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院新院

2023-06-24 17:40:35杨西京侯发山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3年6期

杨西京 侯发山

引子

这一天,旅政治部组织科长马孝忠收到一封家书,是父亲来的。

自然,是父亲委托乡邻写的,他老人家除了自己和两个儿子的名字外,认识的字,掰着指头都能够数得过来。尽管信上轻描淡写,三言两语,马孝忠透过字里行间,还是清晰地看到了那一幕——

月亮升起来了,透过繁茂的枣树,月光这儿落一点,那儿洒一点,花花搭搭,使得小院里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刚立夏,不热不冷的,一家人坐在石桌子前吃饭。说是一家人,只有弟媳肖六妮,两个侄子善言和善行,以及父亲。兄弟孝和在市区卖小吃,很少回家。石桌子上摆着四个盘子,一盘炒黄豆,一盘炒玉米粒,一盘凉拌白萝卜丝,一盘生青椒丝。尽管有炒有调,有热有凉,却没有丝毫的香味。善言和善行也不拿筷子,每人一手抓把黄豆,一手抓把玉米粒,左一嘴,右一嘴,“咯嘣嘣”,“咯咯嘣嘣”,吃得欢实。肖六妮看到父亲一直不动筷子,撇了撇嘴,问善行:“行,香吧?”善行使劲点点头,等嘴里的东西刚从喉咙眼下去,便迫不及待地说:“香,香!”肖六妮没好气地说:“香?香还不快吃?!”说罢,眼神瞟向父亲。父亲轻轻叹了口气,看着石桌上的四个盘子,瞅瞅这个,瞧瞧那个,最后抓起几颗玉米粒,塞进了嘴里,繃紧嘴唇,玉米粒在嘴里“轱辘”来“轱辘”去——他想等玉米粒被舌头泡软了再咽下去。善行说:“爷爷,你使劲嚼。”善言说:“爷爷没牙。”肖六妮瞪了他们两个一眼:“穷嘴老鼠,吃饭也堵不住你们瞎呱嗒!”玉米粒太硬了,在嘴里根本泡不软,父亲想吐出来又舍不得,便夹了一筷子萝卜丝,想让萝卜丝把玉米粒给捎带下去,萝卜丝又辣又酸,还没来得及吞咽,便呛得咳嗽起来,天女散花般把嘴里的东西都喷了出来。他艰难地弯着腰,一气接不上一气。

善行才三岁,还小,他一边扑打着爷爷喷到他身上的萝卜丝和玉米粒,一边紧紧靠在善言身边,悄声说道:“哥哥,咱爷会不会死啊?”善言比善行大两岁,拿身体扛了他一下,说:“胡说啥呢?咱爷不会死。”“不会死?你咋知道?”“妈说了,咱爷是‘老不死,是不是妈?”善行说罢,歪着脸向肖六妮求证。肖六妮顺手用筷子敲了敲善行和善言的脑袋:“整天就知道吃吃吃,啥事也干不了。鸡子吃个食儿还会嬔个蛋哩,要你们弄啥哩?”

父亲气呼呼地站起来,颤抖着身子走进东厢房,摸黑夹出自己的被褥,出了屋子直往外走。

“爷,你去哪儿?”善言似乎忘记了刚才被妈拿筷子敲过,问道。

父亲走到门口,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老院。”

肖六妮冲他的背影,说:“这可是你自己去的,没人撵你。去老院也好,想吃啥做啥,不像这边做啥吃啥,不随意。”

善行摸了摸还隐隐作痛的脑袋,说:“爷,昨个儿俺几个藏摸儿(方言,指捉迷藏)去老院,里边跑出两只兔子……”

肖六妮说:“等你爷捉到兔子,给你们煮肉吃。”

“好哩,好哩。”“太美了!”两个孩子欢呼雀跃。

月亮钻进云彩了,父亲的背影消失在无边的黑暗由……

马孝忠放下信,才发现自己双眼噙泪。幸亏,前几年父亲执意盖了新院,若是还在老院住,父亲怕是去的地方都没有。

当天晚上,马孝忠躺在床上翻过来侧过去,数了几百头羊也睡不着。自己已近不惑,从军二十二载,在正营岗位上干了五六年,到了正营服役的最高年限,再往前走,怕是没啥希望。在部队这些年,忠尽了,该回去尽孝了。过了年,父亲八十,说句不该说的话,还能再活多少年头?

天亮时,马孝忠把连夜写好的转业申请书递了上去,同时,把自己发表的新闻作品剪贴本寄给了老战友、东周市委办副主任杨伊洛,委托他给自己找工作。

一、父亲丢了

马孝忠清楚地记得回来那天的时间,1994年农历八月十三。上午他把妻小安顿好,下午就到《东周日报》社报到去了。

马孝忠经杨伊洛推荐,凭着厚厚的样报剪贴本,被安排到当地的《东周日报》社工作,因为他刚回来,好多事都要办,报社姚总编让他不要着急上班,过了中秋节,再歇几天。马孝忠决定先回老家看看。

老家位于邙山荆条岭一个叫荆席庄的小村。荆席庄,顾名思义,因岭上荆条多,当地人用来制席编筐,久而久之,有了荆席庄这个村名。

从军二十二年,尤其是老婆随军后,多年未回老家了。一进村口,马孝忠就打发送自己的车走了,自己步行回家——“儿大不嫌父母,做官不压乡亲”,这句俗话,他从不敢忘。遇到妇女和小孩子,他赶紧掏出水果糖递过去;遇到中老年男人,他掏出准备好的“喜梅”烟递上去……马孝忠明显感觉到,这次回来跟前几次探亲回来不一样,乡亲们对他不冷不热,眼里有些鄙视、看不起。他心中一沉:难道是1981年奶奶病逝自己没回来?那时,他任连队指导员,接到奶奶病危的电报时,他正带连队开赴豫南某地抗洪救灾,没法回来啊。

马孝忠走过去,隐约听到背后村里人的议论:

“还孝忠哩,老爹都不管了。”

“话不能这样说,当差不自在,自在不当差。”

“是不是老二给老大拍电报了?”

“这下有好戏看了,够六妮喝一壶。”

“白瞎了兄弟俩的名字。”

“狮子尾巴摇铜铃,热闹在后头。”

“麻尾雀,喜欢雪,娶有老婆就忘爹。”

“我看这一回是土地爷的胳膊,麻缠。”

看来,家里的事并不像信上写的那么简单。自己这次转业,这条路算是走对了。想到这里,马孝忠加快了步伐。村里的路早已不是当年那条蚰蜒似的小土路了,已经变成了可以错车的水泥路。路两边的墙壁上不少关于计划生育的标语,字写得歪歪扭扭,内容充满了血腥味,“一人超生,全村结扎”,“一胎生,二胎扎,三胎四胎刮刮刮”,“农村想不穷,少生孩子养狗熊”,还有“母猪配种”“收购土鸡”之类的小广告。

“这不是孝忠吗?回来啦。见到恁爹没?你都知道了吧?”

马孝忠一扭头,看到了松现伯,在老院住时,两家是邻居。面对他的一连串问话,马孝忠一脸茫然。

“真不知道?”松现伯加重了语气,又问了一句。

马孝忠点点头。说实话,他也是乱点头,根本不知道松现伯问的是什么。

松现伯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指着马孝忠家的新院,说:“恁爹丢了!”

“啥呀?”马孝忠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听错了。

“恁爹丢了!”

“我,我爹丢了?”

“恁伯我土埋到脖子的人了,还能确(方言,指诳)你?!”

“啥时间的事?”马孝忠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夜个儿(方言,指昨天)。”

“咦,咋回事?”马孝忠惊得一句三结巴,忘记给松现伯掏烟了,忙摸出烟盒,拿出一支。

“问孝和秀子(方言,指妻子)去!”松现伯接过烟,手指夹着塞进嘴里。

马孝忠忙拿出打火机,“啪”的一声蹿出了火苗,然后送过去。他刚转身往家走,松现伯叫道:“回来!”马孝忠忙扭过头来:“松现伯,咋啦?”“烟还没给我点着哩!”马孝忠又好气又好笑,忙又拿出打火机给松现伯点烟,看到松现伯嘴里冒出了烟,才折身往老院走。

二、母亲的遗嘱

那一会儿,马孝忠的脸上火辣辣的,羞,恼,愧,恨不得插翅飞到孝和那里问个明白。他看看表,下午四点左右,孝和的小吃摊该忙碌了。马孝忠后悔安顿好妻儿后,没有先到孝和那里,若是从他那里知道一星半点,也不会贸然回来让乡亲们捣脊梁筋,说闲话。反正离家不远了,先到家看看再说。

不能先去新院,自己不知道前因后果,弟媳是出了名的“恶老巴子”(方言,指“母老虎”),怕是三句不合又要吵起来。左邻右舍知道自己回来了,都等着看热闹呢。想到这里,马孝忠往老院走去。荆席庄的地形像把勺子,老院在勺子把那儿,村子的最西头,较为偏僻。

老院是典型的坑子院(即地坑院),就是在一块高高的台地上,往下挖个正方形的坑,有五六米深,然后在四个面的墙壁挖窑洞,窑脸用砖砌起来,窑洞的墙壁用石灰水刷了一遍。条件好的人家,会用砖把窑洞券起来。老院的大门在南边窑洞的西南角,从上到下是个斜坡道。

马孝忠顺着斜坡道往院里走,大门上挂了一把松锁,手一拽,锁开了。走进院子,一边看着四个窑洞的风门(跟普通的门大小一样,上半截全是格子,里边用白纸张着,便于透光),一边叫道:“爹,爹!”他真希望哪个风门呱嗒一声开了,父亲从里边走出来。马孝忠走到院子当中,又叫了几声,始终没有听到期盼已久的回答。三四只鸡旁若无人地在院子里散步,走几步,张望一下,咕咕两声,走几步,张望一下,咕咕两声。院子的枣树,郁郁葱葱的,挂着一个个铃铛似的枣子,朝阳的那面泛着红色,背阴的一面还是青白色,要不了几天,摇摇树干,红枣就会一个个掉下来。石桌子上,落着几粒白色的鸟屎。院子的西北角堆着锄、镢头、耙子、锨。马孝忠近前看了看,锄头、锨、镢头明晃晃的,锄把、锨把、镢头把也都明晃晃的,像是经常使用。东北角有两只箩筐,东南角齐齐整整地堆放着尺把长的柴火。北边的窑洞是卧室,马孝忠拉开虚掩的风门,又“吱呀”一声推开里边的木门,摸索着大门框边的开关绳,“啪嗒”拉了一下,灯亮了,灯泡昏黄昏黄的。记得有一次回来时,马孝忠嫌灯泡不亮,执意把5瓦的灯泡摘下,换了个30瓦的。可能他走后,父亲嫌费电,又换上了5瓦的。靠中间东边有一张床,床上凌乱地堆放着被褥,看那枕头,黑明发光,油汪汪的,已经辨别不出本色了。他去拉了拉被子,里面的棉花变成了一团一团的疙瘩,散发出一股浓重的汗腥味、脚臭味,还夹杂着说不清的味道。窑里边放着一架纺花车……一切都是那样的熟悉和陌生。看着,看着,马孝忠的思绪不禁飞回到13岁那年。

那一年,母親得了绝症。明知是绝症,父亲还是倾其所有,把家里能卖的都变卖了,村里能借的都借了,倒腾来一点儿钱就给母亲抓药。半夜时分,家人都睡下了,父亲还在院子里摸黑编荆席、篮子、箩筐之类的荆货,为的是多卖一点儿钱,给母亲看病。有一天,医生和父亲交谈时,说中州一家医院有治这种病的特效药。马孝忠瞒着家人,揣上自己的零花钱以及过年攒下的压岁钱,有一分两分的,有一角两角的,最大的也是一元纸币,他扒拉了几遍,十五块七毛八。他偷偷跑到黑石关火车站,扒上拉货的火车来到中州。所幸的是,那家医院距离火车站不远,他很快就打听到了。谁知道,到了医院才知道,那种药处于临床试验阶段,不对外销售。马孝忠气得哇哇大哭,跪在地上给围观的医生、护士还有看热闹的病人家属胡乱磕头。这事把院长给惊动了,没有收马孝忠的钱,让人送给了他一瓶药。马孝忠一路小跑来到火车站,趁人不注意,又扒上了一列火车。当时已过中午,中州距离东周不远,火车也就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如果路上顺利,天黑前还能赶到家。车到黑石关火车站时,“呜,呜”两声,车速减缓了一下,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马孝忠慌了,他已经意识到这趟车在黑石关火车站不停。他两手紧紧抓住车厢上的铁梯扶手,慢慢往下挪,到最后一个台阶时,他试了几次都没敢跳下来,火车“呜呜”两声,眼看着又要加速,便一狠心、一闭眼跳下飞驰的火车。接触到地面的瞬间,疼得他大叫一声——他摔倒在铁轨旁边,裤子被扯破,地面的石子把腿上摩擦得火烧火燎。趁着车站刚刚开启的路灯,他发现腿上一道道血河。他摸了摸口袋里的药瓶,药还在。幸亏,他并没有骨折,只是皮外伤。他一瘸一拐地走到车站外边的一个摊前,用两分钱买了一盒火柴。不远处有个烧饼摊,他的肚子好像感知到了香味,不住地咕咕乱叫,似乎在恳请主人:买一个吧,我受不了了。想到病床上的母亲,月光下编制席子的父亲,马孝忠使劲咽了口唾沫,摸了摸肚子安慰它一番,趔趄着腿,一瘸一拐往家的方向走去。

走到邙山荆条岭时,黑色的幕布已经把大地遮盖得严严实实。时令已是深秋,有些凉意了。本来已经出了一身透汗的身子,忍不住打起了哆嗦。近处、远处的草丛中,“唧唧”,“啾啾”,“吱吱”,不知名的各种虫叫声此起彼伏,有的叫着叫着,忽然就停了。眼前不时有夜鸟悄无声息地划过。马孝忠有些害怕,他掏出身上的火柴,拿出一根刚划出火星,一下子就被微风吹灭了。他不甘心,拿出一根故伎重演,还是一如既往地失败,他索性不再点燃,大声哼唱着:“一盘果子满盘黄,俺今买药为俺娘,一为俺娘病能好,二为俺娘寿命长……”天上,一颗颗星星闪闪烁烁,似乎在同马孝忠打招呼。忽然,他看到天边一颗流星划过,心中不由一动,记得奶奶说过,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人死了,星星也就落了。这是谁死了?难道是母亲?不可能。想到这里,马孝忠不由得加快了步伐,一步一歪,一步一歪,荆条岭的模糊轮廓已经在望了。

进村时,已经听不到一点儿动静,狗叫声也没有。

奇怪,院子也静悄悄的,父亲并没有像往日那样在院子里编荆席。听到他的脚步声,奶奶出来,又惊又喜地说:“忠,吓死我了,你去哪了?回来了?回来就好。”

“奶,我爹呢?”马孝忠晃了晃手里那个药瓶,示意自己给娘买药去了。

“唉,你爹去借钱了。你赶紧去看看你妈,她一直念叨你呢。”

“妈,妈,我回来了。”马孝忠一边叫着一边闪身进了屋。

“没吃吧?奶奶给你热饭去。”奶奶颠着小脚去了灶火窑。

煤油灯下。母亲的脸色蜡黄蜡黄的,上下眼皮像磨扇一样,艰难地撑开一条缝。马孝忠忙把手里的药瓶塞到母亲的手里:“媽,这是好药,我从中州弄来的。”母亲接过药,缓了几口气,积攒了一些力气,才慢慢地说道:“哪来的钱?不是偷的吧?”

“妈,不是我偷的,人家医院没要钱。”

“中州,你咋去的?”母亲伸出手,轻轻去擦拭马孝忠鬓角的汗水。

“妈,坐火车去的。”马孝忠说着,要起身去倒水,让母亲吃药。

母亲拉着马孝忠的衣角。马孝忠不敢硬挣扎。母亲说:“孩子,娘这病神仙也没法。你坐娘跟前,跟你说几句话。”

马孝忠顺从地坐在床头,轻轻攥着母亲的手,心里莫名的害怕。

“孩子,长大后,要是娶了秀子(方言,指妻子),可别学恁爹,千万甭打秀子。恁爹脾气赖,鳖秉性,这一辈子,他打我不下一百回。”母亲说着,眼角慢慢渗出了泪水。

马孝忠眼里的泪也流了出来。他和孝和跟奶奶一起睡在西窑,常常半夜听到父亲暴躁粗鲁的打骂声。偶尔,奶奶会自言自语几句:“娶来的秀子买来的马,任我骑来任我打。傻孩子,就是打也不能这样打啊!”

“你是老大,带好孝和,记住,兄弟和气金不换,妯娌一心家不散。恁爹越来越不中用了,恁弟兄俩要给他养老啊……”母亲的气息越来越弱了,说到这里,她指了指墙角的纺花车,“以后谁给恁们纺花,谁给恁们织布?娘瞌睡了,想睡了。你去找奶奶吧……”

马孝忠眼睁睁看着母亲磨扇似的眼皮合上了。

这时,奶奶端着一碗鸡蛋茶进屋了。

马孝忠一边擦眼角的泪,一边说:“奶奶,我妈睡着了。”

“吧嗒”一声,奶奶手中的碗掉到了地上,她叫道:“傻孩子,恁妈走了,快跪下给恁妈磕头!”

“妈——”马孝忠跪在地上,放声大哭。

想到这里,马孝忠的眼泪无声地跑出来。他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看到床头的墙上贴着一张奖状,周边鲜艳的颜色已经变淡——是自己在1981年抗洪抢险时荣获的个人二等功。自己名字下边那一片,黑乎乎的。可以想象,每当家里来人时,父亲就会给人炫耀,手指头在他的名字下边划拉;每当父亲想他时,也会拿指头在自己的名字下边摩挲。看着空荡荡的床,看着脏兮兮的被褥,看着落满灰尘的纺花车,看着墙上的奖状,马孝忠放声大哭起来。

马孝忠哭了一阵,心里边轻松了许多。他走出屋子,天已经黑下来了。他熟知父亲的秉性,父亲不会寻短见。在那个特殊时期,父亲因偷偷编荆席卖钱补贴家用挨批斗,他没有去寻死;困难时期那三年,一家人几天都没吃饭,他也没有去寻死,如今怎会因为弟媳把他撵回老院而找死呢?可能是耍脾气,示本事,不言声去哪个亲戚家了,故意叫村人捣肖六妮的脊梁筋……想到这里,马孝忠心里好受了点。他到灶火窑去,想找点吃的东西,填补一下肚子。

三、纺花车

马孝忠走进灶火窑,打开照明,还是5瓦的灯泡。他的眼睛适应半天,才看清窑里的盆盆罐罐。土灶还是原来的。灶上放着锅,锅里还有一碗米汤。马孝忠凑前闻了闻,没有馊味,无疑,父亲熬一锅汤,要喝好几顿的。他端起锅,走出灶火窑,把剩饭倒进了杂物窑旁边鸡笼的食槽里,三四只鸡争先恐后,一阵骚乱。

马孝忠看了看几个面瓮子,有小米,有麦面,有玉米糁。他打算熬点玉米糁喝。水开了,玉米糁下进去。他往灶膛里添了几根柴火,然后洗洗手,准备去做菜。案板下的菜篮里,没有一根青菜。找来找去,桌子底下放着一个瓷罐,打开一看,是半罐咸菜,萝卜丝,还泛着青色,像是刚刚腌渍的。他拿个小碗,用筷子夹了一些,想用香油再拌一下,香油瓶子油渍麻花的,空荡荡的,已经倒不出一滴香油了。

吃过饭,马孝忠走进西窑。当兵之前,他就是和奶奶、弟弟一直住在这里。窑内的陈设还是当年的老样子,最里边是那个一人多高的大粮柜,木质的,也没有上色,因年代久远,有些暗淡了。柜前是那个油漆剥落的三斗桌。走到跟前,马孝忠拿指头在桌面上抹了一下,他惊讶地发现,桌面干干净净的,没有一丝灰尘。桌子上是那盏煤油罩子灯,灯罩也被擦拭得一尘不染。他使劲嗅了嗅,似乎闻到了熟悉的煤油味。那时候上学,几乎没有家庭作业。读到初二,他就回来了,因为多种原因,没有再读高中。有多少个夜晚,他和弟弟在灯下看小人书,还有借来的长篇小说《林海雪原》《烈火金刚》《苦菜花》《野火春风斗古城》等,没书读的时候,就背字典。每当他读书感到困乏的时候,跑到院子里用凉水洗一次脸,这样精神了一些,继续看书;再次感到疲倦的时候,再跑到院子里用凉水洗一次脸……雷打不动,每晚洗过三次脸之后,奶奶催了几遍,他才回东窑睡觉——母亲去世后,他跟父亲做伴,睡在父亲的脚头。特别是冬天,他刚把脚小心翼翼地伸进被窝,自己的脚凉巴巴的,他怕触碰到父亲,没想到,父亲抓过他冰凉的双脚,让它们紧紧挨着自己热乎乎的身子。很快,马孝忠就进入了梦乡。等父亲学会纺花后,他再没有享受过父亲给暖脚的待遇。第二天,父亲起床时,马孝忠也一步不落,穿衣起床,跟随父亲去生产队干活,挣工分,父亲一天10分,他一天4分,后来涨到5分、6分,直到他参军,已经跟父亲一样多了。

在西窑发了一会儿呆,马孝忠回到了北窑,坐在床上,往事水一样漫过心头。

母亲走后,父亲在奶奶的指导下,学着纺花。纺花是个技术活,看似轻松,实则不容易。坐在车怀里,因地方限制,需要盘着腿,右手摇动轮子,左手拿一撮棉花,触到线穗上,随着轮子的转动,线穗也跟着转动,拿棉花的左手随着节奏慢慢往后拉,如果力度过大,线就断了,如果节奏慢,棉花就扯不成线……刚开始,父亲老是失败,两只手配合不好,不是右手摇得快,就是左手扯得慢。父亲有一股子犟劲,越是失败,越不放弃。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次的失败,父亲终于会纺花了。当时在荆席庄,这件事不啻中国成功研制出了原子弹。

每晚,马孝忠在西窑读书,父亲就在北窑纺花。有时候,马孝忠正在读书,感到又饥又饿的时候,父亲就端过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粉条白菜汤,怕惊动睡下的奶奶和弟弟,便努努嘴,示意马孝忠趁热吃了。马孝忠看看父亲,父亲指了指自己的嘴,表示吃过了。过来睡觉的时候,父亲还在默默地纺花。马孝忠看到,父亲旁边的空地上,放着一个大瓷碗,盛着半碗清水,表面还飘浮着花絮。有时,父亲也会一边纺花一边轻声哼唱着曲子:“纺花车,十字连。铁打锭子蜡打弦,起五更,搭黄昏,累得腰疼胳膊酸,屁股更像蒺藜拧……”有几次,他发现父亲一边纺花,一边打瞌睡。尽管父亲眼不睁,那线扯得又长又细又匀。父亲白天下地,牛似的干活,能不累?马孝忠想催父亲睡觉,可是,眼看着天气越来越冷,求人织布也得有线穗啊。所以,马孝忠只能先自己爬进被窝,在纺花车嘤嘤嗡嗡的声音中睡着了,在梦中看到母亲坐在纺花车前纺花。

看着窑垴的纺花车,马孝忠想起了那锥心的一幕,其实,那一幕一直存储在他的脑海深处,时不时地播放一次。

那天晚上,马孝忠去睡觉的时候,看到锭子后边靠墙竖着一棵两三尺高的“怕丑草”(即含羞草),是父亲刚从地里薅回来的,根部还带着泥土。看看父亲的脸色,马孝忠也不敢多问,就爬上床睡下了,刚眯瞪一会儿就醒了,不是嘤嘤嗡嗡的纺花声音把他惊醒,而是少了“催眠曲”的陪伴,他睡不着。父亲没有睡觉,也没有纺花,坐在纺花车怀里,盯着“怕丑草”出神,忽然,他扬起手,左右开弓,朝自己的脸上狠狠地扇着,嘴里边还不住地叫道:“一、二、三、四……”似乎刚超过一百,马孝忠就又睡过去。在梦中,出现的是父亲打母亲的场景,“噗嗒”,“噗嗒”,响个不停。

四、拾柴火

躺在父亲的床上,马孝忠一夜未合眼。

五更天,村里的公鸡比赛似的叫起来,马孝忠起来了。他用凉水洗罢脸,走出了坑子院。他想到新院去一趟,问问父亲和下落。

他看看天色尚早,约莫着弟媳一家还不可能起床,就在坑子院窑顶上随意转起来。窑顶四周,摆满了干树枝,有桐树、杨树,有榆树,更多的是那种带刺的圪针,不是篱笆墙,其作用跟篱笆墙一样,倒不是防贼人,更多的是防止牲畜拉了粪便,如果清理不及时,到了雨天就会流到院里,或者担心风干后,一阵风,就会飘进院里。

熟悉的空气,熟悉的场景,撩拨着马孝忠的思绪。

那些年,农家做饭,极少数人家烧煤,大多人家烧的是柴,有壮劳力的人家烧的是硬柴,就是那种粗大的枯枝、树疙瘩等,没有劳力的人家烧的是树叶、花柴杆、圪针等。那时候有个口头语叫“拾柴火”,“出门不弯腰,回家没柴烧”,大人从地里回来,累得要死要活,手里也不闲,遇到柴火就拾起来,特别是到了该做饭的时候,村道上,一个个肩扛手提,构成了村里一道风景线。学生放学,也养成了习惯,拾柴火;到了寒暑假,拾柴火就成了每天必做的功课。

那天早上,马孝忠手里掂着“镰杆”(一种农具,两米长左右,一头装有月牙形的镰刀,可割草、钩柴火),肩上扛着扁担,扁担上绑着两根绳子。孝和手里攥把镰刀。两人结伴到龙窝沟拾柴火。途中,看到地堰上有一棵干枯的酸枣树,根部粗壮,解决一家人三五天烧饭都没問题。拾柴火,一般拣拾干燥的,没有干燥的、湿的也捡拾,弄到家里要不了几天,就能烧了。有时急用,伴着干柴,湿的同样塞进灶膛,无非烟大一些。遇到这样一棵好柴火,兄弟俩跟中了奖一样高兴。

地堰有四五丈高,马孝忠跳起来试了几次,镰杆勾都勾不着。两人顺着小路攀上沟顶,上面是一块斜坡地,沟边有一棵歪脖子柿子树。那棵酸枣树就在柿子树的下边,探着身子用镰杆去勾,也是勾了几次都没勾到。孝和失望地说:“哥,算了吧。”马孝忠没吭声,绳子从柿树上缠一圈,一头让孝和攥着,一头绑在自己的腰间,同时把镰刀塞进腰里,然后双手抓紧绳子,屁股朝向沟边,蹬直双腿,一点一点往下挪。孝和担心自己两手抓不紧,往腰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然后走到坡地中间,慢慢转动身子往下放绳子。等下到那棵酸枣树那里,马孝忠叫了声“停”,偏了偏方向,然后再下到与酸枣树一个水平线时,用镰刀在地堰砍出了两个脚窝。然后双脚蹬在脚窝里,他一手扳着酸枣树根,一手拿镰刀去砍酸枣树。“咚,咚,咚”,随着镰刀起起落落,白色的树沫乱飞。突然,只听“轰隆”一声,酸枣树折了,直直地往沟底掉下去。马孝忠一声“妈呀”也跟着往下滑。孝和被拽趴到地上,死死地拽住绳子,身子还是在地上慢慢地往沟边移动,他吓得哇哇大叫:“救人啊,救人啊!”附近有个放羊老汉,听到叫声忙跑了过来,抓住绳子,才把马孝忠拉了上来。马孝和脸朝下趴在地上,上衣被磨破了,肚皮上、脸上、胳膊上,鲜血淋漓!“土,土,你是药,好了问你喊大哥。”放羊老汉抓起一把土一边往孝和的伤口上撒一边念叨,同时还不忘埋怨孝忠,“多吓人,你也真是,有柿子树不绑,绑身上多吓人。我若是晚两步,你兄弟的头就要顶着柿树根了,不敢想……”

孝和的一条胳膊多日不见消肿,家人要带他去看看医生,他说没事,不疼。他自己用两根竹板绑着,以为过一段时间就会好的。谁知道,胳膊里边的骨头裂了,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留下了终身后遗症,不能干重活,稍微重一点儿的东西都不能提溜。

马孝忠觉得亏欠兄弟一辈子。

五、“恶老巴子”

天色放亮,村里已经有了人影。马孝忠不敢迟疑,迈步向东边的新院走去。

早年间,村里的人都在荆条岭下的沟洼里住。一来地方偏僻,为的是躲土匪,担心被抓壮丁;二来,那地方适于开挖窑洞,只要有力气,不愁没庄子。这也就形成了邙岭一带有名的坑子院。随着时代的变迁,土匪、壮丁也都成了陌生的字眼,为了出行方便,渐渐地,都搬出了坑子院,来到岭上,有钱人家,平地起高楼,全部用红砖盖,有两层的,更多的是平房。奶奶走后,家里剩下父亲和兄弟,过日子的人都深有体会,家里没女人,日子更糟糕。俗话说,男人是挣钱的耙儿,女人是盛钱的匣儿。换言之,家里没有女人,男的再能干,再能挣钱,也是今日挣今日花,明日两手还是瞎儿。父亲也想搬出老院,不是说跟人攀比,为的是孝和,有了房子,媳妇就好定。父亲就给马孝忠写信,说家里有急用,让他寄回来1000元。那时候,马孝忠每月的津贴才六十多元,1000元不是小数目。家里出了啥事?父亲病了,还是兄弟要结婚?马孝忠想来想去,还是拿出自己所有的积蓄,又借了战友一部分才把钱凑齐。后来,马孝忠才知道父亲用那1000元买了一块公地——那里原来是个什么遗址,村里翻新办公楼没钱,才卖了这块地,然后,父亲用兄弟卖小吃挣的钱和他卖荆货的钱,盖了新院。新院的正房是一溜三孔靠山窑,窑脸、窑洞都是红砖砌起来的,窑里边用石灰粉刷了一遍。院子的东西两边各盖了两间砖券的厢房。有了新院的第二年,兄弟就结婚了。

院子里有一棵蹿天高的桐树,枝头随风轻轻摆动,好像在同马孝忠打招呼。有一次探亲时,马孝忠问父亲,说院子里栽上石榴、枣树多好哩,怎么种棵桐树?父亲说,这是为百年后准备的。马孝忠明白,这是父亲的养老树,将来做棺材用的。那时候还不兴火化,还是土葬。

忽然,飞来两只乌鸦,在梧桐树的枝头间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农村忌讳一大早乌鸦来家叫唤,有“乌鸦叫,事儿到”的说法。“去,去,去!”马孝忠对着梧桐树叫道。乌鸦不理他的茬儿,自顾“叽喳”。

铁大门“吱呀”一声开了,大侄子马善言出来了。善言曾随父亲去过部队,认识自己。看到他后,愣了一下,然后惊叫道:“伯,你回来了?”随着话音,弟媳肖六妮带着一个孩子出来。马孝忠在部队曾接到家里寄来的照片,知道这个孩子是小侄子马善行。

马孝忠忙掏出口袋里的水果糖,叫两个侄子过来。

肖六妮歪着头,长长的头发遮住了半个脸,嘻嘻一笑,对着马孝忠说:“你是谁?来俺家干啥?”

马孝忠怔了一下,忙送上一张笑脸,说:“六妮,我是恁哥孝忠啊。”

“我哥,我有哥吗?”肖六妮又是嘻嘻一笑,猛地抢过善言和善行手中的水果糖,一扬手,两颗糖飞了出去。

六妮怎么啦?精神什么时候变得不正常了?没听说啊。马孝忠问道:“六妮,咱爹去哪儿啦?”

“咱爹?咱还有爹?”肖六妮冲马孝忠做个鬼脸,一手扯一个孩子,转身进院了,“咣当”一声,大门紧闭。

两只乌鸦还在梧桐树上空盘旋,叽叽喳喳,叽叽喳喳。

这时,老邻居松现伯过来了。马孝忠递过一支烟,点上火,小声问道:“松现伯,六妮神经了?”松现伯吸了一口烟,冷笑一声,摇了摇头。

马孝忠明白了,六妮是怕自己找她算账,故意装疯卖傻哩。他说:“松现伯,我爹到底去哪了?恁知道不?我一晚上没睡着,着急死了。”

“恁爹呀,示示本事也中,这年头媳妇都成爷啦……”松现伯说罢,转身要走。

松现伯给自己交了底,说的跟自己判断的一个样,一直悬着的心放下了。他喊住松现伯,让他去叫开门。松现伯说:“跟那‘恶老巴子有啥理论?市区找孝和去。”“不是,眼看天气转凉了,我看两个侄子都还光着脚,身上的衣服也不像样儿,我想带他们两个去康埠集给置办几件。”

“中!”松现伯赞许地点点头。他去隔着门缝嘀咕了半天,大门才开了一条缝,两个侄子大呼小叫着跑了出来。

康埠集就在荆条岭的下边,是个老集,属于那种“大集三六九,小集天天有”的集市,一街两行都是店铺,大的小的,吃的穿的,理发的算卦的……不只是活人用的,死人用的也有,棺材铺,纸扎店,送老衣,都有。给你这么说吧,只要想办事,到了康埠集,没有办不成的。

给两个侄子一人选了一套衣服,一双新鞋,然后买了一兜蘋果和几斤月饼。善行问善言:“哥哥,是不是要过年啊?”善言说:“傻瓜,过八月十五哩。”“哇,八月十五也穿新衣服?”……听着两个侄子的对话,马孝忠心里酸溜溜地难受。

自己没吃早饭,估计两个侄子也不会吃啥,马孝忠便带着他们进了一家“戚记羊杂馆”,每人要了一碗羊杂汤、一个烧饼。两个侄子看到热气腾腾的羊杂汤,不住地咽着口水。“把烧饼掰碎放进碗里,慢慢吃。”马孝忠一边说一边示范。

等到烧饼掰扯到碗里,马孝忠拿起小勺,慢慢品尝喝了一口。味道很熟悉,却也很遥远。母亲病逝那年的秋天,有一天,父亲带着他们来到岭后犁地。父亲使用的是一头大公牛,正常犁地耙地,需要一公一母两头牛,生产队的这头牛,个头儿高,力气大,正值壮年,不要伙伴帮衬,自己就玩儿了。父亲扶着犁铧赶着牛在前边犁地,孝忠和兄弟在后边捡拾红薯。因为是红薯地,刨红薯时,没有刨干净,地里还有不少,大多都被犁铧弄得残缺不全,很少有完整的,即便有,也都是个头儿小的。“红薯汤,红薯馍,离了红薯不能活”,就是那时候流行的,因此说,家家户户,从大人到小孩,都养成了“颗粒归仓”的好习惯。

等到地犁完,父亲开始耙地,耙地为的是把土坷垃打碎,土地蹚平。耙地看似简单的农活,其实大有讲究,“三耕九耙,打得粮食盛不下”,“一犁三耙,不说瞎话;只犁不耙,白忙一夏”。担心耙轻,达不到效果,就得给耙增加重量,有的是在耙上压块石头。两个孩子都在,父亲自然不用找石头,让他们轮番坐到耙上。幸亏是湿地,不会起烟尘,否则,就成了“土地爷”。因为土坷垃大小不等,耙一颠一颠的,有时颠得屁股生疼,兄弟两个却都很开心。轮到弟弟坐耙时,大公牛不合时宜地拉了一泡稀屎,溅得满地都是,还飞到弟弟脸上两滴。弟弟两手抓住耙,不敢用手去擦,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大公牛的祖宗。孝忠和父亲笑得合不拢嘴。父亲是个很有天赋的庄稼人,他耙过的地,“地平如镜,土细如面”,远远望去,像是一幅画,有的像一个个交叉的八字,有的像阴阳八卦图……那天,父亲耙过的地像大户人家门楼屋檐上雕刻的那种图案。孝忠说像“再”字,孝和说像“正”字。父亲说,不是“再”也不是“正”,是富贵不到头。

地耙完,大公牛卸了套,已是中午时分。孝和使劲抠着牛屎已经被擦掉但还有印记的脸,说:“爹,我饿了。”“饿死鬼托生的。”父亲说着,从篮子里捡起几块大个头儿的红薯,用手搓掉附着的泥巴,说:“咱吃烤红薯。”孝和高兴得跳了起来,把附近埋头吃草的大公牛吓了一跳,猛地往前蹿了几步,然后埋头继续吃草。

岭上的野地,有的是石头,有的是柴火。用几块石头垒成个“灶膛”,架起一堆硬柴火,等到大火烧起来,火苗渐渐熄灭,父亲用棍子扒开火炭,把红薯埋进去,盖上火炭。时候不大,红薯的香味就飘散出来,丝丝缕缕,让人口齿生津。

孝和舔着干裂的嘴唇,说:“爹,熟了吧?”

父亲说:“早着呢。面焦里生,会吃?恁俩(方言,指你俩)看好牛,我去康埠集上买碗稀的,等我回来红薯就烤成了。”

早上来的时候,奶奶怕他们三个渴,和了一搪瓷大茶缸红糖水放进篮子里。此时,大茶缸里还剩下两口,父亲一扬脖干了,然后带着大茶缸走了。

看到父亲走远了,孝和实在忍不住,趁孝忠去截牛的时候,用棍子扒拉出一块红薯,红薯的外皮黑乎乎的,像是烧焦的木头,他用棍子敲打一番,把表面的黑灰和焦皮去掉,忍着滚烫,去剥红薯的外皮。他扒拉出来的是个小红薯,已经熟了。他害怕父亲和哥哥日噘(方言,指骂),慌里忙里把红薯吃了。

孝忠回来,看到孝和黑乎乎的嘴唇,也想去扒拉红薯,不承想,父亲已经端着大茶缸回来了,手里提着篮子,篮子里有两棵一尺多高开着黄色小花的草。父亲把茶缸递给孝忠,说:“羊杂汤,趁热,恁俩赶紧喝吧。”“爹,这是啥草?”孝和说着,用手去触摸篮子里的草。孝忠惊讶地发现,那些呈羽毛形掌状排列的叶片当即闭合下垂!“别动!”父亲说,“恁娘坟前空落,我等下去给栽上。”

父亲把红薯扒拉出来,放进篮子几块,说:“我把牛赶到那边,恁俩喝了汤吃点红薯就行了,那个肉夹馍是我给你奶奶买的,你们甭吃。”这时候,孝忠才看到犁把上挂着一个手巾兜,烧饼从兜口那里露了出来。

孝忠和孝和把羊杂汤喝完,火炭里的烤红薯吃完,父亲还没回来。孝忠便沿着父亲去的方向寻找。拐过一个土岭,他看到父亲坐在一个向阳坡前,坡根下一孔靠山小窑,母亲就在那孔小窑丘着(方言,寄存的意思)。坟前栽着那两棵开着粉色花朵的草——后来,从松现伯嘴里,孝忠才知道那叫“怕丑草”。传说很久以前,荆条岭住着一对恩爱夫妻,男耕女织,和谐美满。一天,男人上山砍柴,遇到一貌美女子,被其迷惑,随她而去。妻子见丈夫数日未归,遂翻山越岭四处寻找,走到一个山洞里,看到地上有几缕狐狸毛,还有一堆白骨和一双自己做的千层底布鞋。她知道男人被狐狸精所害,伤心地哭了一番,然后脱下外衣把男人的骨殖捡拾回来。没过多久,男人的坟前、坟头上长满了一种草。那种草可奇怪,只要妻子用手一摸,刹那间,一片片叶子齐刷刷垂下。村里人说,这是男人见到妻子,羞愧地低头忏悔。后人把这种草叫“怕丑草”,又叫“悔心草”。

母親坟前用石头摆的供台上,摆放着两块烤红薯。父亲的嘴黑乎乎的,还一边细声细语地说着什么。在马孝忠的记忆中,父亲从没这么温柔地说过话。

马孝忠把两个侄子送到村口,苹果和月饼让善言提着,又从里边拿出两个苹果、一个月饼,说:“我还要回市区,你们两个不要拐路,直接回家吧。”

“伯,我知道路。”善言点点头。

善行吸溜了一下鼻涕,说:“伯,我也知道路。”

马孝忠拐到母亲的坟前,把苹果、月饼摆上,磕了三个头才返回。

六、兄弟被抓走了

站在荆条岭路口,恰好遇到一个收荆席的商贩,拉着一车货回市区。马孝忠递给人家一盒烟,人家也不便拒绝,让他坐到车厢里去。车厢里堆着荆席,倒也软软的,不是十分颠簸。

市区有个商业街,比较繁华,有些年头了,大名叫“东周裴商义街”。相传,明末崇祯年间,东周先大旱后大涝,庄稼绝收,饿殍遍地,易子而食。一位裴姓商人从山东运来三船粮食,逆流而上,经黄河进入伊洛河,打算到洛阳贩卖。经过东周的康埠码头歇息时,得知东周灾情,善念大发,将三船粮食散发当地百姓。之后,裴商返航,不料上游山洪突发,伊洛河水暴涨,三只船全部沉没,裴商,还有他的随从、船夫全都葬身河中。沿河两岸的百姓看到后,年老的跪地祷告,年轻的下河救人。找了三天三夜,最后在下游四五里远的地方找到裴商及其随从、船夫的遗骸,之后找了一个地方丘起来。两年后,东周百姓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请风水先生在伊洛河东岸找了一块地,建了个裴商庙,塑了个金身,享受当地人年年月月的供奉,并将裴商庙开光之日的五月二十五,定为庙会。每年到了这一天,方圆十几里的百姓都来赶庙会。久而久之,成了东周地区形势最大的庙会,随之,建筑越来越多,形成了一条繁华的大街。街两头各立一石碑,石碑上的内容是一样的——“商为民益,义在利先”。

马孝和因为胳膊有伤,农活干不了,就在裴商义街的西头摆了个小摊位,经营早餐。马孝忠找到了兄弟的摊位。小吃摊不大,品种倒也齐全:胡辣汤,豆腐脑,豆浆,小米汤,素包子,肉包子,油条,糖糕,菜角,茶叶蛋,应有尽有,正是早晨八九点的时候,吃饭的人不少。他刚到摊位前,一个束着围裙的中年妇女笑脸相迎:“大哥,想吃啥?”马孝忠知道,“大哥”是她的职业习惯,她并不认识自己。马孝忠支吾道:“这不是马孝和的小摊?咋不见他?他转让了?”中年妇女不自然地一笑,说:“他是老板,我是打工的。”看她闪烁的眼神,马孝忠小声说道:“我是他哥,找他有急事。”那个中年妇女认真瞅了瞅马孝忠,走到他身边,低声说道:“恁真不知道?他今早上被派出所抓走了。”

“啊,因为啥事被抓走的?”马孝忠失声叫道。

摊位上正在吃早餐的一位大爷听到了,举着手里的包子,说:“因为啥?就是包子大,就因为好吃!”

“这……”马孝忠哭笑不得。

另外一个脸上有痣的大哥放下手中的胡辣汤碗,用手胡乱擦了一下嘴,说:“生意好,影响了同行赚钱。”

马孝忠似乎明白点什么,兄弟摊位对面也有两家卖早餐的,生意冷冷清清的,除了摊主,几乎没有顾客。那位帮忙的中年妇女招呼过顾客,过来跟马孝忠说:“对面摆摊的是外地人,利用当地关系,故意找茬儿,说咱的摊位不卫生,消防措施不到位,影响市容啥子的。”

马孝忠蒙了。刚转业回来,二十二年没在家,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抹黑,唉!猛然间,马孝忠的脑子闪过一道电光,一下子开窍了。

每当马孝忠遇到难题的时候,真正能给出主意想办法的还是老婆。

马孝忠是公认的“好妻命”。老婆崔凤仪,是他上初中的同桌。那年小学毕业,临考初中的头一晚上,父亲打母亲,马孝忠没有休息好,考场发挥失常,没考上公办初中,爱好读书的他求着父亲,要到邻村民办初中就读。起初,父亲不答应,还是松现伯出面,父亲才同意。崔凤仪的家就在学校附近,年龄上比马孝忠大一岁,她属于娇小玲珑型美人,长得漂亮,心地善良,活泼大方,“山沟里飞出金凤凰”就是用来形容她这号人的。初一的时候,有一天中午放学,下雨了,马孝忠没法回家吃饭,崔凤仪就请他去自己家。尽管上了初中,农村孩子,还属于两小无猜阶段,思想上纯洁着呢。马孝忠答应了。

一进门,见到崔凤仪的妈妈,马孝忠红着脸,叫了一声:“大婶好!”这一声叫,让崔凤仪的妈妈心生欢喜,乐得咧着嘴,半天合不上。

看到妈妈高兴,调皮的崔凤仪对马孝忠说:“俺爸在外地工作,俺家俺妈说了算,家里就俺一个闺女,你就当俺女婿也跟着我叫妈吧。”

崔母刚要阻止,马孝忠已经甜甜地叫了一声“妈”。她张了张嘴,不知道是该接腔还是不该接腔,忽然发现马孝忠的眼里汪出了泪,她吓了一跳,忙说:“孩子,不想叫别叫,甭委屈,都是这死妮子张狂的。”

马孝忠一边擦泪一边说:“我想叫,因为我,我……我妈已经去世了。”

崔母一把把马孝忠拉进怀里,抚摸着被雨水淋湿的头发,说:“孩子,咱有缘,你以后就叫我妈,不是那个妈,是这个妈,干妈!”

崔凤仪拍着手跳起来。

后来,两人到谈婚论嫁的年龄后,经媒人撮合,两人走到了一起。当时,还有不少人看笑话,说什么“女大一,哭凄凄”“男小一,没福气”的闲话。后来,马孝忠在部队提干,当上指导员、教导员后,崔凤仪随军,那些闲言碎语再没有了。相比而言,岳父家条件好,没少资助马家。特别是岳父有文化有知识,崔凤仪受其影响,跟农村同龄的女孩不一样,不是另类,而是出类拔萃。平时,马孝忠没少给崔凤仪开玩笑,说:“你这朵鲜花,幸亏遇到我这堆牛粪,又实又壮,要不然,不知道枯萎成什么样子了。”

回到市区那个临时家里,马孝忠把父亲的出走和兄弟被抓一事给崔凤仪和盘托出,他一边抓挠自己的头发,一边苦恼地说:“你说,这叫啥事,刚回来就遇到两道坎儿。”崔凤仪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人这一生,不如意事常八九,你这也叫事儿?”

马孝忠愣愣地瞅着老婆。

崔凤仪说:“我帮你分析分析,咱爹不见只是暂时的,听话听音,松现伯不是说了嘛,他肯定是跟六妮怄气,咱家乡人的话,示本事哩,躲出去了。这个先不急。孝和呢,也没事,你想啊,一没杀人,二没放火,他没有触犯国家的法律法規,只是遭人嫉妒,那些人磨道圈寻驴蹄印,一找一个准,吓唬吓唬他,敲敲他而已。”

马孝忠琢磨了一下,还真是这么回事。他迟疑了一下,说:“接下来怎么办?”

崔凤仪说:“咱兵分两路,我去亲戚家走一圈,即便不找父亲,咱回来了,刚好中秋节,这一趟少不了。你呢,再去裴商义街打听清楚,然后再找老杨哥,前因后果给人家说明白,人家才好办事。他毕竟回来时间长,各路人马都熟,兴许能给帮上忙。”

崔凤仪提到的“老杨哥”就是杨伊洛。

七、送礼

马孝忠再次来到裴商义街,他从街东往里边走,已经中午,你来我往,人声鼎沸。巧合的是,在一个烩面摊前,遇到了那位脸上有痣的大哥。马孝忠走到跟前,悄悄塞给那人一盒“云烟”。那位大哥没有认出马孝忠,看看四下没人,说:“老弟啥事要我帮忙?”马孝忠说:“给我讲讲这条街上的事。”那位大哥笑了,说:“别的不敢喷,俺就住这条街,没有咱不知道的。”马孝忠说:“我兄弟在西头开了个小吃摊……”那位大哥眨巴了两下眼睛,这才认出马孝忠,说:“人虽然是派出所抓走的,背后的主谋是工商所的龚所长,人称‘拱破天,吃得恶,请吃管一阵儿,送烟管一阵儿,要想办成事,千儿八百才成事。这个段子就是编派他的。”

马孝忠说:“大哥是说得去送送礼?”

“那是当然,不送礼,宋陵的石狮子屁股——没门!”

“可是,可是,我不知道‘拱破天,不,不,龚所长家在哪儿啊。”

“看老弟实在,我给你带带路。”

出门的时候,崔凤仪从六千多的安家费中抽出了一千元给马孝忠,他当即就在街上花了四百元买了两条“云烟”和两条“红塔山”,自认为礼不薄,便让那位大哥带路,摸到了龚所长的楼下。“一单元二楼西户,你去吧。”那位大哥丢下这话,匆忙走了。

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给开的门,无疑,她就是龚所长的夫人。看着马孝忠敲门有些不耐烦,当眼神下移,瞅到他手里提的东西,脸也不是僵着的了,变色龙似的换上了热情洋溢的笑脸。她上身穿一件红色的遮肚打底衫,领口那儿缀着一分硬币大小的银片,明晃晃的,下身穿着绿色绸缎裤子,手腕上带着一个金镯子……明显的贵妇人打扮。

一个大胖子坐在沙发上就没动,自然,他就是龚所长。他手里拿着遥控机,摁一下一个频道,摁一下一个频道,也并不知道他想看什么,或许想引起来客的注意:我家可是21寸的大彩电!当时的家庭,电视刚普及,黑白电视机好多人家还买不起,更别说彩电了。

马孝忠把手中的烟放到茶几上,躬了躬身:“龚所长好!”

龚所长这才关了电视,放下遥控器,正眼看着马孝忠,不阴不阳地说:“黄鼠狼给鸡拜年,肯定不是啥好事,说吧。”

马孝忠受宠若惊如获大赦,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龚所长拉开茶几的抽屉,摸出一盒中华烟,熟练地弹出一支,叼在嘴里,又拿出来,在茶几上点了两下,斜眼看着马孝忠,说:“不是我说哩,你这兄弟没有合法经营,说他几次了,一直没整改……要不是老子——瞧把我气得说不成话了——要不是我老龚看他老实,早进去几回了。唉,这一次是有人举报,我也没办法啊。”

马孝忠忙说:“我平时也听我兄弟说了,龚所长对他一直很关照。”

“贵妇人”插言道:“俺家老龚也是草根出身,能不知道下边人的难处?这回是派出所抓人哩,不关老龚的事!”

“那是,那是。”马孝忠说,“龚所长,毕竟我兄弟归恁管辖,恁能不能去派出所美言几句?”

龚所长不说话,拿出火机啪的一声点着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他欣赏着那个越来越大、越来越淡的烟圈,并不看马孝忠。

“贵妇人”说:“派出所是好进难出,那帮人,哼,跟你说实话,是不见兔子不撒鹰。”

“说啥呢?”龚所长瞪了夫人一眼。

马孝忠明白了,人家嫌弃带的礼轻,没有送红包。他摸摸口袋的几百块钱,直接拿出来也不合适啊。那个脸上有痣的大哥带他来时,路上还跟他叨叨:龚破天,拱破天,嘴里叼着烟,走路脚朝天。一街两边逛,谁敢不送钱?送少刁难你,不送把你撵。如此看来,他马孝忠还是小瞧了龚所长。唉,裴商庙还在,裴商义街的牌子还在,怎么人心不古了呢?!马孝忠心里叹道。此刻,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想再央求几句,知道也是嘴上抹石灰——白说,便“千恩万谢”了一番,告辞了。

“要不你直接去派出所找找看……”龚所长冲着他的背影撂过来一句。

马孝忠临时租了一个二十多平方米的平房,在市中心地带,距离报社不远,为的上下班方便。因为刚回来,一切都没铺排好,昨天崔凤仪把儿子马善强送他姥姥家了。

回到家,已经是下午五点多钟,马孝忠一进家门,发现崔凤仪已经回来了,忙问:“找到咱爹没?”

崔凤仪也不接话,端过来一碗鸡蛋茶:“败败火,甭着急。”

看她的脸色,马孝忠知道爹的问题不大,便端起鸡蛋茶喝起来。

“咱姑家、舅家都去了,每家四斤苹果、两盒月饼。”崔凤仪一边规整还没放到位的杂七杂八,一边笑吟吟地说。她生来脸上自带笑,农村讲的“喜恰”。马孝忠没事时也琢磨,感觉方言很有文化内涵,是多少年留下来的,譬如“喜恰”,就是说脸上那种笑恰到好处,给人喜悦。他问:“见到咱爹了?”

崔凤仪说:“姑家、舅家,都没有。我听人说咱爹去了表姐家,我就随后到表姐家,谁知道,表姐一见我跟见了外人一样,(茶)水都不让。过去,表姐可不是这号人。”

“表姐咋说?”马孝忠着急起来。

崔凤仪说:“看你,咋又着急起来?一点儿也不淡定。”

“爹不见了,我能不急吗?看你,还笑哩!”马孝忠有点生气了。

崔凤仪便绷住脸,说:“听表姐的话音儿像是知道爹的下落。”

马孝忠松了口气,然后跟她说了去见龚所长的经过。

崔凤仪说:“我觉得先把兄弟捞出来,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强,再说,他在家时间长,跟表姐走得近……”

马孝忠打断她的话,说:“我也是这个意思,再给龚所长送钱?”

“这些人吃礼吃惯了,贪得无厌,不能再去找他。我觉得,咱去找老杨哥。”

“对!我咋没想起来呢。”马孝忠拍了一下巴掌,“昨天回来就应该先去给老杨哥打个照面。估计他还在办公室,我现在就去。”

“我跟你一块儿去吧,你笨嘴拙舌,牵到市儿上没牛了。”崔凤仪说。

“中!添个蛤蟆四两力。”

“你才是蛤蟆哩,不,你是牛粪,这可是你说的。”

崔凤仪后晌回来时顺道拐到娘家,娘给拾了一篮子鸡蛋,让马孝忠提溜上。马孝忠接过又放下,说:“提着这去市委不合适,改天去他家里。”

八、出招

杨伊洛跟马孝忠是同年兵,比他早转业三年,如今是东周市委办副主任兼政研室主任,他把在部队养成的习惯带到了地方,每天早上班半个小时,下班时间没个准点——他是看市委办各个办公室的灯光,除了值班的,若是都关灯下班了,他才走。刚好这天他值班,并没走。

马孝忠夫妇走进市委大院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大院内只有几个房间亮着灯。从门岗室那里,马孝忠打听到了杨伊洛的办公室。他进门的时候,杨伊洛正在看报纸。

“老首长好!”马孝忠进门敬了一个礼。

“别老首长老首长的,叫哥就行。”杨伊洛从办公桌前绕过来,跟他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对崔凤仪说,“咱俩就省了吧。”话音一落,三个人都笑了。

杨伊洛倒了两杯白开水,放到茶几上。

崔凤仪说:“杨哥,怎么,堂堂一个主任,茶叶也喝不起?”

杨伊洛淡淡一笑,说:“两个原因,一是下午喝茶叶,晚上休息不好;二是我这地方,来往人多,若是喝茶叶,有人就会送茶叶……我听报社姚总编说,孝忠一回来,就去报到了。都安顿好了吧?”

“好,好……”马孝忠吭吭哧哧,话哽在嗓子眼。

崔凤仪刚要说话,只听杨伊洛叹口气:“咱当兵一走就是一二十年,欠父母,欠乡亲,欠三亲四友,回来了,得把这些欠给补上。看孝忠的样子,肯定心里还有事,说吧,看杨哥能不能帮上。”

崔凤仪抿嘴一笑,说:“他是心里搁不住两粒芝麻,嘴里噙不住半个核桃。”接下来,她把父亲丢失、兄弟被抓,包括自己去亲戚家寻找,表姐给她脸色看,孝忠给龚所長送礼,龚所长夫妇演的双簧,都一一讲述给杨伊洛。

马孝忠哭丧着脸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我就这成色,实在没办法,才找你来了。”

杨伊洛说:“找我就对了。父亲丢失,超过24小时就可以报警,让公安介入,会很快找到。”

马孝忠摆摆手,说:“杨哥,父亲已经有消息,关键是兄弟这边,比较棘手……”

崔凤仪气呼呼地说:“那个龚所长太不像话了,简直无法无天。”

杨伊洛没接话茬儿,抓起桌子上的座机,翻看着电话号码本,拨打着电话:“是刘局长吗?我是市委办杨伊洛。有个事同恁沟通一下,是这样的,咱工商局搞的‘为商户当红娘活动是个亮点,市委办想上报个信息,明天我让信息科一位同志和咱报社的马孝忠去采访。”“马孝忠?”“他刚从部队转业回来,是我的战友。”“今晚?”“今晚就不坐了,明天招呼好他们就行。”“不谢,都是我应该做的。”“好的,就这样。再见!”

放下电话,杨伊洛对马孝忠说:“你明天就去上班,我等下再给姚总编通个电话,让他把这个任务务必交给你。”

马孝忠似乎还没明白过来。

崔凤仪对马孝忠说:“龚所长再能,还不得归刘局长管?明天中午你趁着酒劲,把咱兄弟的事说出来,他一句话的事。”

“都说孝忠好妻命,不服不中啊!”杨伊洛羡慕道。

“当哥的咋说话哩?”崔凤仪嗔杨伊洛一眼。

马孝忠说:“杨哥,七点多了,咱出去吃个便饭吧?”

“事情没办完哩,吃啥饭?”杨伊洛说罢,又仔细询问了崔凤仪去表姐家的经过,以及表姐家的情况,然后拿起电话拨号,“张总吗?市电厂和铝厂合并的第一次协调会,下午我跟王书记汇报了,近日我约政府办张主任先去打前站。”杨伊洛开的是免提,对方的声音也清晰地传来:“杨主任,有啥事需要我帮忙说话啊。”杨伊洛朝崔凤仪挤了挤眼睛,对着话筒说:“表姐家老大孩子多大了?啥学历?”

崔凤仪一脸茫然。

马孝忠豁然明白,马上答道:“二十一,高中毕业。”

话筒那边说道:“杨主任,到底啥事?”

杨伊洛说:“两个厂合并成集团公司,不是正招工吗?表姐家有个孩子,在家闲着没事,看咱这边能不能帮个忙。孩子嘛,成色不大,算不上优秀,扫个地看个大门也行。”

孝忠和崔凤仪对视一眼,眼神里除了敬佩,还有感激。

只听对方说道:“杨主任,你这是打我脸啊,让孩子明天上午来吧。”

杨伊洛说:“谢谢张总!有情后补,再见!”

放下电话,杨伊洛说:“刚才听弟妹说那个情况,你父亲肯定在表姐家,她是故意为难你们,唉,也是敲敲咱这号人。怎么说呢,一是你们对老人照顾不周,二是既然是亲戚,你们对人家也关照不够。多年不见一面,一见面都是事,搁谁谁高兴?”

“是,是,是这样。”马孝忠感觉脸上火辣辣的。

崔凤仪说:“表姐家两个孩子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不愿在家种地,工作也找不来……正瞌睡哩,给她个枕头,她能不感激?能不给咱说实话?”

“你明天早上去表姐家带着孩子去办手续,估计手续办不完,表姐就给恁公爹送回来了。”杨伊洛转身从柜子抽出两条“云烟”,塞到崔凤仪手里,“带上这烟,不要送给张总,你送给他,他也不会收。送给具体办事的人员。县官好见,衙役难缠!”

“……”崔凤仪手里拿着烟,想说感激的话又想太俗气,不说吧又显得好像不懂礼节,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杨伊洛说:“都是自己人,别客气……我这里不缺这个,我也不吸。对了,我明天给弟妹找个车,办事效率快一些。”

马孝忠的肩膀一耸一耸的,捂着脸,他不想让杨伊洛看到他脸上的泪。

“走,回家去。还想让杨哥管你饭啊?”崔凤仪害怕自己动了感情跟着掉泪,忙对马孝忠说。

杨伊洛说:“我今天值班,改天我到家去,让弟妹给擀面条。”

“中,你想吃窄的还是宽的……”崔凤仪的话没说完,她笑了,杨伊洛笑了,马孝忠也笑了。

这里面有个故事:杨伊洛还在部队当指导员的时候,有一次他去一个战友家,遇到两口子干仗,女的举着擀面杖追着男的,看到杨伊洛,两口子也很尴尬。杨伊洛哈哈一笑,对那女的说,我猜你肯定是问他,想吃窄的还是宽的……一句话,化干戈为玉帛。后来,成为笑话被传开了。

九、那张字条

马孝忠和崔凤仪走出市委大院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路灯昏黄,并不透亮。人行道上散步的人不少,三三两两,说说笑笑。马路不是十分宽敞,有车“日”的一声从东边窜过来,也有车“日”的一声从西边窜过来。按说,事情都有了眉目,马孝忠应该高兴才是,可是,一路上,他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倒是崔凤仪,眉飞色舞,喋喋不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马孝忠。

崔凤仪说:“杨哥真是难得的好人呐,咱欠他的太多了,结识杨哥也是咱的福气。”

走了几步,崔凤仪又说:“既然杨哥社交广,有门路,你先在报社干着,有机会再挪挪窝。嗨,问你哩,哑巴了?”

马孝忠忽然哭起来,低着头,呜嗬呜嗬的。

吓得崔凤仪赶紧左看右瞧,幸好没有人注意,她气恼地说:“没出息,哭啥哩,外人看到,以为我也是‘恶老巴子欺负你了。”

马孝忠这才止住哭,呜咽着说:“我想起这两天发生的事,心一酸,就忍不住了。人这一辈子,太难了。”

“当猪容易,有人管吃管喝,啥心不操,吃吃喝喝睡睡……”

崔凤仪没说完,马孝忠憋不住笑了。

看到马孝忠的心情缓了过来,崔凤仪说:“我都有点饿了,咱去喝烩面吧?在部队多年,很少喝烩面。”

“中!我请客,你掏钱。”

两人说着话,朝裴商义街走去。马孝忠走路看着脚尖,也不说话。崔凤仪说:“今天见到杨哥,我忽然想起那件事。”“哪件事?”“新兵连你尿床那件事。”崔凤仪掩口而笑。

馬孝忠和杨伊洛都是东周人,是1972年当的兵。那年招兵的年龄杠杆是18至22岁,杨伊洛属虎,22岁,马孝忠属羊,17岁,瞒报了一岁才当兵。虽是同年兵,杨伊洛比马孝忠大五岁。两人新兵连分到一个班,睡的是一张床,杨伊洛下铺,马孝忠上铺。正步训练那阵儿,训练强度大,他们血管里流的是农耕本色的血,那阵加班加点,咬着牙苦练,天天累得腿都抬不起来。那一天晚上,杨伊洛站末班岗,他毕竟年龄大些,又是副班长,估摸着该到点了,打算起床去接哨。忽然,他听到类似下雨的滴答声,“噗嗒”,“噗嗒”,声音不清脆,有点沉闷。杨伊洛翻身坐起来,打开手电筒,四下扫射,发现是上铺的铺板滴水,滴到了他的被子上,已经浸湿了碗底大小的一片——他明白了,是上铺的马孝忠尿床了。杨伊洛悄悄穿衣起床,把被子拉到一边,褥子折叠起来,然后站在凳子上,看到马孝忠侧身睡觉,他推了推马孝忠的双腿,往外拉了拉尿湿的褥子,把自己的褥子塞了进去。做完这一切,杨伊洛才去连队院内换岗接哨。那天是星期天,新兵休息半天。马孝忠醒来,知道自己尿床了.忙把自己的褥子、被子和杨伊洛的被子拉出来,搭到连队一个偏僻角落晾晒。

晚上睡觉时,杨伊洛见叠得跟豆腐块似的被子下压着一张字条:杨哥,这事老怅(方言,指丢人),保密啊!熄灯号响后,杨伊洛抬手轻轻敲了敲上铺底板,同时伸手向上递了一张字条。马孝忠接过,打开手电筒一看,自己写的字条背面写了一句话:哥办事,弟放心。

回想到这里,马孝忠感慨地说:“哥办事,弟放心。这句话,杨哥践行了一辈子啊!”

十、采访

第二天马孝忠出现在单位,因为杨伊洛已经跟姚总编打过招呼,所以,姚总编并不感到突然。刚好,报社人手紧张,人家不愿休息,愿意来上班,还做个顺水人情,自己何乐而不为?姚总编对他说:“你上午去市工商局采访,市委办信息科的小郅到时来叫你,你们一块儿去。”临出门,姚总编还私下对马孝忠说,如果中午喝酒,不用来单位,下午回家休息吧。

市工商局刘局长,个头儿中等,满面红光,小眼睛,如果笑的话,就看不到眼仁了。40年代末参加工作,没有多少文化,但很会弄事,知道“宣传就是硬道理”,对孝忠和小郅极是热情,像老朋友似的,握住马孝忠的手晃了半天,翻来覆去就一句话:“欢迎马大记者来我局指导工作!”

采访就在刘局长的办公室进行。刘局长很善谈,也不看笔记本,张嘴就来,讲得头头是道,有条有理:“我局在市委市政府的正确领导下,在上级主管部门的关心下,在社会各界的支持下,在全局上下的共同努力下,做了一点点工作,其实这一点点工作,都是我们应该做的,必须做的……”

等到刘局长口吐莲花一番之后,小郅提了几个问题,刘局长一一作答,然后问马孝忠:“马大记者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马孝忠忙说:“都清楚,都清楚。”

刘局长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接下来,参观两个基层所。”

应对这样的场面,刘局长是轻车熟路。两个基层工商所也是事先联系好的,材料齐全,被采访人也是安排好的,讲起来一套一套的,一点儿也不磕绊。让马孝忠意外的是,到了其中一个工商所时,还遇到一个商户敲锣打鼓送锦旗,锦旗上面写着“雪中送炭,冬里暖阳”。那个商户得知马孝忠是记者,拉着手不松,非要讲个故事给他听,说自己占道经营,工商所不但不处罚,反而组织单位人员捐款,给他焊了个铁皮房,找了固定摊位……说着说着,竞激动得哭起来。幸亏,刘局长及时拉开,要不然,那人的鼻涕非弄到马孝忠的衣服上。

这样一番下来,时间刚好十一点四十。“走,吃个便饭!”刘局长一挥手,一行人坐上车,走了有十多分钟,来到一个偏僻的小院。小院是个长方形,东西长,南北窄,大门口在东边。盖的都是平房,南北两面是一个个房间,名字起得有特色,都是“一”字开头,“一路顺风”,“一锤定音”,“一帆风顺”,“一鸣惊人”,“一见钟情”,等等。大门口上边有个不规则的木板,上边刻着“落轿厅”。门口左边是吧台,右边有个小型的假山,绿植缠绕着,只听溪水潺潺,雾气缭绕,看不到水的来龙去脉,如果从大门往里看,外人绝对看不出是个酒店。

看来刘局长是这里的常客,一个老板娘模样的年轻女孩过来了:“哥,老地方,用不用换菜?”

刘局长也不搭话,摆摆手,带着孝忠和小郅等人进了“一帆风顺”房间。

房间里装修很气派,不亚于五星级小酒店,除了餐桌,还有茶台、沙发、电视、洗手间,该有的都有。

刘局长让马孝忠坐上座。马孝忠知道今天的目的,说啥也不坐,让刘局长坐了上座,他和小郅坐刘局长两边,司机,还有两个基层所的所长相互谦让一下,也就随便坐了。

趁着菜还没来,马孝忠问:“刘局长,‘落轿厅如何解释?”

刘局长给在座的散了一圈烟,说:“距此两三里外是宋陵。传说,有一天包公祭祀宋陵时,路过此处,被一老汉拦轿喊冤。包公在此落轿,听老汉诉说冤情,原来老汉做小本买卖,被当地富商欺负,老汉告到县衙,县官收取富商银子,贪赃枉法,居然还要老汉赔償损失。包公大怒,当即让王朝马汉把县官、富商带到,为老汉平了冤屈,富商赔了一笔银子,县官退还赃物,被杖打五十。后人为了纪念包公,在此建立‘落轿厅。可惜时间久了,‘落轿厅已经不复存在了,但附近还有遗址。”

故事讲完,菜也开始陆续上了。有当地的特色菜,如花椒夹馍、蘸汁豆腐,也有上档次的高档菜,南湾鱼头、鲍鱼。马孝忠心里琢磨了一下,这一桌子没有五百打不住。

喝第一杯时,按照杨伊洛教的方法,马孝忠喝了一点点。刘局长发现不对劲,空了空自己的酒杯,说:“马大记者,喝干啊,你怎么就一点点?别看这酒是用塑料壶装的,是国酒。”马孝忠停顿了一下,说:“还是不说吧,说了扫大家的兴。你们喝,你们喝!”刘局长说:“嗨,世上几十亿人,咱能坐在一起吃饭,就是前世修来的缘分,是不是?有啥事,你说,说不定我还能帮上呢。”除了小郅,在座的其他几个人纷纷附和道:“对,在东周,没有刘局办不成的事!”“刘局十五六岁参加革命,东周市官场谁不认识?”“就是,刘局出马,一个顶仨儿。”刘局长被挠到痒痒处,满脸得意,端起酒杯又干了一个,说:“都别嚷嚷,让马大记者说。”

马孝忠就等这句话哩,于是,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一点儿不留地把事情讲了出来。

刘局长听完,嘿嘿一下,自言自语道,这小子倒叫我开眼界了。随后对马孝忠说:“你放开喝吧。”

听出了刘局长的话音,马孝忠说:“刘局,我连干三杯,表示敬意。”

“爽快!这么好的酒不能让你一个人喝,我陪你!”刘局长端起酒杯,连干三个。

这一下妥了,大家推杯换盏,气氛热烈起来。

刘局长拿出自己的大哥大,递给对面的司机,说:“给那货打个电话,让他现在来。”

司机接过大哥大,走出了房间,好长时间没进来。

“那货”是谁?马孝忠心里有点忐忑,但他有个直觉,肯定与自己的事有关。为了确保万无一失,马孝忠又主动跟刘局长碰了几杯。

这时候,司机掀起门帘给刘局长摆了下手。“你们先喝着,我到外面一趟。”刘局长拍了拍马孝忠的肩膀,起身出去了。

马孝忠坐的位置正好对着门口,门口旁边有个窗户,隔着窗纱,他看到了龚所长!刘局长的手指点着,嘴里不知说着什么。龚所长点头哈腰,一副奴才相。最后,只见刘局长挥了下手,龚所长兔子一样撒腿走了。

刘局长和司机一前一后进来了。马孝忠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跟在座的一个个敬酒。

等到主食芝麻叶糊涂面条端上来,马孝忠出来了,他想去结一下账,毕竟刘局长答应帮自己的忙,自己该表示一下。谁知道,他走到吧台那里结账的时候,服务员说,刚才那个胖子结过了。

十一、表姐来了,兄弟也来了

马孝忠下了车,看到刘局长的车走远了,到家看看,崔凤仪还没回来,尽管有点头晕,顾不上休息,喝了半碗糖水,锁上门出来了。他想去裴商义街看看,看看孝和回来没。

马孝忠摇摇晃晃地走到裴商义街西头时,没有见到兄弟。那个帮忙的妇女认出了他,喜滋滋地说:“你兄弟出来了,到摊上看看,又走了,说下午回老家一趟。不好意思,我忘跟他说你来找他了……”

“没事。”马孝忠长长出了一口气,仰天“哈哈”“哈哈”笑了两声,离开了小吃摊。

回到家,马孝忠喝了半茶杯水,躺在床上沉沉睡去。兄弟回来了,父亲回来了,弟媳也来了,两个侄子善言和善行,还有善强,一家人团团圆圆,和和睦睦……忽然,一阵开门声打断了马孝忠的美梦。

“都六点了,还在睡呀!”崔凤仪打开了电灯,晃得马孝忠半天睁不开眼。

马孝忠坐起来,一边揉眼一边说:“事情咋样?”

“当然顺利啊,你也不想想谁去办的。”崔凤仪一边说一边去看煤球火,“糟了,你也不看看火,灭了,今晚你请客算了。嗨,你今个儿咋样?看你醉醺醺的样子,应该是灌了不少猫尿,都办妥了吧?”

“孝和回家了。”马孝忠端起茶杯喝水,觉得水凉,提起热水壶又往茶杯里倒了一股,接连喝了两口,把上午采访、中午吃饭等给崔凤仪复述了一遍,没漏一个细节。

“社会上还是好人多啊。”崔凤仪感慨道。

马孝忠忙说:“是啊,回来在车上,迷迷糊糊听他说,工商所明年竞聘,说龚所长没希望什么的。”

两口子正要出门,表姐来了。

马孝忠心跳加速,满脸堆笑地迎上去。

“我怕认错门,东西都在外边呢。”表姐说。

原来,表姐骑个三轮车,拉了满满一车东西,有石磨面、小米、自家种的番茄、鸡蛋、两只活公鸡……马孝忠开玩笑地说:“表姐,我们家可不开超市啊。”

崔凤仪说:“我回来的时候,表姐就非让带这带那。”

表姐说:“这次把大孩子的工作安排了,可去除俺一块心病。你们不知道,现时找个媳妇有多难。媒人说了个茬儿,人家不是嫌咱孩子没文凭,就是嫌咱孩子没工作……表姐不知道咋感谢,也不会说话,家里也只有这些东西。”

“表姐,说实话,俺爹是不是在恁家?”马孝忠心里惦记的还是父亲。

表姐不自然地看了看马孝忠,点了点头:“甭惦记,在俺那。老头儿正在气头上,他也听说恁回来了,不叫给恁兄弟俩说。”

马孝忠的两眼像铜铃似的睁得老大,说:“真的?”

“这还能有假。本来我想带老人回来,天黑了,车也坐不下,你这里也没地方住。老家吧,‘恶老巴子把他撵回老院,他感觉很没面子,没法回去啊……我也是怕你们着急,所以才搭黑赶来。”

“我姑家不去,我舅家不去,俺爹怎么想到去恁家了?”马孝忠不解地问道。

“嗨,这个怨我。”表姐一脸愧色地笑了笑,“那天遇到俺舅,我说家里有不少荆条,没人会编筐,请人编吧,怕人笑话,就给俺舅说了,俺舅满口答应,这才去了俺家。”

马孝忠心中的疙瘩彻底解开了,心说差点把账全算到“恶老巴子”的头上。

崔凤仪打开抽屉,取出一沓钱,对表姐说:“这是一千块,不多。”

“不能要,不能要。”表姐慌乱地摆着手,“你们帮了我大忙,应该是我给你们。”

马孝忠说:“表姐听我说,这钱你先拿着,趁空儿赶趟集,给俺爹置办几件衣服。”

“那也用不了这么多。”表姐慢腾腾地接过了钱。

崔凤仪说:“我们回来两天,孝忠今天才上班,我明天去市幼儿园报到,善强都送他姥姥家了……这一段时间,老爹就仰仗表姐了。”

不知道为何,马孝忠眼窝的泪又流了出来。

“兄弟,你这是咋啦?”表姐吓了一跳,忙把手里那沓钱递给马孝忠。

崔凤仪忙推回表姐的手,说:“你这个兄弟啊,三国刘备的脸,眼窝浅,泪水多。”

表姐前脚刚走,孝和骑着自行车来了。兄弟两个一见面,都有点不自然,特别是孝和,又愧又羞地说:“哥,我到家才听两个孩子说你回来了。那个,那个,咱爹丢了,你知道不?”

“我知道。”孝和比自己小两岁,却显得比自己还苍老,马孝忠心里啥滋味都有。

孝和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越哭越伤心,越哭越悲痛,像是有天大的委屈。

“你们俩真是一个娘!”崔凤仪撇撇嘴,然后对马孝忠说,“我去邻居家引个煤球,得把火生着。”

马孝忠打开从部队带回来的黑白电视,转到东周电视台时,刚好播放市工商局的新闻。马孝忠也没心思看,想着孝和是不是回去被弟媳日噘(方言,指骂)了?唉,娶了这样的秀子受一辈子窝囊气。很快,马孝忠又自责起来,假如不是那次拾柴火,孝和的胳膊就不会带伤,没有伤可能会找个更好的工作,有了好工作,可能娶回来的就不是“恶老巴子”。想到这里,马孝忠劝道:“孝和,别哭了,哥回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孝和渐渐止住哭泣,手背抹了一把眼泪,说:“哥,恁知道,咱爹是有名的‘死别子(方言,指犟筋),大伙儿私下叫他‘别死牛,俺秀子你也知道,‘恶老巴子,方圆左近都有名。两个人针尖对麦芒,谁也不服谁。我呢,不过秀子的门,‘稀死皮(方言,指怕老婆)。”

马孝忠忍不住说道:“这也不至于把咱爹撵走啊?”

孝和说:“回老院是咱爹自己回的,六妮没撵。”

“啥才是撵?拿根棍子才算撵啊。”马孝忠不由得提高了腔调。

孝和看了一眼哥,然后低头搓着自己的双手,說:“哥,你不知道,年初,咱爹说你要转业回来,新院是你出钱买的地,让我和六妮把新院让给你,我们回老院。六妮当时就把筷子摔了,说当时眼瞎了嫁给马家。咱爹也把碗摔了,说我还没死呢,这个家我说了算。吓得两个孩子扑到我怀里哇哇大哭……哥,你说,我劝谁?我是老鼠钻进风箱里,两头受气啊。在家,受气;在外,受欺负。”

马孝忠心说,让兄弟说吧,说出来心里好受一些,这些话他也只能给自己说。

“哥,因为胳膊疼,庄稼活我干不了,都是六妮干的。两个孩子上幼儿园,上小学……有时候不是拿钱能解决的。再说,钱也难挣啊。都说挣钱如吃屎,花钱如拉稀,我算体会到了。那个龚所长贪着呢,请他到摊上吃一回都请不到,有一次我提溜着一捆油条去他家,硬是不给开门。后来我才知道,他要的,打死我也想不到,送不起。有一回,他让人拉走了桌椅板凳,我给人家下跪,人家都不理睬。今个儿日头从西边出来了,龚所长开车去派出所把我接了出来……”

这时,崔凤仪用火钳子夹着一个红煤球回来了。她对孝和说:“兄弟,你哥找人了,你以为龚所长就那么好?”

“我说呢。”孝和的两眼扑闪扑闪的,像是线路接触不良的灯泡。

崔凤仪继续说:“我和你哥知道你难,这不,咱爹也找到了……”

孝和打断崔凤仪的话,说:“咱爹,他在哪里?”

马孝忠说:“在咱表姐家。”

孝和的脸上这次有了笑意。

“孝和没吃饭吧?火刚生着,我煮点方便面,将就一下。”说罢,崔凤仪又去煤火前忙活开了。

孝和问道:“哥,咱爹不回来?”

马孝忠说:“让咱爹在表姐家消消气,养养身子。你安心做生意,天气凉了,让你嫂子去超市给六妮添置几件衣服,哪天你给捎回去。她一个人在家,家务,地里,孩子,也不容易。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对她好,她也会对你好。”

直到夜里十二点,孝和才骑着自行车离去。

十二、肖六妮

日子平静地过了一个月。

马孝忠两口子,男的是事业狂,以工作为主,女的是家庭狂,以家庭为主。他们三十岁出头,才有了马善强。这次回来,好在有岳父岳母照应马善强,他们才能一心处理那些杂七杂八的事儿。为了让他们在东周市站住脚,无后顾之忧,经人说合,马善强进了市六小上三年级,一入校,岳父岳母老两口就在学校旁边租了个一室一厅的套房,接送马善强。

在这一个月里,马孝忠披星戴月,早出晚归,着意了解东周市21个乡镇、市域企业、历史文化等基本情况,白天调查,晚上梳理、撰写,忙得一塌糊涂。这天晚上,他难得回家一趟。崔凤仪说:“这里真成你的旅馆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一切还都免费,你真美啊。”马孝忠情知自己输理,也不敢分辩,忙说:“老婆,甭管了,今晚我给你洗脚。老实讲,俺娘我都没给洗过脚。”崔凤仪说:“亏是读书人呢,你给解释一下啥叫新娘。”“新娘?”马孝忠扑闪着眼睛,不知道崔凤仪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新娘,新娘,就是男人娶来的新的娘……你说你给我洗脚老亏?”崔凤仪说得一本正经。马孝忠听得心服口服,从此,只要回家,每晚都要给崔凤仪洗脚。

吃罢饭,给崔凤仪洗脚的时候,崔凤仪掏出一个绿本子在马孝忠眼前晃了晃。马孝忠眼前一亮,欣喜地说:“你这段一直跑的就是这事?乖乖,跑成啦?”

崔凤仪调皮地说:“咱这个‘新娘当得咋样?”

马孝忠撩起洗脚水,弹向崔凤仪。

第二天是周日,马孝忠去单位加班。崔凤仪借上父亲的车,独自开着回到了荆席庄。

两个侄子外出耍了,只有肖六妮一人在家。一进院,肖六妮满脸堆笑地迎上来:“嫂子回来了?俺哥和善强哩?”肖六妮从头到脚穿戴一新,上身穿的是半大的白色毛衣,下身穿的浅白色牛仔裤,脚上的黑皮鞋闪着亮光。崔凤仪故意逗她:“吆,这是哪家新媳妇啊?”

“嫂子笑话我哩。”肖六妮上前拉着崔凤仪的手,亲热得像姐妹,“孝和上次捎回来的,说是嫂子给买的。村里人都说洋气。”

崔凤仪指了指刚提回来的大提包,说:“又捎回来几件,有你穿的,有两个侄穿的。店家说了,若是大小不合适,可以拿回去调换,对,就在裴商义街买的。那家店,孝和知道。”

“嫂子,我早晨起来就听到两只喜鹊在梧桐树上叫,心说,冷呵呵的天,会有啥好事,没想到是嫂子回来了。”肖六妮喜滋滋地说,“吃饭没?我给弄鸡蛋茶。”

等到两人喝了,拉呱够了,崔凤仪说:“妹子,我让你看一样东西。”之后,崔凤仪拿了条抹布,端了半盆温水来到院墙外。西院墙临着村里的大路,院墙一人高的地方镶嵌着一块石碑,因风吹日晒,来往的车辆驶过大路时,飞扬的尘土附着上面,已经看不清石碑上的字。

崔凤仪指着石碑问肖六妮:“妹子,你知道上边写的啥?”

肖六妮嫁过来时,新院已经盖好,当初她嫁给马孝和就是相中他家有这个院子,并不清楚这个,但还是不懂装懂地试着回答:“不是‘泰山石敢当吗?”在当地农村,凡人家住的房子对桥梁、巷口或道路要冲,就在墙外立一小石碑,上刻“泰山石敢当”五字,用以辟邪。

崔凤仪“咯咯嘀嘀”笑了一阵,给肖六妮讲了一个故事。

相传,清末荆席庄有一个男子,妻子过门两年病逝,留下一个不到两岁的孩子,孩子叫臭蛋。臭蛋五岁那年,男子又娶了一个跟他年龄相当的寡妇,二十五六岁,带着一个四岁的男孩。女人刚过门的时候,对臭蛋宝贝来宝贝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亲娘。时间久了,女人有了心思:两个孩子,长大后,一份家业两人分。想来想去,觉得自己的孩子吃了亏。于是,生了恶念。男人在本村地主家扛长工,这年秋天,天天晚上到地里看庄稼。有天晚上半夜时分,女人用锅底灰化了妆,然后端着油灯,来到臭蛋独睡的窑洞,轻轻叫醒臭蛋。臭蛋一睁眼,看到灯影下那张五花八门鬼似的脸,哇哇大叫。第二天晚上,又是这样。臭蛋吓得一夜没睡。到了白天,无精打采的,像犯了病。有邻居听到他家“半夜鬼叫”,向女人证实,女人矢口否认。看到臭蛋惊慌无助的样子,邻居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跑到地主家告知了男人。当晚,男人回家,陪臭蛋睡着后,对女人说,他要去地里看庄稼,就走出了坑子院。男人并没走远,躲在坑子院的窑顶,悄悄观察着院里的情形。午夜时分,男人看到女人端着油灯出来,灯影下,女人的脸像庙门口的哼哈将,她四下看看,然后慢慢走进臭蛋睡觉的窑。不一会儿,窑内传出“爹呀爹呀”的哭叫声。“孩子,爹来了!”男人一跃而起,从两丈多高的窑顶跳了下来,女人吓得扔掉油灯,昏了过去。男人等不到天亮,当即带着臭蛋去找老丈人,老丈人半信半疑,隨着女婿回家,想找女儿证实。一行三人到家时,天色已亮,女人已经吊死在自家的大门上。等到人放下,老丈人掀开长发遮住的脸,发现女儿的脸上涂抹着黑乎乎的锅底灰,老人又羞又气又恨,朝着那张“鬼脸”狠狠扇了两巴掌。老丈人知书达理,是这一带十里八乡有名的私塾先生,为了脸面,他卖了几亩地,在荆席庄买了一块地,埋葬女儿后,坟前立了一块石碑,阴面把女儿自杀的经过记录下来,阳面借“荆席庄”的“荆席”谐音,刻着三个大字——“警媳碑”。

“这个故事,还是你哥讲给我的,不知道孝和知道不知道。”说到这里,崔凤仪用湿抹布去擦拭那块蒙尘已久的石碑,很快,“警媳碑”三个字露了出来。碑的右边竖排着几行小字:为媳者,当长其贤惠之情,驱其残忍之性,莫为小事争长短,莫为家产起贪念云云。

肖六妮的脸一阵儿红一阵儿白,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崔凤仪顺手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绿本交给肖六妮,肖六妮接过一看:啊,是新院的宅基证,户主是马孝和。

“嫂子……”刚一开口,肖六妮已是泪流满面。

有三三两两的路人经过,看到这一幕,议论纷纷:

“六妮这回是要变好哩!”

“看人家这嫂子当的,啧啧!”

“一代好媳妇,三代好儿孙。”

“孝忠在部队是指导员,人家媳妇是家庭指导员。”

十三、家宴

父亲回家了,表姐租了个车送回来的。

父亲既没有回新院兄弟家,也没有来市区马孝忠家,还是回到了老院。孝和两口子来劝了几次,父亲执意不回,说在老院住习惯了,哪儿也不去。马孝忠回来劝了几次,什么话都讲到了,父亲还是那句话。有一回,马孝忠说:“爹,恁大人不计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就不要一条道走到黑了。”父亲没好气地说:“我是大人,不是宰相,想咋走咋走。”马孝忠耐着脾气,说:“爹,咱不看大的,看小的,恁的三个孙子都长大了,就不能……”“不能啥?孙子再长几十年,我还是他们的爷!”马孝忠想了想,又憋出一句:“恁看,恁走这段时间,别的不说,那四只母鸡可都是六妮给喂的,一只也没饿死吧?”“饿死她咋吃鸡蛋哩?”“爹,恁这话就有点那个了,恁回来,人家把这段时间下的鸡蛋都送来,恁不要啊。”马孝忠有点哭笑不得啊,心说爹这脾气,别说儿媳,当儿子的都受不了。

崔凤仪劝马孝忠,说孝顺孝顺,孝就得顺,顺着老人的意思就是孝,疙瘩是慢慢解的,再等等吧。马孝忠没有别的办法,也就死了让父亲回新院的心。崔凤仪去裴商义街,给父亲买来两套被褥,单的,半单的,全棉的,包括枕头、枕巾,都有。厨房的一套,锅碗瓢盆,也都换成新的,整了一套天然气灶,教了老人家半天,他才学会怎么开火怎么打火。

农历九月底的一个周末,马孝忠在市区买了十条“喜梅”烟,六瓶仰韶酒,采购了老君烧鸡、西义兴卤肉、回郭镇肉合、厨娘驴肉等荤素十几种熟食,借了辆车,回到了荆席庄老院。

正是深秋,天气也只是早晚凉爽一些,中午时分,阳光正好,老院里暖洋洋的,没有一丝风,像是走进了春天。那张石桌子有点小,就把窑里的八仙桌抬到当院,转圈摆了十几个凳子。马孝忠把孝和两口子,还有本村六七个跟父亲年龄相近的老人请来,包括松现伯。松现伯比父亲长几岁,坐上座。崔凤仪在灶火窑加热烹炒带回来的菜肴,肖六妮给她打下手。

酒过三巡,气氛起来了,开始是一个人说,其他人听,后来是两个人说,邻座的听,再后来,大家都说开了,热热闹闹,细听,话题一致,从二十多年前的大集体,在生产队里干活挣工分,扯到当今的改革开放,在自家的责任田想种啥种啥;从当年的拾柴火,扯到当今的燃气灶;从当年的“警媳碑”,扯到当下村里“学竹林,比竹林”开展的“十好评选”(指好少年、好媳妇、好妯娌、好公婆等评比)以及“百村百家挂文明匾”活动。席间,马孝忠偷偷观察父亲,发现他从头至尾一脸平静,既不见喜,也不见悲,话也不多。不管是孝和,还是他,给老人敬酒,也都端起来喝了。

散摊时,马孝忠给每位长者一人一条“喜梅”烟。崔凤仪给肖六妮使了个眼色,肖六妮张了张嘴,对着父亲,话终于说出了口:“爹,咱回新院吧?”崔凤仪的意思,想着气氛烘托了半天,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父亲会给弟媳一个台阶。没想到,父亲脖子一挺,说:“我在老院吃啥做啥,到新院有啥吃啥,不方便。”

在场的几位老人面面相觑,场面有点尴尬。马孝忠给松现伯使个眼色求救。松现伯不悦地看着父亲,说:“真是‘别死牛!狗吃麦苗——装样(羊)哩,本事使了啦,趁坡下驴吧。”

十四、飞来的鸡蛋

日子如荆条岭下的小溪水一样,看似悄无声息,波澜不惊,却是一天天都在往前走。

父亲一辈子勤惯了,歇不住。地都给了孝和,他只种了两分菜地,除了冬天,其他三季都有活儿。农历十月初,红白萝卜也都拔了,白菜也给扳了,地里没啥可操弄的,编荆席吧,家里没有荆条,他早起打一碗鸡蛋茶,然后背把镢头带上干粮四处转悠,看到哪块地堰有个豁子,便捡石头给补上;发现哪条小路有个坑,就用镢头扒些土给填平……到了中午,啃点干粮,窝在哪个旮旯曬暖。等到日头西斜,再背起镢头转转,这里扒扒,那里垒垒,天黑了才回来。马孝忠有时回去,劝他歇着,说都是七八十的人了,别当是年轻。父亲不以为然,有他自己的理论,“天天背镢头,活到九十九。早晚都动动,成年没毛病”。

父亲喂了四只母鸡,母鸡“歇窝”时,放上空壳鸡蛋当“引蛋”(方言,指引诱母鸡下蛋),一天最多一个鸡蛋,母鸡“勤窝”时,不放“引蛋”,一天能收四个蛋。一到十月,天气转凉,缺乏青菜、虫子这些富含有机物的饲料,加上母鸡体温下降,母鸡该“歇窝”了,不怎么姥蛋。有一天,父亲早上外出时,鸡窝里空荡荡的,晚上回来时,不是五个鸡蛋就是六个鸡蛋!连续三天都是如此。鸡饲料还是老一套,麸子糠啥子的,鸡窝里也没放“引蛋”,咋会姥这么勤?而且,他搅拌在鸡槽的饲料,母鸡们也没吃多少啊?父亲觉察到了不对劲。

这一天早上,父亲背着镢头出了门,在村里转了一圈,又悄悄回来,躲进了自己住的北窑。北窑对面是杂物窑,鸡窝在旁边垒着。临近中午的时候,只听大门一响,进来一个人,隔着风门烂了一个空格的洞口,父亲看到进来的是儿媳肖六妮!她挎着一个荆篮,走到鸡窝跟前,从荆篮里掏出鸡蛋放进去,掏了两次,一共是四个鸡蛋!随后,她从篮子里抓三四把玉米粒撒到地上,那四只母鸡听到玉米粒洒落地上的响声,张着翅膀,颠颠地跑了过来,张开尖尖的小嘴,一点一点啄个不停。父亲看着,几只母鸡像是啄在他的心上,一下又一下,那种难受的滋味只有他才能体会出来。

腊月二十二,报社事儿也不多,幼儿园也放了假,马孝忠两口子,叫上孝和,一块儿乘车回老家。二十三是小年,一家人该团聚一下。

“快看!”开着车的崔凤仪叫道。

马孝忠也注意到了,只见肖六妮一手搀扶着父亲,一手夹着铺盖卷,已经走到了新院门口。路边站着不少人,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下了车,马孝忠已经听到了乡亲们的议论:

“这块‘警媳碑没白上墙。”

“还是村委搞这‘十好评比好,教育了不少人。”

“孝忠,没白吃这么多年军饷。”

“一家有个指导员就是不一样。”

“不是一个,是两个。”

马孝忠侧脸瞅了瞅崔凤仪,发现她本来就红润的脸更红了,像是春天的桃花。

尾声

十年后,马善强考上空军工程大学。马孝忠和崔凤仪送他去西安上学,父亲也跟着去了。耄耋之年的老人家,还没出过远门呢,趁机到西安转转,尝尝西安的羊肉泡馍。崔凤仪背后对马孝忠说,父亲年纪大了,咱陪一天少一天。这话有点伤感,但确是实情。谁也不敢保证今天脱了鞋,明天就一定能穿。

回来的路上,父亲说:“我想回老院住一晚上。”

老院已经改造成了“农家乐”,由孝和两口子经营。当初收拾的时候,孝和想来个大换血,彻底翻修一下,父亲不让,保留了北窑和西窑,只改造了灶火窑和杂物窑,院子里增加了两个凉亭。来的客人以市区人居多,一个偶然的机会,知道父亲会纺花、会编织荆货,大伙儿就撺掇他展示一下,结果让人大饱眼福。传来传去,竟成了父亲每天必修的功课。当然,父亲是以表演为主。连松现伯都说他是十月里的鸡冠花,老来红。这下,“农家乐”的生意火得跟火炭似的。肖六妮也不傻,把父亲当神敬,伺候得老人家舒舒服服,让村里人羡慕不已。一家人在老院经营生意,晚上还回新院住。

马孝忠心里一惊,难道是六妮又惹他了?父亲好像知道他的心思,说:“不知道为啥,我就是想回去住一晚,连续几个晚上,梦里都是老院的光景。”

马孝忠还想说什么,崔凤仪说:“就让咱爹回去吧。”

马孝忠忙用手机同孝和联系,让他把父亲住的北窑收拾一下。其实,也不用怎么收拾,每天六妮都要清扫,父亲给客人表演纺花、编制时就在这个窑里。

回到老院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客人也都走了。孝和两口子把院子、窑里清扫了一遍。六妮担心气味杂,还用空气清新剂喷洒了一遍。父亲一走进北窑,接连打了几个喷嚏。六妮觉得不好意思,刚想解释,父亲说:“恁娘想我哩。”几个人都笑了。

六妮熬好了鸡蛋汤,炒了一个白菜豆腐,一个肉片。一家人吃罢,父亲说:“你们都回吧,甭管我。”

崔凤仪说:“爹,现在时间不早了,黑灯瞎火的,我和孝忠住一晚上再走。”

“对,对!”马孝忠忙附和道。

停顿了一下,父亲说:“我住北窯,你们还住西窑。”

马孝忠因为一路开车疲劳,刚刚眯瞪着,崔凤仪扛了扛他:“听,啥声音?”马孝忠给惊醒了,侧耳细听,然后用肯定的语气说:“这是纺花的声音。”“纺花?”“父亲在纺花。”“咱去看看?”“看啥哩?睡吧。”就这样,马孝忠在“嗡嗡嘤嘤”的纺花车声中睡着了,像小时候一样,有催眠曲的陪伴,睡得多日来少有的香甜。

第二天早上,崔凤仪起来去了灶火窑,马孝忠直奔北窑。当马孝忠推开风门,拉开灯,瞬间被吓傻了:床上叠着的铺盖就没打开,父亲像个雕塑一动不动,他坐在纺花车怀里,左手攥着摇把,右手捏着一撮棉花,长而均匀的线跟电线似的,一头连在他手中的棉花上,一头缠绕在线穗上。“爹!爹!爹!”马孝忠几乎是小跑着来到父亲跟前,看到老人家已经没了气息,那双还没闭上的眼,直勾勾地盯着纺花车锭子后边那棵干枯了多年的“怕丑草”。

责任编辑:蒋建伟、张若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