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冯焕阙》书法艺术探究

2023-06-24 20:08田莉莉
书画世界 2023年4期

田莉莉

关键词:汉阙;冯焕阙;书法风格;波磔

一、《冯焕阙》及其相关问题

巴蜀地区汉代石刻铭文以其形制、书风的多样令世人瞩目,并在汉代石刻当中占据一席之地。巴蜀作为历史的地域概念,在战国时期已经出现,即指当时的巴国和蜀国。[1]“巴蜀”在汉代指益州刺史部所管辖的“巴郡”和“蜀郡”。[2]《冯焕阙》在今四川渠县境内,汉代时隶属巴郡,故应为巴郡的建筑刻石。[3]

“阙,门观也。”[4]最初的阙是宫室外的一种防御建筑,高高的台基上有楼屋,守卫者可以站在上面瞭望四方,故称之为“观”。因一般分立大门两旁,中部开阙为道,故又称为“阙”。后来,这里又成了天子公布法令的地方,称之为“象魏”。《广雅》载:“象魏,阙也。”因此,阙也成为国家和天子的象征。后來,这些功能都渐趋淡化,但阙作为装饰性建筑,长时期广泛地修建在宫、庙、祠、墓之前,以衬托和美化主体建筑,加强建筑组群的庄重感。早期的阙用砖木建造,东汉时开始出现纯石料建造的阙。时至今日,“阙”已经不只是汉代标志性的建筑物,更是两汉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冯焕阙》(图1)又称《冯使君墓阙铭》《幽州刺史冯焕神道》,东汉建光元年(121)造,上有铭文隶书20字。[5]2041宋代赵明诚《金石录》记载《汉冯使君阙铭》,云“故尚书侍郎、河南京令、豫州幽州刺史冯使君神道”[6]。《后汉书·冯绲传》载:“绲父焕,安帝时为幽州刺史。”[7]而《绲碑》亦云冯绲为“幽州君之元子”。“此字在宕渠绲墓前双石阙上,知其为焕阙也。”[6]以上这些记载肯定了冯使君就是冯焕,安帝时曾任幽州刺史。关于《冯焕阙》的铭文内容、主人公履历及石刻的史学价值前人多有解读,本文将重点关注其书法艺术。

二、《冯焕阙》书法艺术特征

(一)前人对《冯焕阙》书法风格的评述

关于《冯焕阙》的书法艺术,宋洪适《隶释》、清康有为《广艺舟双楫》及叶昌炽《语石》对其均有评述。宋代金石学家洪适在《隶释》说《沈府君阙》《冯焕阙》《王稚子阙》皆是八分书,即张怀瓘所谓的“作威投戟,腾气扬波者也”。其评价与康有为有异曲同工之妙。清代康有为《广艺舟双楫》云:“《孔宙》《曹全》是一家眷属,皆以风神逸宕胜。《孔宙》用笔旁出逶迤,极其势而去,如不欲还。《冯君神道》《沈君神道》亦此派也,布白疏,磔笔长。”[8]洪适以“八分书”来描述《冯焕阙》的隶书铭文,又借张怀瓘之《六体书论》中的“作威投戟,腾气扬波”[9]212进一步表述其书法特点。而康氏的描述似乎更胜一筹,借汉隶《曹全碑》用笔之逶迤来形容《冯焕阙》笔画的势,并评说《冯焕阙》与《沈君神道》独特的用笔特点,即“磔笔长”。《永字八法》称右下为磔。[9]875唐太宗李世民《笔法诀》又称:“磔须战笔外发,得意徐乃出之。”[9]119这些对《冯焕阙》的“磔笔”都进行了很好的阐述。同时康氏对《冯焕阙》的章法描述为“布白疏”,即其章法布白疏旷爽朗。清代叶昌炽《语石》卷五云:“汉《沈君左右阙》《李业阙》《杨宗阙》《冯焕阙》,蜀《贾公阙》。凡阙,多东西相对……有题字者为旧拓,《沈》《冯》两阙最清朗。”[10]叶昌炽评述其“最清朗”,这便容易让读者联想到一代书圣王羲之《兰亭序》中的“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文句,飒爽之感便会油然而生。而笔者以为三位前贤对《冯焕阙》书法风格的评述唯有叶昌炽的不大妥当,其评《沈君神道》为“清朗”者倒也恰当,但《冯焕阙》的书法风格带给人的感受必然是超“清朗”之上的,更有“战笔”之意。关于《冯焕阙》的书法艺术风格古人已做出了评述,而对于《冯焕阙》及相近书风的汉代铭石隶书,它们在风格上的内在联系近年来却并未得到学者们的足够重视。

(二)《冯焕阙》书法风格的承袭渊源

自西汉中期以来,隶书逐渐地脱离了篆体,朝着字形扁方、笔势长波的方向发展。无论是书写较为自由的汉简尺牍,还是各类不同形制的石刻铭文,我们都能从中看到字形的变化、笔画横势的拉长。恰如建始元年(前32)的《武威王杖诏令册》、天凤三年(16)的《莱子侯刻石》、永平六年(63)的《开通褒斜道刻石》以及永寿三年(157)的《安国墓祠题记》等。

通过古人对《冯焕阙》书法评述,不难看出《冯焕阙》正是具备着隶书脱去篆体、字形方扁、笔画长波的特点。与上述简牍、石刻具有形体上的共通之处。

《武威王杖诏令册》(图2)[11]为西汉成帝时期的简牍墨迹,就其字形来看多有横画、波磔逸出的形态,使通篇书法开张纵横,姿态横生,风神宕逸。由于是书写在竹简之上,故字形显得飘逸洒脱。其横势极尽舒展,有如“极其势而去如不欲还”。除此之外,《武威汉简》《甘谷汉简》等已褪去“古隶”模样的简书都具有此特点。故而可以看出,早在西汉时期书家即有掠笔、波磔的习惯,久而久之形成了一种稳定且社会普遍效仿的笔法。

《莱子侯刻石》(图3)[12]62又名《天凤刻石》,刻于天凤三年即公元16年,早《冯焕阙》105年。清代方朔《枕经堂金石书画题跋》载:“以篆为隶,结构简劲,意味古雅,足与孔庙之《五凤二年刻石》继美。”与公元前56年的《五凤刻石》相比,《莱子侯刻石》更显苍劲简质,字形的趋扁程度十分明显。与同时期的简牍隶书相类似,《莱子侯刻石》笔画尤带篆意,前三行笔画横势较强,后数行强化了斜向线,显得跌宕生动,如“使”“毋”二字。全文35字,少数字的笔画呈现出不大明显的波磔,而横画中出现波磔笔意的字在西汉隶书刻石中为最多。《莱子侯刻石》中的波磔虽在左右的横势上较之《冯焕阙》并没有那么明显的长波,但已出现“磔笔”之势。

《开通褒斜道刻石》(图4)[12]106,东汉永平六年(63)至永平九年(66)造,为东汉早期摩崖石刻,早《冯焕阙》55年。清代杨守敬《学书迩言·评碑记》云:“纵横排奡。”[13]“奡”即指矫健有力的样子。我们从两块石刻的整体面貌上来看,两者都具有恣肆旷野、纵逸生奇之势,然而就掠笔和磔笔来说,《冯焕阙》显然要比《开通褒斜道刻石》更胜一筹。如“道”字:《开通褒斜道刻石》“道”字(图5)的捺画较为僵硬,斜下而出;《冯焕阙》“道”字(图6)的捺画则平出倾斜而挑出,增强了纵逸之势。又如在石刻中出现的 “君”字,两者的撇画显然不同:《开通褒斜道刻石》的“君”字(图7)掠笔之势较为含蓄,撇画较短;而《冯焕阙》的“君”字(图8)撇画掠势则如拔剑出鞘,风神凛然。字形上虽然前者趋方、后者趋扁,但二者在整体视觉感上同样给人一种“恣肆旷野”之感,这就得益于两块石刻笔画线条的简练圆劲。

通过对《冯焕阙》与《武威王杖诏令册》《莱子侯刻石》《开通褒斜道刻石》的对照研究,我们知道西汉时期书家便有了掠笔的动作习惯,进而演变成了一种成熟的波挑与磔笔的用笔规律。而当隶书转换了载体,载体发生了材质的变化时,隶书结构依旧可以按照简牍或方或扁的字形来展现,但其载体刻石带来的刊刻不便进而又演变出平画宽结或斜画紧结的字形结构。当刻石材质的书写发挥面积远远大于原先狭窄的简牍之时,加之汉代书家本身所习惯的掠笔、磔笔动作,二次创作所刊刻出的隶书也就衍生出“磔笔长”的特点。故笔者认为《冯焕阙》书风特色的产生并不是简单的胡写乱画,一时兴起。其书风的产生背后定有着一个长期的发展过程,并一脉相承。

(三)《冯焕阙》书法风格的比较分析

正所谓“汉碑每碑一奇”,将《冯焕阙》与书风较为接近的《石门颂》《曹操宗族墓字砖》《曹全碑》作比较,我们可以看出其间的关联。

《石门颂》全称《故司隶校尉犍为杨君颂》[5]570,为摩崖石刻,汉建和二年(148)刻,晚《冯焕阙》27年。清代杨守敬在《学书迩言》中评:“《石门颂》之飘逸,各有面貌,各臻妙境。”[13]有“隶中之草书”一说。清翁方纲《两汉金石记》云:“‘命字垂笔有长过一二字者……因石理剥裂,不可接书而垂下耳,非可以律隶法也。”[14]关于“命”字的垂笔过长问题,翁方纲认为是石质的自然裂痕恰巧使“命”字竖画拉长,然現代学者认为这并非石质裂痕的结果,我们从出土的大量汉简中可以得知,汉隶书写任性恣情时总有“逸笔”出现,即笔画的纵势或横势的加强。翁方纲会如此认为,应与当时汉简并未有出土实物有关。《冯焕阙》和《石门颂》同为奇纵恣肆一路的汉隶书风,两块石刻却也各有其特色。

以“故”字为例,《石门颂》中的“故”字与《冯焕阙》的“故”字用笔皆瘦硬圆劲,气势大开。在结字上《冯焕阙》“故”字呈现出一种斜向的姿态,且字形中部紧收;而“石门颂”结体均匀分布,更为疏朗。如果说《冯焕阙》与《石门颂》是两个面对兵临城下的将士,那么《冯焕阙》表现出来的就是“拔剑出鞘,突出重围”,《石门颂》表现出来的则是“胸有成竹,请君入瓮”。除“故”字外,其他字形与《石门颂》相比皆是结体较为紧收。

《曹操宗族墓字砖》(图9),汉灵帝建宁三年(170)刻,晚《冯焕阙》49年。《曹操宗族墓字砖》中多数书法用笔随意自然,值得注意的是隶意较浓的“会稽曹君”四字,强调中锋用笔的圆劲流畅,向外延伸,具有剽悍之气、雄放之气。无论与茂密雄强、浑穆厚重的《衡方碑》相比,还是与清丽典雅、端庄严谨的《曹全碑》相比,凡须波挑之处,《曹操宗族墓字砖》中字体的笔画无不尽兴舒张,线条起始几近平直,并未着意强调其“一波三折”的特性。[15]正因这种横向笔画的“少波折”,故而其用笔随意,中锋拉出,圆劲挺健,反而简洁明快,而这种用笔方式也正是与《冯焕阙》用笔的相通相合之处。

除却其恣肆开张的笔画,《曹操宗族墓字砖》在字体结构上与《冯焕阙》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关于《冯焕阙》字体结构之紧收的特点我们在上文已经提到,与其他纵逸类的石刻隶书相比,《冯焕阙》结体之紧收,是其他早于《冯焕阙》的石刻无可及的。分析《曹操宗族墓字砖》中的“曹”字(图10)与《冯焕阙》中的“东”字(图11),二者笔画分布均匀,皆字形压扁。由于“曹”字的字形较高,若我们遮去其下半部“曰”,不难发现其风格、结体与《冯焕阙》如出一辙。

试将《冯焕阙》与晚其64年的《曹全碑》比较,可见《曹全碑》之婉畅多姿、秀润匀整、左掠右磔、横向舒张的艺术特征。康有为《广艺舟双楫》云:“《孔宙》《曹全》……皆以风神逸宕胜。……《冯君神道》《沈君神道》亦此派也,布白疏,磔笔长。”[8]康有为把《曹全碑》与《冯焕阙》在艺术风格上归为一类,而我们若再细究二者的字形结体,如表1所示选取《冯焕阙》的“州”“令”“史”“神”等字与《曹全碑》对比,当会发现《冯焕阙》另有奥妙。(表1)

从字形上看,《曹全碑》与《冯焕阙》惊人地相似,且其体式相若呈微微向上拱起的状态。从结构上看,二者布白较为均匀,中宫收紧,撇捺左右逸宕。两者唯一的不同就是《冯焕阙》线条圆劲,无“雁尾”;《曹全碑》则更显飘逸,稍有“雁尾”。

一种书风的产生及其延续、发展绝不是偶然的,它经过了书家、刻工的发现与总结、学习与承袭才得以流传。从《冯焕阙》到《曹操宗族墓字砖》,再到《曹全碑》,可见当时的书家刻工对此隶书风格已经有了一定的认知和认可。

结语

《冯焕阙》作为巴蜀地区汉代石刻,有着独特的一面。本文尝试去解开《冯焕阙》书法艺术风格的源头密码和后期的发展,厘清其书风脉络。除上文所举例论证的石刻之外,相信还有很多的汉代石刻等待我们去研究发现。而汉代石刻书法艺术的取法、发展问题的探索,对于汉代石刻书风的分类及书法艺术史研究,有着重要的参考价值。

约稿、责编:金前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