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黄勇,1967年生人,山东高密人,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高级作家班学员。现供职于济南局集团公司济南西机务段。在《中国铁路文艺》《人民铁道》《中国青年报》《光明日报》《齐鲁文学》《大众日报》《小小说》《班组天地》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杂文30余万字。
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算是童年,什么时候止算是童年的结束,也许是从有记忆开始到我离开家结束的这段时间吧。五十年前,通化火车站是长白山里大得不得了的火车站,得天独厚的“地利”造就车站商业街的繁荣。听老人讲古(往事)?——当年有了火车站就有了来往的人,而他们进县城就要雇车,有人就此做起了生意。火车站给很多人带来生机,人们一夜之间找到了可以谋生的新办法。下车的旅客需要人力车进城,来往的货物要有人从火车上卸下,农夫们用自己的力气换来谋生之路。从那时开始,火车站距离老县城的路上便渐渐有了贩夫走卒,天然的车站街集市贸易悄然兴起。
太阳从地平线上慢慢地升了起来,火车站浮漾着一片朝雾,像大海白茫茫的模样,掩护着无数条小路,从不同的方向通往火车站。路上走着各种各样的行人。挑担挎筐的,推车驮货的,人们三五一群,互相打招呼、开玩笑,谈论着各种各样有趣的新闻。他们的目的地只有一个,那就是车站街。
这一天是初十大集,一大早母亲催促我起床吃饭,梳洗打扮,穿上嘎嘎(特别)新的衣裳。今天要陪于二姑去集市相亲。于二姑是我们家的邻居,她的岁数比我的姐姐大不了几岁,可她的辈分高。于二姑的父亲死得早,母亲改嫁,姐弟俩相依为命。我的母亲视她姐弟俩如已出。于家的女儿长大了,崔家的儿子也该成亲了,说媒的这个时候就走上门来,约定双方在初十大集上见面,彼此“相暗亲”。这样的相亲方法是男女远远见面不说话,成与不成,没有关系,双方也不至于尴尬。
于二姑今天打扮得真俊,藕荷色洋纱的褂子压了黑条,擦了胭脂涂了粉,刘海剪得并排齐。头发抹了桂花油,梳得一丝不乱,辫梢扎了红头绫子。脚上穿了白粉鞋,也不知道昨晚上了擦多少鞋粉,一跺脚就会出现一个白粉鞋印。走起路头不歪眼不斜的,满脸矜持的微笑,变成了书本里说的闺秀。
十里八乡的山民们也都来赶集了,他们套着马车、骑着洋车、拉着地排车,总之家里有什么车就弄了什么车来。我就更洋乎了,骑来了家中那头小毛驴儿,那感觉就像飒爽英姿地骑着一匹骏马。
这是关于那个年代的记忆,用“熙熙攘攘”这个词儿形容车站街的集市一点儿也不算夸张。照例二、五、八、十集市,满足了城里人和乡下人的生活所需。赶集市是长白山村民的一种情结,五行八作一幅画,很生动。还没到车站街的集市口,远远就听到一阵阵叫卖声和各种嘈杂声嗡嗡地汇成一片。
车站街的地面是用石板砌成的。长白山这疙瘩不趁别的,就是石头多。石头上的图画千奇百怪,有长河落日,有群山巍峨,还有绵延的森林。形状不一的石板带着慷慨不平的气概拼放在了一起,就是一幅石板山水画。它的年轮的岁月,可以从磨得发亮的石板和上面的马蹄印看得出来。空气中有泥土的气味,有草木的清香,有浑河飘来的潮气,还有从火车站停留的蒸汽机车的烟囱里冒出来的焦炭味。当然车站街的空气中一定还夹杂着马粪和人汗混杂的味道。
卖水萝卜的菜农露出黑黝黝的胳膊,小腿肌肉突起,挑着一副担子,里面盛着洗干净的水萝卜,这些水萝卜通常是一把一把地码着,红彤彤的,根下满是须根,就像个带着璎珞的赤身小人儿。菜农寻了块空地,放下担子,把竹扁担横在地上,自己坐在上面,随手从担子里取了个红红的水萝卜,在褂子上蹭了几下,便大口咀嚼起来。
他不时用炊帚洒一点水,水萝卜总是鲜红鲜红的。赶集的人围了上来,看看这个,摸摸那个,让人爱不释手。小孩子总喜欢模仿大人们做事,我学着母亲的样子,用手指头在水萝卜上弹弹,嘭嘭的响声,那叫一个鲜嫩。那时候的菜价,基本上都是以分计数的。
集市上的蔬菜生意特别好,菜农们的脸上笑开了花。人们挑挑拣拣,不消半日,这些乡下来的新鲜蔬菜就走向了厨房,来到餐桌上。菜农们的秤杆子总是高高的,以至于秤砣都划过来。买主们的眼睛一直盯着秤杆上的刻度,生怕短斤缺两。菜农把称好的蔬菜用稻草捆好,买主伸手在黑色大襟褂里摸索出了一个手绢包,慢慢打开,从一卷钱里找出几枚分币,反复地清点,才一枚一枚地递到菜农的手里。
集市上除了卖蔬菜穿着粗布裤的男人们,还有裹着头巾的乡下女人们,她们挨在自己男人的身边,脚下的荆条筐里装着自家养的鸡。鸡的脚都是用细麻绳绑着,眼睛显得慌慌张张,有些异样。女人们把鸡提起来给买主看,受到惊吓的鸡不时传来尖锐的嘶叫声,让人听来有点不舒服。就在女人与买主讨价还价的时候,一些不大守规矩的公鸡竟扬起脖子打起鸣来,母鸡们对眼前的“争吵”看似无聊,眯起眼打盹……买主走开了,身后传来女人的高声叫喊:“中了,就依了你,就这么说定了,俺卖给你!”
车站街的路边两侧满是店铺,有布庄、油盐店、茶庄、药店,也有拔牙医生的洋诊所。青砖的墙,乌黑的瓦,空间方位永远那么妥帖、协调。店铺并没有真正的门,皆是木头门板,打烊后,一块一块安上。店铺都挂着自己的五花八门的生意招牌,告知经营特色,加深顾客的购买记忆。
车站街百货商店是一栋二层的俄式建筑,是当时车站街最大的商店。四根高高的大理石立柱撑起商店的大门。外墙上挂着一幅大型广告美人画,印着当红明星,甜心一般的笑容,胸前一束鲜花,那扮相讓女人心驰神往。画面上还有夺目的两个字“雅霜”,就是当时“雪花膏”的代名词。
赶集的人要想寻摸好馆子吃好的,就要看饭馆外挂的酒幌子,这个幌子就是饭馆的招牌。一般饭馆挂两个幌子,也有挂三个幌子的饭馆,代表厨师手艺十分了得。如果挂了四个幌子,那就了不得了,满汉全席,想吃什么就有什么。
如果走在集市看见屋檐上高挑着四方白布的膏药幌子,这就是药铺了。如果这膏药幌子的下边缀着珠子,这表示药铺里卖丸药,也就是现在的中成药;如果幌子底部挂着小鱼儿,表示药铺里卖人参鹿茸之类的补药。
药铺门前,一般会有一副木匾,上有一副对联。上联是“但愿世间无人病”,下联为“何愁架上药生尘”。戴着花镜号脉的先生最为神秘,他把着病人的脉管,闭着眼睛,若有所思,然后提起毛笔,在砚台饱蘸浓墨,在黄草纸上写出一串草药的名字,再思前想后地在每味草药的后面标注上数字,写好药单后,再仔细斟酌一番。
病人的家属将开好的药方拿到柜台上划价付款后,就可以到“百眼柜”抓药了。“百眼柜”是药铺摆放着一排排盛放中药的药柜,那一个个小抽斗中,存放着各种药材,每个抽斗上都写着所存放药材的名称。称好的中药包成一个个虎头包,无论是种子还是散剂,都包封得严严实实。小伙计将那药纸包甩出三尺柜台,准保没有一丁点的草药粉末溢出。
布店铺子的生意有些清淡,便在门板上贴了“大减价”红纸,每个字有一尺见方,用来吸引路人的眼球。每每有客人进店,老板会迎上去,抖擞着精神,堆起满脸笑容,主动给顾客介绍花花绿绿的布品。哪怕是买半尺白布,也主动搭葛(联系),买一尺还让上半尺。遇到顾客给孩子买布料时,伙计们往往提醒顾客,孩子继续长个儿,要多买几寸布,让孩子多穿几年。顾客要买的布,假如铺子上没有,也不会告诉顾客没有。为拢住顾客,店家会请顾客稍等片刻,暗地里让伙计去其他商家拿货。
几个妇人围着卖布的柜台,摸摸这匹布又摸摸那匹布,在价钱和质量之间反复掂量。妇人们可能是不十分中意啥了,最终转身离去。没能拢住顾客,布店老板心里似长了草,倒背了双手,踱步来到店门口,把脚拉开站成八字形,仰着脸,看着屋檐的椽子出神。
俺家的驴子出入的是“赵家铁匠铺”。驴子每日里辛苦奔波,脚下的铁掌磨损得也频繁,今天要给驴子换个“新鞋子”。赵铁匠胸前系着皮围裙,上面满是火星烧的大小窟窿。他抬起驴子的蹄子用手比画了一下尺寸,胸有成竹地将四块铁坯投入炉中。打铁是火与力的结合,那炉中的火苗,一起随风箱的节奏跳躍升腾。他熟练地夹起火炉里一块被烧得通红的铁坯,一锤锤有力地捶打,炙热的火花四处飞溅,然后把铁坯重新回炉燃烧,取出铁坯后又是一阵捶打,眼见铁蹄掌已经成U形,他又用铁锥子在铁蹄掌上戳了几个眼。随手扔进身边的水池里,“滋啦”一声,一阵白烟倏然飘起。赵铁匠用铁钳子先给驴蹄修剪指甲,再用锉刀把驴蹄打平,最后他左手拿钉,右手执锤,叮叮当当几下就把铁掌钉在驴蹄上。赵铁匠练过武术,他说自己能让五个壮汉近不了身,可没见他打过谁。
我们按相亲约定的时间转到车站街小吃集市。这里是集市最热闹的地方,各种各样的小吃摆放在马路两旁,人头攒动,卖东西的吆喝声、人们的说笑声交汇在一起。走了没多久就遇到了媒人。“你们啥时候来的?”媒人问。“俺们头晌就过来了。”母亲答道。母亲又说,“她婶子,俺妹子的亲事让您费心了!”“哎呦,大妹子也太客气了,俺这是一手托付两家事,修桥补路不如介绍成亲,双眼识得好姻缘啊。”媒人的嘴就是能。
媒人拉着于二姑的手,朝身后不远处一指说:“闺女,你瞧这崔家的大小子,喜欢不?”我们顺着媒人手指的方向张目望去,这崔家男孩大高个,端庄稳重,浓眉大眼的。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手里推着的那辆自行车,在那时自行车简直是个稀罕物。车的主人对这辆自行车爱惜有加,特意买了卷塑料条,里边衬上一层纱布,把大梁、车架都包扎起来,在车圈、辐条上还涂了一层黄油。
恰巧对面崔家的大小子也往我们这里看,两位青年的目光接触了极短的一瞬,惊慌得赶紧避开对方的视线。于二姑青白的脸一下子变成两颊绯红,好像春风吹开的桃花,又似夕阳下的晚霞。再瞧那崔家的大小子可能是紧张了些,上身纯白的衬衣微微有些湿,薄薄的汗透过衬衣渗出来,将原本绝好的身体更是突显得魁梧。
媒人事先把男女双方及其家庭的基本情况都做了交代。双方见面,相互有好感,两家的家长又没意见,再经媒人三寸不烂之舌的撮合,这桩婚事就初步定下了,约好下次见面的时间,双方就高高兴兴地离开了。
相亲顺利,母亲和于二姑欢喜得不得了,母亲便领着我们去吃馆子。一进饭馆的店门,店伙计就主动上前打招呼,找好座位请我们入座。店伙计事先已把注满井水的铜壶烧得滚热,他一手拎着大铜壶,一手端着一摞蓝边瓷碗,变戏法似的为客人斟茶。沏茶后,还要再递上一块热毛巾。
馆子里摆设的大多是条凳方桌。柜台里摆着几个酒坛子,上面是用红布包裹的盖子,旁边放着卖酒用的酒提子,大多是用竹筒制作的。柜台的另一个角落放着竹编的簸箩,里面放着馒头和黏豆包,上面盖着白布帘儿,飘着面香味儿。卖米饭的家什是“饭筹子”,一般是用白铁皮打制的,形状像个倒扣的碗,有二两、四两、八两的。用“饭筹子”打饭时,服务员先用木匙盛饭将“饭筹子”填满,再用木匙反复两次将“饭筹子”的底部抹平,放在顾客的碗里。如果服务员遇到了熟人来打饭,便暗地里使劲,将米饭压实,能多出半两米饭来。
再说那厨房里的厨子,头戴白帽子,身扎白围裙,干起活来也是活神活现。他把鸡蛋磕开倒入白瓷碗里,撒上一些研磨成粉末的粗盐,用筷子顺一个方向搅动。只听见“哗”的一声,鸡蛋在锅底里迅速泛起,把鸡蛋像吹气球一样吹起,鼓鼓的,圆圆的,瞧瞧它的边缘多像于二姑裙子上的花边啊……不消片刻,炒鸡蛋、花生米就摆上了桌子,客人端坐在长条木凳上,端着桌子上斟满白酒的陶瓷小碗,一口一口整着,品味着美食的快乐。
当然了,那年代吃饭需要粮票,没有它,你是没法下馆子的。
那些赶马车的车老板,是不常到饭馆里坐着吃饭的,他们怕不小心走丢了货物。车老板把装满了货物的马车拴在路边的一棵树上,嘴里喊着:“店家,老三样,水围城,多放明油——”饭馆老板收到这个特殊的“密电码”后,手脚麻利,先用木勺从酒瓮里舀出米酒,倒进碗里,即刻就端到了车老板面前。车老板接了酒碗,身子倚在车辕上,“刺溜”喝了一口,从兜里掏出一粒炒黄豆放在嘴里嚼了,赶紧捂上嘴,生怕跑了酒味。碗里的高粱酒刚见了底,饭馆老板就端着热气腾腾的大海碗一路吆喝着:“赶车的老哥儿,您的水围城做得了,大碗的牛肉汤烩饼,牛油足份嘿——”吃毕,车老板舔着嘴唇,称赞酒好饭香。付饭钱过手时,自己先数一次,又嘱咐饭馆老板再数,饭馆老板那个大方直爽,也不清点,顺手把手中的钱和粮票向钱柜子丢去。
我对那店伙计送上来的茶水并不感兴趣,吊人胃口的是柜台上那一盘盘油光光的酱油螺蛳。那时挑螺蛳肉的专用工具不是现在用的大头针或牙签,而是用白铁皮剪成的“三角铁”。准确地说,就是把崭新的白铁皮,剪成一头宽约一厘米,另一头带尖儿,长约二厘米的三角铁皮。
坐在方桌前,我早就把“三角铁”攥在右手里,等店伙计端来盛满螺蛳的盘子,先用左手捏起一个螺蛳吸吮一下浓香的酱汤,然后再开始挑螺蛳肉吃,吃完了再喝碗送上的茶水。
母亲点的是蒲草包子,圆圆的竹笼,底下铺着黄绿色的蒲草,各种馅的小包子,小巧玲珑,捏着整齐的花边,围拢在蒲草上,热气腾腾。那蒸包外面裹着层薄薄的白面皮,似乎隐约可见那薄皮里面裹得红嫩嫩的肉馅。青花瓷的碗碟,摆放左右,蘸上蒜泥,咬上一口包子,都是肉馅和蒲草混合的香味。这香味从舌尖掠过,滑入食道,醇醇地在腹中懒懒地弥漫开来。
在回家的路上,毛驴儿有了新“鞋子”,走起路来也不硌脚了。这一路上,驴儿格外地有精神,摇得脖子上的铃铛“叮当”响。驴儿走着走着大概是想起了什么高兴的事儿,便不可捉摸地扬起脖子“嗯昂——嗯昂——”叫了几声,在山中林荫道上传出好远,整个大山差不多都麻酥酥地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