义的影响在随后几年里迅速消退。尤其在2020年之后,关于加速主义的讨论日趋减少。左翼加速主义的这种昙花一现的热潮,实际上表明了它十分尴尬的地位,尽管在理论上,左翼加速主义提出了一个可能的路径,在传统西方马克思主义都在朝着批判性路径上行进的时候,左翼加速主义转向了一条新道路,这条道路暂时让人们觉得耳目一新,所以很快在左翼和国外马克思主义学者中形成了一时风潮,但一旦结合到现实的资本主义形式,尤其在2020年以后,左翼加速主义的策略是否还能继续有效?

左翼加速主义遇到的一个现实问题是,在全球资本主义从金融资本主义走向数字资本主义的时候,技术的确经历了新一轮的加速,无论ChatGPT、大数据、人工智能、算法还是物联网、人脸识别、5G通讯,这些技术在全球范围都在迅速发展,人们感受到登上了一辆加速前进的数字化和智能化的高速列车,仿佛元宇宙和智能城市的愿望即将在不远的将来成为现实,成为我们生活的一部分。一切不再惊奇,资本主义仍然将其触手深入技术发展的每一个领域,在元宇宙实现之前,扎克伯格、贝佐斯的资本已经高度介入,我们不禁发现,尽管技术已经得到了加速发展,但资本对新技术的渗透和控制的速度远远比技术本身的加速还要快,资本已经先定地决策如何控制未来的技术发展,技术的加速早已坠入了资本主义的彀中。那么,对于左翼加速主义者来说,他们期望从技术加速来突破资本主义的限制,从而实现向未来社会主义过渡的愿望似乎在资本主义对技术的加强控制下,被捏成了齑粉。这或许是左翼加速主义在2014年成为热点话题,但在21世纪的20年代逐渐退烧的一个现实原因。不过,我们褪去了左翼加速主义的狂热之后,仔细分辨一下他们的理论根基,或许可以思考左翼加速主义昙花一现的根本原因。

(一)技术加速下的不平等

技术的加速真的能帮助我们走出资本主义的阴霾,走向一个更公平的世界吗?或者说,左翼加速主义是否能够让技术的发展,缩小资本主义社会中广泛存在的不平等,建立一个左翼心目中的乌托邦吗?至少,威廉姆斯和斯尔尼塞克的《加速主义政治宣言》是这样认为的,他们高亢地宣布:“我们宣布,只有最大程度的控制社会和环境的普罗米修斯式政治(Promethean politics),它能够面对全球问题,或战胜资本。”Alex Williams, Nick Srnicek, “Accelerate: Manifesto for an Accelerationist Politics”, in Robin Mackay, Armen Avanessian, eds,#Accelerate: The Accelerationist Reader, Urbanomic, 2014, p.357.但是,這种技术加速的乌托邦仅仅只是在浪漫主义的左翼思想下的幻象,在2020年的新冠疫情之后,互联网技术和通信技术随着资本的进一步介入,进一步侵入人们的日常生活之中。我们看到的是,在资本主义的消费和奢侈背后,是更为不平等的现实世界。人们可以在网络上更便捷地下单,快递和外卖员更加精准地将我们所需的商品送到我们面前,预定的酒店似乎随时随地等着我们用房卡打开房门,里面自然是干净整洁的空间。我们忽略的是,在这些便捷和效率背后,是另一个阶层的无穷深渊。

在2021年戛纳电影节上上映的爱玛努艾莱·卡雷尔执导,并由朱丽叶·比诺什主演的电影《乌斯特雷姆》为我们揭开了这层伤疤。朱丽叶·比诺什扮演的社会学家为了更清楚理解底层清洁工的生活状况,她卧底了一家为高档酒店和豪华游轮提供清洁服务的公司,在那里,处于中上层阶级的社会学家必须与那些底层的清洁女工一起做高强度的劳动,关键在于,社会学家发现,数字预订和精准服务的来临,并没有将清洁女工从繁重的基层劳动中解放出来,相反,她们需要干更多的活,需要在旅客到来之前,更快地打扫完房间,换洗好床单,这些工作量是她们在数字预订服务之前的数倍。更有甚者,由于监控和数字定位,顾客可以精准地投诉是每一位清洁工负责哪一个房间,从而更精准地克扣她们的绵薄的收入。社会学家最后无法再与这种生活方式为伍,因为她发现在这种环境下,清洁女工只有加速,加速,再加速,才能活得下去,稍微慢下一点点,随时都有可能被抛入失业大军之中。坐在办公室的电脑前打字的社会学家和左翼加速主义理论家没有想到的是,所有的技术加速都存在一个为谁加速的问题,享受加速服务的人和被迫提供加速的服务的底层劳动者之间有一道不可跨越的鸿沟。我们更经常看到的场面是,一个享受着加速技术带来生活便利的顾客,可以用很细小的理由给一个在风雨中穿行了十多个小时的外卖员差评、谩骂和投诉,完全不顾对方经历着什么,承担着什么。当那些被顾客催单的信息催促着,被平板电脑上的监控凝视着的外卖员,不断加速,甚至连自己的生命都可以不顾的时候,我们看到的是技术加速实际上给真正的底层带来了深渊,而不是解放。不平等的裂痕只会随着技术加速越来越深,越来越无法弥合。

(二)技术加速带来的生产方式的解体

技术加速导致资本主义越来越不平等的另一个根本原因是,传统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即雇佣劳动体制的逐步解体,逐步让位于更适合数字技术和人工智能技术高度发展的生产关系体制,这就是零工经济和外包经济,美国左翼社会理论家约迪·迪恩(Jodi Dean)更是将其命名为“赢者通吃”(winner take off all)的生产关系,例如,在互联网社交媒体(Facebook、Twitter、Instagram、Tik Tok等),绝大多数用户上传文章和视频是没有任何收益的,这里面的收入和广告分红,只能被少数最高流量的网红和顶流拿走,绝大多数人无法享受其中红利。迪恩说:“这个观念在社交媒体中出现,如二八开的规则,新经济带有赢家通吃或赢家拿走大多数的特点,这就是典型的‘长尾理论。”Jodi Dean, The Communist Horizon, Verso, 2012, p.138.迪恩在这里提到的长尾理论,是数字科技的代表性期刊《连线》的主编克里斯·安德森(Chris Anderson)在2004年的《长尾》中提出的理论,这个理论表明,在互联网数字经济下,市场分配模式不再是工业时代的正态分布,而是互联网经济中的幂律(powers laws)分布。简单来说,长尾理论关注的是互联网经济下的市场效应,根据亚马逊和Netflix等公司的效益考察,发现这些数字公司的绝大多数收益来自主要的头部客户,如VIP客户,那么这些互联网公司主要照顾好这些头部客户即可,其他的普通客户多个几百人,对公司的盈利模式没有太大影响。

但安德森的“长尾理论”讨论的是互联网和数字经济的市场效应,并不涉及数字生产方式的变革,迪恩的贡献在于,她看出了这种数字幂律对传统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的冲击。在马克思讨论的生产方式下,资本家雇佣工人和职员,定时发放工资购买其劳动力。在这个情形下,尽管各个工人和职员存在着层级差异,但总体上的工资差异水平,符合正态函数分布。加上有国家劳动法律的保障,有充分的休息日,有基本工资收入,资本家也不能随便解雇工人和职员。这就是正态分布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但是,数字技术的加速改变了这一切,让正态分布变成幂律分布,即所谓的长尾理论。数字时代的销售不需要自己有工厂,接受了互联网上的订单之后,是在网络发布招工信息,让全球各地的接单厂商接下这些订单,这种关系一般是临时性的,在这单做完之后,销售和工厂之间不存在长期联系,也不需要为对方提供任何保障。在这种情况下,互联网经济和数字技术导致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向极少数头部承包商集中,各个工厂和公司只需要面向互联网接单和下单,不需要在劳动法保障之下雇佣长期员工。而那些长期能接单的外包公司成了这个“长尾理论”的头部,他们以更低廉的价格雇佣了第三世界的工人和员工,从而将更昂贵的西方工人无情抛入失业大军里。

在这种情况下,技术加速不仅没有为普遍的无产阶级带来解放,相反让他们变成了巴迪欧笔下的游牧无产者(nomadic proletariat),或者居伊·史坦丁(Guy Standing)所说的流众(precariat),数字技术越发达,处于底层的无产阶级越没有稳定的工作,越来越处于游牧和流浪的边缘。巴迪欧说:“事实上,在发达国家,潜在的无产阶级大众的数量已经枯竭了。农民实际上已经枯竭殆尽,没有人知道从哪里弄到新工人。他们实际上找到了工人,这些工人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Alain Badiou, loge de la politique, Flammarion, 2017. p.81.當左翼加速主义认为新的数字技术和智能技术可以将无产阶级重新团结起来的时候,实际上,这些无产阶级已经被游牧化和无产化了,数字资本主义和技术加速已经彻底破坏了让他们重新团结起来的可能,让这些游牧无产者和流众成了被加速的无产阶级主体,他们不愿意加速,但是不加速,他们就活不下去。对于流众和游牧无产阶级来说,唯有将自己变成一个被加速的主体,他们才能成为小资产阶级的情调和大资产阶级的奢靡服务的加速齿轮,直到他们的身体被耗尽枯竭,然后被数字资本主义的列车抛入历史的废墟之下,化为一粒尘埃。

(三)技术精英与资本主义的合流

实际上,左翼加速主义并不是没有思考过主体问题,即由谁来超越资本主义,带领广大无产者走向未来更加速的社会主义。在威廉姆斯和斯尔尼塞克的《加速主义政治宣言》中,他们谈到了一种可能性,即通过控制论(cybernetics)来实现向社会主义的过渡。

对于控制论,除了维纳提出的控制论方法之外,最有名的就是智利总统阿连德和英国控制论学者斯塔夫·比尔(Stanford Beer)在20世纪70年代,在智利实行的一场国家形式的控制论实验,他们将这个项目称为Cybersyn,阿连德和比尔等人对Cybersyn的理解是:“Cybersyn也绝不是普通的科技项目。它的定位是一个实时控制系统,能够从令围各地采集经济数据,将数据传输到中央政府,并综合所有数据协助政府做出决策。……当时加入Cybersyn 项目的人们相信:控制论这门战后兴起的关于控制和通信的跨领域学科,能让他们利用智利现有的科技资源创造出时代前沿的系统。”[美]伊登·梅迪纳:《控制论革命者:阿连德时代智利的技术与政治》,熊节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第3页。阿连德和比尔的Cybersyn最终以失败而告终,而阿连德本人也因为后来的皮诺切特将军的政变而命丧黄泉。新自由主义认为Cybersyn实验代表着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这种实验不应该由一个国家的政府来牵头。左翼加速主义认为Cybersyn实验的失败在于技术不够发达,搜集数据上的瑕疵以及算力不足等问题,随着数字技术的加速发展,这些在20世纪70年代的智利的短板,逐渐在今天技术加速的背景下,变得可以弥补。所以,威廉姆斯和斯尔尼塞克才大胆提出:“Cybersyn就是这种实验态度的象征——将最先进的赛博控制技术,与复杂的经济模型,以及民主平台融合起来,在技术基础设施建设上是示例化的。”Alex Williams, Nick Srnicek, “Accelerate: Manifesto for an Accelerationist Politics”, in Robin Mackay, Armen Avanessian, eds,#Accelerate: The Accelerationist Reader, Urbanomic, 2014, p.357.在这样的背景下,他们期望用更先进的算法技术来解决超越资本主义的问题,如他们提出的行为人建基模型行为人建基模型(ABM),也常译为“代理人基模型”, 一种用来模拟具有自主意识的智能体(独立个体或共同群体,例如组织、团队)的行动和相互作用的计算模型,通过图像展示评估智能体在系统整体中的作用。它综合了一些其他思想,比如博弈论,、复杂系统、 涌现、 计算社会学、多智能体系统和演化计算,采用蒙特卡洛方法产生随机性。(ABM,agent-based model),“大数据分析,不平衡经济模型中建立起来的工具,都是用来理解诸如现代社会这样的复杂体系的认知中介。”Alex Williams, Nick Srnicek, “Accelerate: Manifesto for an Accelerationist Politics”, in Robin Mackay, Armen Avanessian, eds,#Accelerate: The Accelerationist Reader, Urbanomic, 2014, p.357.

因此,对于左翼加速主义来说,他们的主体是一种技术精英主义的主体,威廉姆斯和斯尔尼塞克的原话是:“左翼加速主义必须提出社会技术的领导权:既是观念领域的领导,也是物质平台上的领导。平台就是全球社会的基础设施。平台建立了参数,决定了在行为上和意识形态上,什么是可能的。在这个意义上,平台体现了社会的物质超越性:它们让行动、关系、权力的设置成为可能。如今大量的全球平台受到资本主义社会关系的摆布,这是不可避免的必然性。这些生产、金融、物流和消费的物质平台,可以按照后资本主义的目标来重组和重构。”Alex Williams, Nick Srnicek, “Accelerate: Manifesto for an Accelerationist Politics”, in Robin Mackay, Armen Avanessian, eds,#Accelerate: The Accelerationist Reader, Urbanomic, 2014, p.357.但是,这种左翼加速主义的主体,即懂得前沿大数据、通信、智能算法的主体,都是技术精英,与之前被法兰克福学派批判的专家统治(Technocracy)并无二致。最吊诡的是无论技术精英,还是技术底层的黑客组织,都很容易遭到资本主义的利益的腐蚀,最终与资本主义合流,成为凌驾在真正无产阶级头顶上的统治者。

三、重塑无产阶级主体和社会主义的希望

左翼加速主义或许只是电脑旁的中产的知识精英的思维遐想,他们试图通过技术加速的方式重新思考超越资本主义制度的可能性,尽管严重脱离于现实的无产阶级状态,即那些随着数字技术、监控技术、通信技术和智能技术加速发展,不断被催促着前进,变成高速列车的车轮一部分,并随时面临被这趟加速运行的列车所抛弃的无产阶级,并没有真正成为左翼加速主义者关心的对象。但是,相对于日渐保守的传统西方马克思主义批判理论而言,我们必须看到,他们的理论畅想,的确为国外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提供了一个思路,尽管这个思路并不代表真正超越资本主义的可能性,但我们必须辩证地看待他们的理论贡献。不能因为左翼加速主义无法解释在技术加速的情形下,无产阶级变得更为糟糕的状况,而彻底否定了他们的思路。可以说,以费舍尔、威廉姆斯、斯尔尼塞克等人开创的左翼加速主义思潮,的确点出了传统西方马克思主义批判理论所忽视的一个重要的马克思主义原理,正如马克思在《哥达纲领批判》中指出的那样:“我们这里所说的是这样的共产主义社会,它不是在它自身基础上已经发展了的,恰好相反,是刚刚从资本主义社会中产生出来的,因此它在各方面,在经济、道德和精神方面都还带着它脱胎出来的那个旧社会的痕迹。”《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三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363页。换言之,左翼加速主义者看到的事实,共产主义或社会主义社会绝不是在彻底抛弃了资本主义的平台,也不是凭空制造出来的空中楼阁,唯有在资本主义条件下,通过工业和科技发展,才能创造出摧毁资本主义的社会生产力。因此马克思强调说:“我们决不会想到要重新恢复这种状态,因为随着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从这种状态中必然要产生阶级差别。只有在社会生产力发展到一定程度,发展到甚至对我们现代条件来说也是很高的程度,才有可能把生产提高到这样的水平,以致使得阶级差别的消除成为真正的进步,使得这种消除可以持续下去,并且不致在社会的生产方式中引起停滞甚至倒退。但是生产力只有在资产阶级手中才达到了这样的发展程度。可见,就是从这一方面说来,资产阶级正如无产阶级本身一样,也是社会主义革命的一个必要的先决条件。”《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三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323页。在这一点上,安东尼奥·奈格里对威廉姆斯和斯尔尼塞克的评价是公允的:“在这个意义上,左翼加速主义恢复了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发展趋势的概念,也就是说,他们驱除了‘未来主义式的幻想,因为不仅仅是阶级斗争决定着抵抗资产阶级的运动,我们要有能力将最高阶的抽象变成对抗资本主义的强大机器。《加速主义政治宣言》的基础就是这种能力,他们解放了认识劳动的生产力。我们绝不是回到福特制下劳动的幻象,我们最终将物质劳动的领导权变成非物质劳动的领导权。所以,对于资本对技术的控制而言,我们必须抨击资本主义逐渐让技术倒退的做法,即让生产力受制于资本的需要。那么,关键在于,左翼加速主义要将潜在的生产力解放出来,将其作为革命唯物主义的力量,而现在,我们就需要依赖于这种‘潜力。”Antonio Negri, “Some reflections on accelerate manifesto”, in Robin Mackay, Armen Avanessian, eds,#Accelerate: The Accelerationist Reader, Urbanomic, 2014, p.368.顯然,对于左翼加速主义,奈格里寄予了希望,尽管奈格里本人不是加速主义者。但对于左翼加速主义,我们仍然需要思考如下问题,只有左翼加速主义解决如下问题之后,我们才能真正看到走出资本主义黑暗森林的路径。

首先,我们需要理解的是,技术发展不仅要创造超越资本主义的历史条件,更需要塑造摧毁资本主义的历史主体。

正如前文所述,左翼加速主义最大的短板就是主体问题。他们曾将主体的地位赋予知识精英和技术专家,但这样做的结果,会变成少数精英的专制,最终让这些技术精英和大资本合流。对于主体问题,我们仍然需要回到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的表述,“无产阶级将利用自己的政治统治,一步一步地夺取资产阶级的全部资本,把一切生产工具集中在国家即组织成为统治阶级的无产阶级手里,并且尽可能快地增加生产力的总量。”《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21页。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看来,无产阶级革命是在一定的生产力条件下的革命,技术发展和加速,在一定程度上,为实现无产阶级革命,实现摧毁资本主义制度,创立社会主义奠定了良好的物质基础,而且这种物质基础是历史必要的前提。但是,仅仅有生产力的前提不够,在生产力和技术发展的条件下,资本主义不会自动退出历史舞台,正如列宁在《怎么办?》中提出的:“对社会主义思想体系的任何轻视和任何脱离,都意味着资产阶级思想体系的加强。人们经常谈论自发性。但工人运动的自发的发展,恰恰导致运动受资产阶级思想体系的支配。”《列宁选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327页。列宁的这句名言,或许可以在当代左翼加速主义的背景下,加以重新理解,数字技术、通信技术、人工智能技术并不是天生地服务于社会主义,在这个方面,仅仅依赖于技术加速的自发性发展,并不会帮助我们实现对资本主义的超越和摧毁,如果放弃在当代数字技术、通信技术、人工智能技术上的领导权,势必会让这些技术领域成为资本主义统御的王国,最终成为奴役广大无产阶级的工具。这就是对列宁名言的改写:“技术加速任何自发的发展,都会导致资本主义对技术和生产力的支配的加强”。为了避免这种情况的出现,列宁强调需要塑造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即通过灌输来塑造无产阶级的主体,“社会主义意识是一种从外部灌输到无产阶级的阶级斗争中去的东西,而不是这个斗争自发产生出来的东西。”《列宁选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326页。这势必意味着,如果我们对威廉姆斯和斯尔尼塞克的《加速主义政治宣言》加以改造,让左翼加速主义不仅仅停留在当代技术加速的自发性发展上,而是去积极塑造适宜于这些技术发展的主体,一切就变得更好理解了。譬如,无论是锁在算法里的外卖小哥,还是被数字平台监控的清洁女工,他们都是从前数字状态被强制性地拽入技术加速的进程,这种强制性,代表着他们进入数字平台和技术加速的过程必然是被资本所穿透的,他们不具有主体性,而是变成了被资本控制的数字平台的傀儡。这是一个自发的过程,我们不能依赖少数技术精英创造的新平台来实现无产阶级的革命,更需要理解,有问题的不是数字平台,而是资本对数字平台的控制,不是数字平台或通信技术等让他们成为算法的提线木偶,而是资本用其贯穿数字技术的权力操纵着无产阶级。

一旦了解了真正控制着无产阶级的并不是加速的技术本身就可以明白,无论数字技术、监控技术还是智能算法等,它们本身是中性的,它们只是掌控在贪婪的资本主义手中的工具。资本主义试图通过发展这些技术,创造出更大的生产力,从而让他们永远在资本主义的铁王座上号令群雄。但是问题是,当资本主义创造出这种巨大的数字平台的时候,或许这些数字共享的力量,本身就超出了资产阶级利用金融、信用、数据等手段来控制的能力。

其次,我们面对左翼加速主义思潮,需要补充的第二个事实是:我们用来摧毁资本主义控制的技术,不是在资本主义之外生产出全新的技术,不是Cybersyn,也不是ABM,而是资本主义创造出来的数字神话本身。

当谷歌用它掌控的卫星绘制出关于地球和宇宙的地形时,我们当然可以说,这些技术成就可以服务于资本的谋利,但我们在这样说的时候,千万不要忘记,这样的成就,不可能只属于一家公司,它的成就本身就是共享的成就。我们不能说Facebook、Twitter创造了社交网络,这些公司只是提供了一个社交平台,真正创建社交网络的是每一个使用这些平台的用户,形成了以这些平台为基础的生态。但是,问题在于,资本将所有用户创造出的数字社交生态直接攫为己有,甚至产生了排他性的数字准入,如Twitter基于某种无法言说的标准,对一些用户账号进行删号和禁言处理。在这个意义上,技术加速就被滥用了,因为这种被资本和权力控制的技术越发达,就意味着所有用户越成为其控制对象,人们在意识形态上越认同他们有权利去控制这样的社交平台。如卢梭在《论人与人之间不平等的起因和基础》中可以说“谁第一个把一块土地圈起来,硬说‘这块土地是我的,并找到一些头脑十分简单的人相信他所说的话,这个人就是文明社会的真正的缔造者。”[法]卢梭:《论人与人之间不平等的起因和基础》,李平漚译,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87页。同样,我们在今天也可以说,“谁第一个将数字社交网络的空间圈起来,硬说‘这个平台是我的,然后找到一些头脑十分简单的人相信他所说的话,这个人就是数字资本主义社会的真正的缔造者。”

因此,如果我们需要矫正左翼加速主义的道路,将他们拓展的思路重新引导到马克思主义的道路上,那么,我们就必须塑造出适应于技术发展,能够真正理解数字技术等新兴技术带来的社交网络和数字生态的本质。这些数字空间和生态,本身就是所有参与者、所有用户的创造,但是资本控制了数字平台,控制了技术,并宣告这些是资本和权力专属的领域。这一切都是神话,一种意识形态的神话。一方面,左翼加速主义是对的,我们的确“在这个计划中,不需要摧毁新自由主义的物质平台。只需要重新将其导向公共目的。”Antonio Negri, “Some reflections on accelerate manifesto”, in Robin Mackay, Armen Avanessian, eds,#Accelerate: The Accelerationist Reader, Urbanomic, 2014, p.367.另一方面,左翼加速主义者的错误在于,他们认为无产阶级可以自发地接手和应用这个平台,可以自然而然地将这些技术生产的平台变成共享的公共目的。这是一个十分艰难的过程,需要在具体过程中锻造出适合于接收并将之应用于公共目的的无产阶级主体。或许,此时此刻,我们耳边再次响起了卢卡奇的呢喃:“无产阶级地位的特殊性的基础是,对直接性的超越这时具有一种不管从心理学上来说是自觉的,还是暂时是不自觉地朝着社会总体前进的意向;因此它根据它的气质(Sinn)必然不会停留在复归的直接性的相对更高级的阶段上,而是处于一种朝着这种总体前进的不断的运动之中,即处于一种直接性不断自我扬弃的辩证过程之中。”[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译,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268页。

〔责任编辑:易鲲罡〕

猜你喜欢
资本主义马克思主义
国际金融垄断资本主义是垄断资本主义的最新发展,是新型帝国主义
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
青年马克思资本主义批判方法的再检视
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剥削的两重批判——基于《资本论》第一卷的思考
牢牢坚持马克思主义儿童观
马克思主义为什么“行”
马克思主义穿起了中国的粗布短袄
新时代下的马克思主义
马克思主义的“破旧”与“立新”
当代资本主义经济危机的发展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