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爱红
人们说张爱玲可怜,多是因为她的死。另有说张爱玲可怜者,是广场舞大妈思维,看谁都惨。
——题记
著名雕塑家陈云岗先生作有一尊张爱玲的雕塑,有点神似,标题为《最后的优雅》。我在主编《火花》杂志下半月刊时,曾以整版的篇幅把它刊登于2018年第8期的封二上。所以,不经意间就会拿出来翻阅观赏,有时候并非特意为之。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呢?我曾经打电话询问这位当代雕塑界鼎鼎有名的大雕塑家。陈先生说,他也忘了。但是,他是在看了张爱玲的传记之后,萌生的创作冲动。为此,他失眠过。他说,他睡不着。一位早已逝去的女作家的人生履历,让雕塑家辗转反侧。他说,他很感佩,甚至落泪,为张爱玲的旷世之才与跌宕起伏的人生,为风靡华文世界的巨星悄无声息的陨落。
张爱玲是具有世界影响的作家,是与英美现代女文豪如曼殊菲儿(Katherine Mansfield)、安·泡特(Katherine Anne Portor)、韦尔蒂(Eudora Welty)、麦克勒斯(Carson McCullers)之流并肩的大作家。1920年9月30日,张爱玲出生在上海公共租界西区一幢没落贵族府邸。她比鲁迅小39岁,比胡适小29岁,比老舍小21岁,比冰心小20岁,比丁玲小16岁,比萧红小9岁。她卒于1995年9月,祖籍河北丰润,原名张煐,外曾祖父是晚清大臣李鸿章,祖父张佩纶是清末名臣。金松岑、曾朴著的晚晴章回小说《孽海花》里面有一个人物庄纶樵映射的就是李鸿章的女婿张佩纶。这个事情张爱玲非常清楚,记录在她的散文中,她问父亲,完全否认。鲁迅称许《孽海花》:“结构工巧,文采斐然。”这部书有这么高的台阶,对张爱玲的文学启蒙自然是功不可没。大概稍微熟悉清史的人都知道,清朝有位大员也是大文人名叫张英,是名相张廷玉之父。“千里修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安徽桐城的六尺巷就出自这位文华殿大学士之手。我去桐城的时候还特意去参观拜谒。他们张姓可真是了得,给张爱玲起名字的长辈不会不知道此人,把一个“英”字再加上一个“火”,含义就不言自明了。“煐”没有别解,就是古人名用字。张爱玲日后必有很大的名,但要经受一些煎熬,这大概是她的命数。
她长得好看吗?美不美?陈云岗先生的写意性雕塑大概给出了一个张爱玲的轮廓。我对张爱玲的模样的认知来自她那张著名的穿旗袍的照片,据查是1954年在香港拍摄的,照片右下角有清晰的字样。这张照片无疑也给雕塑家以灵感。张爱玲在过去那个年代,可能算不上美人,至少算不上大美人。我们知道张爱玲的母亲黄逸梵是有钱有颜男友无数的传奇人物、新派女性,张爱玲曾经嫉妒过母亲的美貌。这就是说,抛却了其他成分与母亲相比,我不敢说张爱玲在长相上有点逊色,但起码是不自信。张爱玲的照片流传下来的不是很多,我看到一张她小时候的照片,是典型的丑小鸭。她还有张穿学生打扮的照片,像极了我的一位同学,在学校里的时候,我肯定没有爱过她。杨绛先生说张爱玲一脸青春痘,还说了高看了张爱玲。张爱玲的风格并不是传统的中国东方审美,她常年生活在国际大都市上海,她的审美是偏于摩登的,这一点可能与杨绛的标准是不一致的。再端详一下张爱玲的那张有名的照片吧:风华正茂,眉梢嘴角竟然有点老态;窄窄的肩膀和细长的脖子又似乎是十六七岁发育未完全的样子;蒙古型的鹅蛋脸;淡眉毛、吊梢眼;唯有她的鼻子却是过分地高了一点,与那纤柔的脸庞犯了冲;仿佛是刚刚睡醒,莞尔一笑,似一舞女,带着几分轻浮的挑逗。啊,今天的文人,特别是现在的男性作家还有诗人却不这样看。是不是可以这样说,张爱玲在成就文学事业的辉煌的同时,也成就着自己的美。她稍微噘起的带着口红的嘴唇,像一只仙鹤的蛋捧在手中可以玩味的脸,迷惑人的眼睛,高高的鼻子,再加上那复古味道的旗袍,简直是置人死地的乱世美女,美在骨髓中。瘦而不柴,高高的个子,眼睛里充满了故事和温柔,啊——这正是我所爱。张爱玲的美令人恨不得一分为二,爱她的头,爱她的上半部分和下半部分,不行,就再加一部分,爱的脖颈,在那里安置永恒的吻。
写到这里,我突然想到一个人。必须做一个简短的说明,下面我提到的这一个张爱玲,也就是此张爱玲非彼张爱玲。她是我年轻时认识的一位诗友,姓张,名字也叫爱玲。我对张姓可能有点成见。至今,还记得她的模样,瘦高个,戴一副眼镜,像一泓水似的,很文静、雅致、白皙。我道她,你怎么会叫张爱玲呢?她说,是家里人给她起的。由此可见国内对张爱玲实施的“封锁”是很成功的,20世纪80年代她的名声突然大噪。之前,女性作家中我们只知道丁玲、冰心、林徽因、陆小曼、庐隐、石评梅,还有英年早逝的萧红等,很少有人知道张爱玲。长辈给自己的孩子起了这么一个内涵丰富而且耀眼的名字,实在让人钦佩。可惜的是这位诗友辜负了这种天意的巧合,她应该在文学的道路上坚持走下去的,定有所成。她有所成,我必读她所有的文章,不留一丝遗憾。
其实,大作家张爱玲的作品,我看得很少,除了她那些被改编成电影的文学作品,还有她的极少的散文。我年轻时看过一篇关于鲁迅爱看电影的小文章,说鲁迅先生不管是好的不好的电影他都看,因为,他信任拍摄者,劳神费力地自有一番道理。我很赞成,自此爱看电影,甚或为了看电影方便还成了电影评论员,加入了电影评论协会。我在当地发表了不少关于电影评论的文章,不少人叫我电影评论家,实不敢当。根据张爱玲的小说改编的电影大约是五部,分别是《倾城之恋》《怨女》《红玫瑰与白玫瑰》《半生缘》与《色·戒》。《色·戒》由李安执导,梁朝伟、汤唯、王力宏、陈冲主演,于2007年11月1日在中国上映。这部影片让汤唯一举成名。它比较容易满足我对号入座的习惯,把梁朝伟扮演的易先生看作是胡兰成,汤唯无疑是张爱玲,这是自然不过的了。《倾城之恋》不好比对,但是,我想张爱玲在写作的时候一定是白流苏,抑或是范柳原也未可知。张爱玲通过《倾城之恋》告诉人们,旧式以经济为基础的婚姻是没有爱情可言的,女性只有经济上自立、自强,才能自主地去追求爱情、寻找幸福。它最早的版本由许鞍华执导,主演是周润发、缪骞人,1984年8月2日上映,邵氏出品。2009年3月14日在中央电视台电视剧频道播出《倾城之恋》的电视剧,由梦继导演,诗人邹静之编剧,陈数、黄觉、王学兵等人主演。“深爱只是为了谋生”就是出自這本书。这句话有深度。相比更具节奏感与观赏性的《色·戒》,《倾城之恋》有点拖泥带水,情感表达过于细腻、复杂,不太具有观赏性、娱乐性,所以,传播力没有想象的那么大,所谓大的就是它的名字,出自西汉李延年的《李延年歌》: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女性主体意识的形成以及对人性的剖析与文学的定见上所显示出的深度,张爱玲似乎超越了她同时代的所有女性作家。张爱玲的写作才华是一流的,像她这个出身的人弄不好会与这个行当失之交臂,但是,她的童年成长经历帮了她大忙。无宁静无文学,无孤寂无文学,无经历无文学……天降斯人,生活的每一步都成就着她。轰轰烈烈的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张爱玲还没有出生,五四运动的干将大都属于她的父辈,但是,五四运动的累累果实却直接滋养到这位后来的大作家。用今天的话说,张爱玲是胡适的粉丝。我们知道胡适先生有个爱打牌的习惯,张爱玲的姑姑和母亲恰恰与胡适打过牌。这个经历被张爱玲一笔带过,仔细留意她的散文才可以找到,很让人羡慕。张爱玲的优势是从血液里来的,先天的条件没有人可比。如果换作是谁一定天天挂在嘴边,生怕谁不知道。张爱玲与胡适先生还不属于忘年交的那种,他们保持了一生的友谊。在回忆胡适的文章中,张爱玲写道:“外国人不了解现代中国的时候,往往是因为不知道五四运动的影响。我觉得不但我们这一代与上一代,就连大陆上的下一代,尽管反胡适的时候许多青年已经不知道在反些什么,我想只要有心理学家荣格所谓民族回忆这样东西,像‘五四这样的经验是忘不了的。”影响不了她的应该是左翼文化思想,张爱玲没有接来自左翼文坛抛来的橄榄枝,与她的特立独行的性格有关,当然,也与她的阶级烙印有关。张爱玲是具有别人不具有的阶级色彩的,她是她那个阶级的人,谁也无法改造她,甚至是她自己也无法改变自己。张爱玲应该是生活在另一个空间,在那里完成她关于人生的思考。今天看来,我似乎有理由相信张爱玲完全是站在另一种人性高度、另一个话语层次上去思考问题的了。
一度,张爱玲曾被视为反辩方作家,这是过高地估计了她的能力。如果这个假设能够成立,也因正辩方的阵容过于强大,另一方所以难找只好指派,张爱玲自然显得势单力薄,根本不能形成辩论,窃窃私语,小声嘀咕两声或许有之。张爱玲一再声明过她的文章“从来没有涉及政治”。圈内普遍认为她的稍具“倾向性”的作品《秧歌》《赤地之戀》均非成功之作,她自己也屡屡表示不以为意。
我权且认为,张爱玲一直走的是纯文学的路数,她的作品与时代背景关系不是那么紧密,正因为如此,任何时代的人都能在她书中找到现实的影子。直到今天,人们的爱情,在这里我是不是可以把这个词翻译成婚姻,有多少不是为了活着?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张爱玲肯定是不可忽视的作家,不可随意逾越,但我并不认为她是必读的作家,笔者也无意成为她的研究家。几年前,我与一位诗友谈到张爱玲。他说了一句,张爱玲死得很惨。我愣了一下,随口道了句,怎么个惨法?他说,张爱玲死了好几天了才被人发现。我说,不会吧!
她是那样一个极具理性的人,成就又那么高,赚得那么大的名声,结局怎么会那么悲惨呢?我当时就表示疑问,并坚决地说了一句,不会吧!诗友很尊重我,说,可能我记错了,那是台湾作家三毛。这可不能乱说,我后来一查,果然如诗友所说:
1995年9月8日,正是中国传统节日“中秋节”的前一天,张爱玲在洛杉矶西木区家中寓所死后一星期才被发现。当警察打开罗契斯特街公寓一间房间的门时,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幅他们以前从未见过的凄凉画面:一位体态瘦小,身着赭红色旗袍的华裔老太太,十分安详地躺在屋中一张相当精美的毯子上溘然长逝,旁边是一沓展开的稿纸和一支未合上的笔。
据法医检验的结果,张爱玲大约死于9月1日或2日,死因是心血管疾病。张爱玲生前指定林世同为遗嘱执行人。9月19日,遗体在洛杉矶惠泽尔市玫瑰岗墓园火化。9月30日,骨灰由林世同、张错、高全之、张绍迁、许媛翔等人携带出海,撒于太平洋。
我看到张爱玲的死心中难免咯噔一声,不能释怀。我先后看到过无数文人雅士对她的慨叹:民国才女张爱玲:一生才华,一生不幸,可怜可悲可叹可痛可惨;更有说“一个烧饼吃上两天,上海滩最红女作家张爱玲晚年为何这般凄苦?”最常见的描述就是“张爱玲晚年活得很可怜”“客死他乡无人知晓”“孤独一生”……
有一篇文章是《别碰张爱玲,一切好商量》,好像是与改编她的电影有关,我没有细看,但觉着有意味。不说一般的读者,我只说诗人、作家,不碰张爱玲的文人应该有,碰了不言语的应该有,忍不住要说几句的你会在不经意间时不时地看到。
张爱玲说夏志清是她唯一信任的人。夏志清先生和张爱玲通信31年,成为精神至交,目前幸存的信件有118封,都收录在《张爱玲给我的信件》一书中。这是张爱玲对夏志清知遇之恩的最大回报了。夏先生也许有所偏颇,他说:“中国现代小说家中,大概只有四个人凭着自己特有的性格和对道德问题的热情,创造出一个与众不同的世界。他们是张爱玲、张天翼、钱钟书、沈从文。”但是,他力推张爱玲的原因完全是出于自己对文学的认识。他看准了张爱玲的文笔清洁,符合当时的世界文学的主流。夏志清说:“张爱玲该是今日中国最优秀最重要的作家。”
对张爱玲的死,我们没有必要多愁善感。西方最理性的哲学家无非是笛卡尔和斯宾诺莎。这二位都是深受数学影响的哲学家。康德也是一种理性,活得明白。如果说,斯宾诺莎是“西方的颜回”,那么,张爱玲便是女性中的康德。关于她的理性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一是与所爱的人胡兰成的决绝。我与雕塑家陈云岗先生谈到胡兰成的时候,先生起了高腔——“毋庸置疑,胡兰成是一个大汉奸”,好大的声呀。在这里,可以用张爱玲所说的那一句“再讨厌的人若细细思量,原不过是个可怜人”来形容胡兰成。
为了了解胡兰成这个人,我买了一套长安出版社出版的胡兰成作品,五六本好像是有的。《今生今世》是胡兰成散文体自传,叙述其传奇一生。有人说,《今生今世》是胡兰成为了挽回张爱玲的感情而写的书。张爱玲没看,我信,有人不信。不看才符合张爱玲的性格。大都认为,读完胡兰成的《今生今世》,才能读懂张爱玲的《小团圆》!本散文集内有一篇《鹊桥相会》,胡兰成写了与张爱玲别后的相会,简直酸透、迂腐、糜烂,或者说就是一剂毒药、糖衣炮弹。心里是男盗女娼,口中是仁义君子。我看了都大大地嘲笑他,汉奸这个词是不足以表达我对这个人的愤怒的。如果张爱玲看了,她很可能跑不到美国就生生地气煞了。中国人如果都弄成胡兰成这样的拿腔拿调,像一群落魄的贾宝玉,不用谁来欺负还反抗一下,用手一捏早已经像蚂蚁一样,成了齑粉。难怪陈云岗先生说,想给胡兰成翻案,门儿都没有,这是铁板钉钉的事情。陈先生好像认为我要为胡兰成打抱不平似的。我没有,我就是买他个书随便翻翻。
1944年,从来没有恋爱经历的张爱玲与胡兰成结婚,她成为胡兰成的第四任妻子。两个人爱得死去活来,把张爱玲的子宫颈都折断了。这次婚姻的有效期只有三年,减去张爱玲所说“一年半的考虑”,他们真正在一起的时间满打满算也不过三个年头。这段婚史可能影响到张爱玲第二段爱情,著名导演桑弧最终没有选择张爱玲。有人揣想,张爱玲可能太实诚,说了实情。张爱玲、桑弧是通过著名作家柯灵的介绍相识的,他们合作了多部电影。1951年,桑弧娶了一个圈外女子,2004年9月1日逝世。张爱玲的小说《小团圆》中最后出场的燕山,身上带着桑弧的影子,正是“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美国剧作家赖雅才是张爱玲的真命天子,1956年,张爱玲怀了赖雅的孩子,因为当时二人都面临经济困境,加上居无定所,张爱玲被迫打掉了她此生唯一的孩子。这也是她的命数,不能全怪在赖雅身上。这件事情还证明桑弧的担心是多余的,他们分道扬镳的真正原因也许不在这里。
令人啧啧称奇的是1967年,赖雅在美国纽约去世;1981年7月29日,胡兰成日本东京去世;1995年9月,张爱玲在美国洛杉矶去世,不知这是巧合还是天意,在人世,他们都活了75年。
胡兰成同时爱上了几个人,《鹊桥相会》一文就涉及三个女人,一个是秀美,一个是小周,一个是张爱玲。
原来《鹊桥相会》写的不是后会总有期,不是一年一会,而是永不相会。
1958年约11月,胡兰成寄《今生今世》上册给张爱玲。12月27日,张爱玲写给胡兰成最后一封信。有文章叙述,胡兰成给张爱玲写了无数封信,张未启封。我想,《今生今世》定是进了大洋彼岸纽英伦的火炉。1959年三月,《今生今世》全书完成,未有再跨海洋的文字记载。
关于张爱玲理性的例证,第二件就是她果断地作出离开大陆的决定并成功地得到实施。有文字记载,1950年7月24日至29日,在夏衍、巴金、馮雪峰等人发起下,上海举行第一届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张爱玲的出席成为这次大会的“亮点”之一。
张爱玲穿着艳丽的旗袍走入会场,发现一片的灰色军装,仿佛一群灰色的蚂蚁。这时丁玲过来悄声地责怪她为什么如此大胆,不和大家保持统一。张爱玲当晚便作出决定离开上海,投奔香港。
张爱玲是1952年7月离开的上海,先到广州,再乘车到深圳,通过罗浮桥进到对面的香港。通过海关时,张爱玲忐忑不安,她的通行证用的是化名,我猜应该是她的本名张煐,或者是带王字的英,海关检查员大概是她的《传奇》和《留言》的忠实读者,记得她的照片和模样,一眼就认出了他:“你是写小说的张爱玲?”张爱玲大吃一惊,不知该怎么回答,只是战战兢兢含含糊糊地咕哝了一声“是”,她紧张到了极点,生怕被扣下来。那人非常和蔼地笑了笑,不检查就放她过去了。关于张爱玲的离开还有很多说法,比如她与著名导演桑弧的失恋,这是她爱的第二个男人;比如抗战时期的报纸上曾登过她去日本参加“第三届大东亚文学家大会”的消息,说她是“汉奸无二”;比如《海派》报纸干脆说她因为穷困做了美国兵的“吉普女郎”……不管怎样,我们知道张爱玲的这个决定是正确的。当然,她也具备这个成行的外在条件,海外关系以及经济方面的因素。
“三”这个数代表多。张爱玲最具理性的第三处莫过于她为自己安排的终老方式了。一颗星的陨落,关于她的死,张爱玲绝对是无疾而终。她去世的消息有这样的句子,“她十分安详地躺在屋中一张相当精美的毯子上溘然长逝”,“取暖灯还为她亮着”。张爱玲的遗嘱是“遗体立时焚化,骨灰撒在荒芜的地方”,态度从容又决绝。由此,我还联想到张爱玲小说《金锁记》中的人物七巧——死是她的一件好事。这位遗世独立的大作家早已经看透了人生,识别了生死。晚年,张爱玲基本不会客,她在等这个时辰,等了很久了。
张爱玲在《忆胡适之》的文章中,提到胡适之的溘然长逝:“我当时不过想着,在宴会上演讲后突然逝世,也就是从前所谓无疾而终,是真有福气。以他的为人,也是应当的。”(见《张爱玲散文全编》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年6月第1版)可以借用张爱玲的话而说她的逝世也是“真有福气,以她的为人、为文,也是应当的”。
友人包容冰懂佛教,常与我谈论佛理,并不时发我一些关于佛教方面的知识。其中,一篇关于人世终极问题的文章给了我很大启发,大意是:
人在临终时,佛在经上讲,像生龟脱壳那么痛苦,如果你碰他,他会产生嗔恨心;一起嗔恨心,他就往下堕,所以,决定不能碰他。一般人断气八小时之后,神智就离开,可是为了安全起见,最好十二个小时后才去动他,这是最安全的。这个时间还有说长的三天,更长的是七天。这是我们应该有的非常重要的常识。
如是这般,张爱玲的死,或者说她对死的安排,不仅不悲惨不可怜,而完完全全可以说是高妙的了,是人生的喜剧,是一个人完美的结局。
我怀着张爱玲信奉佛教的想法在她的信仰上意欲找到一些蛛丝马迹。1931年秋,张爱玲进入上海圣玛利亚女校就读,1937年夏毕业。这期间,张爱玲发表《不幸的她》《迟暮》《秋雨》《牛》等文章,未有她信奉基督教的迹象。但是,基督教文化显然影响到她,比如基督教文化中的平等博爱、淡漠超然的精神。张爱玲有一篇文章《中国人的宗教》,基本上对中国人的宗教持失望态度。
“表面上中国人是没有宗教可言的。中国智识阶级这许多年来一直是无神论者。佛教对于中国哲学的影响又是一个问题,可是佛教在普通人的教育上似乎留下很少的痕迹。”
我读到一篇《张爱玲的生存的哲学及其终极信仰》的文章:“张爱玲曾坦言,她没有宗教信仰,但她又假设,如果有一天她获得了信仰,大约信的就是奥涅尔《大神勃朗》一剧中的地母娘娘——这也是张爱玲说敬仰的地母精神中的形象原型。”大都知道,基督教是一神论,地母娘娘的出现虽然不敢说张爱玲与佛教有什么牵连,由此可以排除她的关于基督教的信仰说。至于,张爱玲是不是一个宗教文化主义者,我暂且不敢下结论。
有一篇文章是写到张爱玲的晚景,题目是《张爱玲去世:如果你认识过去的我,你就会原谅现在的我》:
“晚年时,邻居发现张爱玲常常面壁而坐,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起初以为她在念佛,可是细听,又不是。”
看到这里,我的心怦怦直跳。因为,我相信张爱玲是在念佛诵经,只有诵过经念过佛的人才知道经文潜藏的声音,正是细听又不是的那种。其实,不信的人是永远也听不懂的。
对于晚年张爱玲的生活,流传着太多错误的信息。实际上,张爱玲不仅美国户口有28107.71美元,她下半生最好的朋友邝文美保留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张爱玲的英文名字E .Chang计算外币存款剩余32万多美元,大概相当于240万港币。张爱玲去世后,所有遗产均赠予宋淇邝文美夫妇所有。在当年,这可不是一个小数字。这笔巨款,证明张爱玲的经济状况十分优渥。不敢说用此可以随便奢侈,但她完全可以过得很浮华、很热闹,从容漫步于各大名利场中,享受众星捧月的虚荣,如小说中的那些名媛梦寐以求的那样。张爱玲晚年的生活有点像清教徒,难免会让人想到佛教上来。她的饮食简单理性,喜欢原汁健康食物,平日只吃点蛋糕、饼干之类,没法改掉的嗜好习惯就是鲜奶必备,零食不断。物质与精神都富有,只不过身边没有所认为的天伦之乐。但是,她有她的小说,有她的书。她神志清明,而且很努力地去维持这种低欲望至没有欲望的生活方式,过自己的生活,不被人干涉。张爱玲接受台湾女作家殷允芃采访,很直白地说过,“我是孤独惯了的。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评论”。
所谓“可怜”,所指大体是一种身不由己的丧失,无法挽救可哀事态的悲剧性;而评判一个人“凄惨”或“可怜”与否,更是一种极为主观、冷暖自知的心理体味。鞋子舒不舒服,穿的人才知道,日子好不好也只有自己清楚,外人哪来优越感自以为是呢?张爱玲的活法与死法,最大程度上都是她自身安排的,是有意为之的,甚至都是向往期待的,这差不多是如愿以偿。她活着都不指望人懂,何况死!
我无法把张爱玲往《红楼梦》里的人物上靠,或许她不是绛珠仙草,但定是仙国里的人,她来凡间走了一遭,她死了一定是成了神仙。
在这篇文章中,笔者已经几次提到胡适先生了。一个作家的感情往往是丰富的,张爱玲也不例外,世人皆知她爱过三个男人,有两段婚史,另外一位也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如果说有第四个人,或许可以是胡适先生。张爱玲有恋父情结,爱的均是比她岁数大许多的男人。在年龄上,他们之间没有鸿沟,毕竟胡适与赖雅是同岁。张爱玲绝对不会为了爱情而去破坏别人的家庭。喜欢张爱玲的人应该喜欢胡适,他们觉着这两个人是非常相配的。可惜天不作美,美好的想法就像是夢,像是电影。在有关他们的记载中,曾经有三次谋面,没有机会继续深入。我还是借张爱玲回忆胡适先生的文章来表明她的优雅吧:
“他(胡适)太太带点安徽口音,我听着更觉得熟悉。她端丽的圆脸上看得出当年的模样,两手交握着站在当地,态度有点生涩。我想她也许有些地方永远是适之先生的学生。”
文中还有一段炎樱私下与张爱玲说的话,“喂,你那位胡博士……”称呼直接是“喂”,喊胡适直接是“你那位”,可见胡博士在张爱玲心目中的位置已是好友间公开的秘密。炎樱是张爱玲在香港大学时的同学,多次出现在张爱玲的笔下,是张爱玲一生中最重要的知己。关于男女之间的事情,女性是最敏感的。如此,张爱玲这样描述胡太太江冬秀也是情理之中。“也许有些地方他永远是某某的学生”可以是一个句式,细细咂摸,慢慢学习之,可广泛使用,淬火效果是佳的。无须去想,在某些方面胡适先生也永远是胡夫人的学生,比如生猛、醋意、怀孩子等,先生是愿意甘拜下风的。
伊人已去,岁月依旧。作为她代表的那个阶级还有她的死,没有比最后的优雅来形容张爱玲更恰切的了。
责任编辑 丁莉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