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军
怀揣着几本《新青年》,我踏上了一段探访“荣军作家”之旅。
从来没有想到,我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和一名文学爱好者相见,不是在文学沙龙上,也不是在作品研讨会上,而是在一张静卧了三十多年的病床前。
这不是一场关于文学之梦的交流,也不是一场关乎作品和文字的探讨,我更愿意把这看作是一次心路的旅程,在倾心交谈中,一起感悟人生的悲欢离合,也一起品味生活的酸甜苦辣。
关于生存,关于自由,关于幸福,这些命题似乎太高大上了,我们的交流也许只是在为赶电梯,孩子气般地推动轮椅的飞驰中;在篮球场边看着护士与家属们挥汗如雨时;在翻看杂志的沙沙翻页声中……但一切关于生命的意义都在不经意间悄然闪现。
故事有很多,这一期我们就从一本有些发黄的剪贴本说起。
一
车驶过松花江大桥,心胸豁然开朗,一江春水奔流而下,满眼都是春的色彩。
春天的颜色应该是五彩斑斓的,虽然我知道这趟行程的终点是一所荣军医院,我所要接触的是一位卧床多年的一级荣誉军人,但我仍然相信我所要面对的不是一片寂静的白。
他加了我微信,给我发的第一篇文章,名字叫作《梦想的翅膀》,我就知道,这应该是一个绚丽多姿的梦。
我们故事的主人公叫顾世宝,1971年生于黑龙江省富锦市,现居黑龙江省荣誉军人康复医院。1990年参军入伍,1992年因公负伤,被鉴定为一级伤残。1996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作品散见于《解放军报》《岁月》《辽河》《长白山文学》等报刊。
刚听说他的名字,第一反应是想起来了被周恩来总理称为“战士作家”的高玉宝。同样是军人出身,同样是文化程度不高,也同样是在文学之路上孜孜以求。我想,有前辈引路,他的这个“宝”字应该不会被辜负吧。
在黑龙江省荣誉军人康复医院五楼尽头的房间,我见到了顾世宝。
对于军人,我有着天生的亲近感。我从小在部队大院长大,父亲是当了一辈子兵的军人,按年龄,顾世宝算我兄长,我俩的见面交流没有任何障碍和隔阂。
看见我拿的《新青年》杂志,顾世宝露出了笑容。他说:“这杂志我原来就看过,没想到还是咱们省的,你电话里说是《新青年》杂志的记者,我就盼着你来呢。”
说着,他让我坐在他的身边,笑着说:“没事,就当在自己家。”
我有些恍然,在我的心中,一直还把他当成病人,把这里当成病房。其实就像他说的,这里就是他的家,他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
这是一间二十多平方米的房间,一张病床占据了大部空间,但与其他医院的病房不同,这里多了很多生机,窗台上有花,一盆已是含苞待放;一排书架上摆放着小工艺品,颇显情趣。有字画,有茶具,冰箱上甚至摆放着几瓶好酒……顾世宝正斜倚在床头,翻看着我拿给他的杂志。
这的确有些家的味道。
二
我们的话题,自然从文学谈起。
他从文字中获得慰藉,在前途迷茫时又从文學创作中获得重生的力量,这些我都是了解的,设身处地,我也觉得他选择了一条正确的道路。但其实我更想探究的是,在这漫长的文学之路上,支撑他的到底是什么?
就像一场愉快的旅行,经历了最初的新奇和冲动,终将被漫长旅途的疲惫占据身心,在路边歇脚时,是否还愿意起身?抑或望着没有尽头的崎岖山路,有没有想从岔道离去,去享受一马平川的欲望?
不过我不想说,我也不想问出来,我很珍惜这个融洽的氛围。我知道,如果我把这次见面变成一次公事公办的问答采访,那我得到的也许永远是停留在纸面上的东西。
他说:“我发你的那篇文章看了吗?那写的就是我全部的生活经历,嗯,是那个时期的。”
我说:“现在想起来,是否感觉像场梦?”
也许这句话引起了他的共鸣,他感慨道:“你说的没错,我一直觉得像场梦,从我在部队有病,到在部队医院埋头读书,再到开始尝试文学创作,都像一场梦,不过有噩梦,也有好梦,我都挺过来了。”他咧嘴一笑。
门开了,王艺霏蹦跳着进来。她是省荣军医院荣管科的科长,一个“90后”女孩,顾世宝管她叫“丫头”。在此前的一次见面时,和艺霏谈起他们互相的称呼,艺霏说,她管顾世宝叫“宝宝”。这俩人都挺逗的。
艺霏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本子,顾世宝说:“给你看看我的宝贝,听说你要来,我特意找出来,还让他们给我重新整理了一下。”
三
对于剪贴本,我自然不会陌生。在我青春年少的时候,我也有过一本厚厚的剪贴本,里面是我所能搜集到的所有的关于我的偶像——阿根廷球星马拉多纳的图片和文字,它陪伴我度过了无数个不眠之夜,也让我的无数美梦在绿茵场盛开。
这是一本有些发黄的册子,里面按顺序剪贴着顾世宝历年发表的文章,我很惊诧竟然有这么多,粗粗一看得有几十页。
“得有几百篇吧?发表了这么多?”我问。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有分量的没多少,大部分都是豆腐块文章。”
“还记得发表的第一篇文章吗?”
“当然,名字叫《山城的山风》,是一篇散文诗。后来通化市的广播电台还全文播发过。”
他如数家珍,把这一本厚厚的剪贴本细细道来,以至于我不得不打断他,他的午饭已经送过来有段时间了,护士也进来看了好几遍了。
“你先吃饭,吃完我们再聊。这本子正好我拿出去中午看看,下午再来。”为不耽误他吃饭,我忙告辞出门。
我随手翻看着,惊奇地发现,里面剪切的文章发表时间虽然时有断续,但过一段时间就会有文章发表。最近几年间的留白处,却真真切切是一片空白。
倦怠期,倦怠期……我暗自嘀咕,肯定是这样的。我也理解,对于文学创作来说,出现瓶颈和倦怠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何况对于一个整日在病床上躺着的病人。
吃过午饭的顾世宝看起来很精神,我颇有些踌躇地问起那段空白,他的神情倒有些自得,还透着一丝狡黠。
“你知道,疫情三年,我们很少下楼,人出不去,但脑筋一直在转,这期间我们这的事迹也很多,非常感人。我就想着,等到有一天疫情结束了,我一定要好好写写我们医院的故事,所以我留着这个空白,也时刻提醒自己,一定把这个空白补齐。”“我想写写我们的护工队长,还有你见过的小王,还有我们院长,我们住在这,他们也不回家,太辛苦了。还有隔壁的老周,他心态特好,还有楼上那位妈妈,照顾孩子的妈妈……”
好家伙,原来是我多心了,这看来是要憋一个大招啊!
看着兴致勃勃的他,我不禁打趣道:“那这样,你这本剪贴本不一定能够啊,是不是得换新的了?”
他还没有说话,艺霏又探头探脑地进来,说:“院长让我问你下,听说你要写东西,是用原来这个电脑还是给你新配个笔记本?”
我俩相视一笑,看来新时代,剪贴本也要更新换代了。
相约下次再见的我们挥手道别,不经意间我又瞥见那厚厚的剪贴本,它工整地排在书架的正中,像一位哨兵,昂首挺胸,守护着祖国的大门。无论岁月如何变迁,那流淌着青春记忆的时光不会改变,那代表着一代革命军人自强不息的精神不会褪色。夜色笼罩中,有温暖的灯光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