冻凤秋
她坐在床边,低着头,使劲儿搓玩具泥,然后,像下定了决心似的,对妈妈说,给我改个小名吧。
为什么?现在的名字不是很可爱吗?
是头小猪的名字,我不想要。
那叫什么呢?
玫瑰、茉莉、蔷薇……她说了几个,大概也觉得不很合适,就先笑了。
那就叫棒棒糖吧,你的网名。
她仍是摇摇头。然后又说,大名也不好!
妈妈有点发蒙:《子衿》是《诗经》里咱们最喜欢的一首,古雅又简静,还情意绵长,怎么不好了?
她说,好多人都不知道这个字怎么发音。在学校,老师点名,到我这儿总是冷场。
她模拟当时的情景,子……拖长了尾音,空空的,没有着落,气氛尴尬。
在同学的口中,有时那音调落在“chen(陈)”,有时落在“yin(银)”,有时落在“jin(禁)”。有调皮的小男生追着她,故意叫错,惹她气恼。妈妈被她的描述逗得哈哈大笑。
虽然她很小就会背诵《郑风·子衿》,但要真正喜欢、懂得深层的意思,恐怕还要多年以后。就像她的妈妈,读高中时才知道什么叫悠悠我心,开始念念不忘一个人的名字,男同学的名字那么好听,和俊朗的背影,和清雅的书卷气一起,化作伊人绵长的思念。
那应该是一个人最初的爱与美的理想化投射,就像哲学家黑格尔认为的,美是在个别事物中见出概念或理想。那时的态度也是美的欣赏,极似“柏拉图式的恋爱”,胸无纤尘。而《诗经》之美,实在是每一个中国人都该或深或浅领略一点的。每一次朗诵或书写,每一次诠释或辨析,都是在涵养一种古典的情怀,一种对当下的超越,一种精神的清洁。
她曾经也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姓生僻,名拗口,总被叫得五花八门。直到如今,或者说直到当下这一刻,读到《诗经·大雅·卷阿》,重温里面经典的诗句“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仿佛才真正感受到凤凰在茂盛苍郁的梧桐之间,面对东方的朝阳,“雍雍喈喈”,高声和鸣的盛景。
平凡的名字,会被一种突然而至的明媚和丰富擦亮,连带着深秋的心情,被历史深处的一束光点燃。她忽然悟到,原来她在通向她的名字的路上,每一步都无比艰难,每一步却都充满新鲜。一首诗、一本书读起来,看时间在阅读中日渐丰盈;观自在,一点一点消除杂念,让智慧的潮水涌来。像是《诗经·大雅》记述的周王朝从筚路蓝缕到盛世芳华的过程。
那天,她在风吹书香茶悦会,与师友们的分享中,以青铜器“史墙盘”“速盘”“何尊”“伯格簋”中的铭文来印证周成王营造洛邑、迁都成周等历史功绩。每一个青铜器都像是一个奇迹,那么特别的样式、花纹、铭文,文字的辨识尤其不易,但充满了趣味。
那是一个巨大的空间,模糊的地带,因为不确定带来迷茫,但也因此有着继续探寻的价值。
一个人的精神历程也可以是这样的吧,从一片荒芜到莺飞草长,从阅读思考到清澈明净,从持续深耕到从容开阔。读《大雅·械朴》,作家何頻老师惊喜地发现了周作人名字的出处,“周王寿考,遐不作人”,即周王年寿无疆,善于培养贤才之意。
隔天,周雅瑾教授又在《大雅·思齐》中,欢欣地读出了林徽因的本名“徽音”,“大姒嗣徽音,则百斯男”,是说周文王之妻太姒继承前辈太姜、太任的美誉,多生男儿兴家邦。
而此前,我们已经在《邶风·绿衣》“绿兮衣兮,绿衣黄裳”中看到散文家、藏书家黄裳先生的名字;在《鄘风·君子偕老》“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中了解学者齐邦媛名字的来历;在《小雅·鹿鸣》“呦呦鹿鸣,食野之苹”中发现科学家屠呦呦的名字。此后,又在《大雅·生民》“诞降嘉种,维柜维秠,维糜维芑”中辨识学者胡适兄弟的本名:胡嗣秬、胡嗣秠、胡嗣糜(胡适)……
你看,在中国诗歌的源头,在词语的丛林中撷取一片,就是美好的祈愿,就是飞扬的诗意。一代又一代人,不停地撷取、重读、继承、发扬,带来新的意义和诠释。生活在曾经的风雅之地的当代人,如何书写新的风雅传奇?
开眼看世界,大风起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