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米·索尼 罗伯·古德曼
“学院传说,眼尖的人有时候能够看到走廊墙壁上的铅笔痕迹。这些线与肩同高、与地面平行,据说是学院校友留下来的痕迹,他们对走廊的环境十分熟悉,能够闭着眼睛走......。”麻省理工学院历史学家弗雷德·哈普古德写道。
在还是新生的时候,克劳德·香农有时候会路过一排雕塑,上面都刻着伟人的名字:阿基米德、哥白尼、牛顿、达尔文。
麻省理工学院是新古典主义之岛,位于波士顿的一个工业区内。学院中间隧道上方建有万神殿式的圆顶,距离查尔斯河数英里远,圆顶与附近的工厂形成鲜明的对比。
隧道上方的圆顶本就是建筑师们之间妥协的产物,他们中有些人认为新校院应当同河畔的其他大学有所区别,另一些人则坚持,应当“秉承效率的原则,避免师生做无用功,它相当于最好的工业作品”。
这就是麻省理工学院在世界上定位的一个缩影,它既是工业的补充,又追求“更纯粹”的科学,工厂和圆顶两者的结合正体现了这一点。
这些建筑本身就是量化思维的产物,它们以数字而非名字为人们知晓。
在这里,21岁的克劳德.艾尔伍德.香农,开始注意到,可把布尔代数的“真”与“假”,和电路系统的“开”与“关”对应起来,并用1和0表示。
用布尔代数分析并优化开关电路,香农一举奠定了数字电路的理论基础。
一张关于布什分析仪的明信片,将香农带到了13号楼。
正是范内瓦.布什(美国科学家、工程师,有“信息时代教父”之称),批准了他的申请,录取他做硕士项目。他们都是忙碌的工程师。为更好地工作、赚钱养家,布什曾成功同时拿到本科和硕士学位。
香农用了3年时间读完了高中,在4年里拿到两个学士学位,在短暂的暑假休整之后,他就要开始攻读研究生课程了。
布什让他的这位新学生,管理分析仪最先进、最精密的部分。
直到1935年,就是香农到MIT的前一年,微分分析仪(一种求解微分方程的机械式模拟计算机),已达到它的极限。机械设计精巧,每个新方程都必须先使之解构再重组。
为了应对这种情况,布什要发明一种分析仪,可以在运转的过程中,对自身进行基础性重组。
它装有自动控制器,能够使自身不间断地从一个方程式自动转到下一个方程式,或者甚至能够同时解决多种相互作用的方程式。它装了开关,来代替螺丝刀。
在经济大萧条时期,麻省理工学院的经费预算,远远不能满足布什的雄心,他仍然能从洛克菲勒基金会募集到265000美元私人捐款,来研发新一代计算机。
同时,他将克劳德.香农带进麻省理工学院,来帮助他开展新的研究。接下来的3年,香农的世界,就是灰色的长廊和嗡嗡作响的机器间。
在那个房间里,有一个小盒子装有100个开关,它们被绑在分析仪上,这里是这个世界的另一番天地。
盒子里就是大脑中的大脑,开关和继电器控制了机器,当机器旋转时能够使之重构,詹姆斯.格莱克写道,是“由电力控制的电气开关(循环的想法)”。
打开,关闭,香农日复一日地重复着这样的工作。
当克劳德.香农按动开关时,会发生什么?
想象开关或继电器就像吊桥一样,电流由此通过:如果关闭它,开关就会允许电流传递到其他目的地;如果打开它,开关就会阻止通道中的电流运行。
它们的目的地可能是另一个继电器,它会根据输入端接收到的指令打开或者关闭开关,或者举一个很简单的例子,它可能是一个简单的小电灯。
这一切对于香农来说得心应手,在安娜堡的密歇根大学,他进行了系统化学习,与其他电气工程师一起尽职尽责地绘制电路图。
串联就是电流必须通过两个开关才能被点亮;并联就是电流可以自由通过任意一个或两个开关。
这一区域,有数百个连接到微分分析仪上的开关逻辑箱、装配线的电构件,以及控制整个国家电话网络的成千上万个继电器系统。
这里的电路被设计为,只有当两个开关被关上时,电流才能够通行,不关开关,关1个或3个开关都不行;电路被绘制成分枝树、对称的Δ以及密集的网络,其中涉及的全部电气集合,香农都用心学习过。
香农在这个房间里与机器为伍,这个机器被设计为能够自动化思考,在工作中,香农明白了另一种自动化思考的方式。
这种方式最终证明了,新一代计算机远比模拟计算机更有影响力。
逻辑如何能像机器一样呢?
20世纪初,一名逻辑学家这样解释道:“正如材料机器是为了节省力气,符号演算机器则是为了节省智力。”
逻辑,和机器一样,是一种使力量大众化的工具,它具有足够的精度和技能,无论是对于天才還是对于普通人来说,它都能使他们的能力倍增。
20世纪30年代,世界上只有少数人,能够既精通“符号演算”或严格的数学逻辑,又擅长电路设计。
这比听起来更令人乏味,在香农思索将二者进行融合之前,几乎没有人认为两者之间有共同之处。
在密歇根大学,香农在哲学课上学到,任何逻辑陈述都可以通过符号和方程式来表达,这些方程式又能够通过一系列简单的、数学式的规则解决。
即使你不了解一句话的含义,也能够判断它的对错。
将变化莫测的语言,以精确明晰的数学方式表述出来,起关键作用的人是19世纪的天才乔治·布尔——一名自学成才的英国数学家。
他的父亲是一名鞋匠,在他16岁之前家里没钱供他上学。布尔出版过一本实至名归的书《思维的定律》(The Laws of Thought),证明了自己的天分。
布尔揭示的这些定理都建立在基本运算的基础上,例如,和(And)、或(Or)、非(Not)和如果(If)。
假设我们指定所有伦敦人都有蓝眼睛,且他们都是左撇子。将蓝眼睛的固有属性定义为x,将左撇子的固有属性定义为y。
使用乘号代表“和”,加号代表“或”,撇号(代替减号)代表“非”。这一切的目的都是证明“真”或“假”。用1代表“真”,并用0代表“假”。
这些就是把逻辑学转化为数学的基础部分。所有伦敦人都有蓝眼睛且是左撇子的假设,就可以表示为xy;所有伦敦人都有蓝眼睛或是左撇子的假设,可以表示为x+y。
如果一个伦敦人既没有蓝眼睛又不是左撇子,命题就是假的;如果伦敦人有蓝眼睛或是左撇子或两者兼具,命题就是真的。
布尔认为,这一切都是有逻辑的。
x和y,以及我们所选择的许多其他变量,要么真要么假,可以表示我们所想要表达的所有命题。同时,根据几条规则,几乎无须思考的简单运算,我们能从中推导出可以被推导的一切。
这一切很有趣,近一个世纪以来,它都没有实际用处。
鉴于哲学家的好奇心,它被教授给一代又一代的學生,其中有香农。
当他努力尝试理解装有数百个开关的小盒子时,布尔代数的部分内容影响了他——简单的布尔代数与他试图为布什解决极其复杂的方程式,交织在一起。
关,开;是,否;1,0。
当他在1937年夏,从麻省理工学院到纽约的时候,部分逻辑思想依旧影响着他。
香农在那里实习了一个暑假,他为贝尔实验室科学家带去了一种深刻的思索,它包括数学逻辑和非同一般的电路设计知识。
同时,他还带去了令人困扰的想法,逻辑和电路两者,通过一些基本方法,可以被连接在一起的。
他还将它们带入电话公司的核心业务,该公司拥有最复杂的远程电路网络,他的工作就是运用数学使网络平台更稳定,且成本更低。
至关重要的是,在这段时间里,他着手记录了他所洞察到的布什分析仪、贝尔网络和布尔逻辑中的共性。
半个世纪后,香农试图回想这颇具洞察力的一刻,并试图解释他是如何成为第一个理解这些开关意义的人。
他告诉一位记者:你提到的“开”或“关”,“是”或“否”其实并不重要,真正关键的是这两种类型连在一起时,被逻辑中的“和”所描述出来,因而你会说这个“和”那个;而当两者平行时,你会用“或”来描述......
当你操作继电器的时候,会有一些触头被关闭,而有另一些仍然开着,因为“非”这个字与继电器的这个方面相关......
布尔代数中的每个概念,在电路中都有相对应的物理表示。
一个打开的开关可以代表“真”,关闭它则为“假”,整个事件可以通过1和0来表示。
更重要的是,正如香农所指出的,布尔代数的逻辑运算符“和”“或”和“非”就像电路一样,能够被复制。
串联连接即是“和”,因为电流必须连续通过两个开关,除非两者都通过,否则电流不能到达最终目的地;并联则是“或”,电流可以通过任一或两个开关。
从逻辑到符号再到电路的飞跃,香农依然欣喜地记得:“我觉得这比生活中的任何其他事情都有趣。”
他当时只是一个21岁的年轻人,他满心激动于从开关盒子和继电器中,看到了别人没有看出来的东西。
他漫无目的地孕育出数年来最有价值的成果,最终在阁楼里塞满笔记和半成品论文,并在格子纸上记录下各种“颇具价值的问题”。
1937年秋,香农在美国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向评委会演示了自己的硕士论文《继电器和开关电路的符号分析》(A Symbolic Analysis of Relay and Switching Circuits),在第二年被发表在“Career-making Applause”杂志上。
在他的新体系中,香农写下了他最枯燥的科学散文:
“任何电路都是由一组方程式表示的,方程式的每个部分,刚好对应了不同的继电器和电路的开关。”
“这可能是本世纪最重要、最著名的一篇硕士论文。”哈佛大学霍华德·加德纳教授说。
在香农之后,设计电路不再仅凭直觉了,它变成了由方程式和便捷规则构成的科学。
将技术变为科学,将成为香农职业生涯的标志。
这一体系的一个亮点在于,一旦开关被简化为符号,开关就不再重要了。这一符号体系,可被运用到任何媒介中,无论是笨重的开关,还是微观的分子排列。
唯一需要的,就是能够表达“是”或“否”的“逻辑”门,这个门可以是任意事物。
给像房间那么大的机械计算机的工作减负,其规则与真空管、晶体管、微芯片电路中的规则一样,每步都是0和1的二进制逻辑。
香农说:“这很简单。”
只有在发现了这种方法后,它才有幸能够变得简单。
香农论文中最本质的成果,在很大程度上被隐含在论文中,而没有被言明,它的重要性是伴随着时光流逝而日益清晰的。
当我们意识到,香农继布尔之后,将“如果”用作条件符,才开始对它隐含的价值愈加明确。
人格化的进步在于,电路能够做出决定,进行逻辑运算,大量电路能够进行无数复杂的逻辑运算。
它们能够解决逻辑难题,根据前提条件推导出结论,就像人类使用铅笔推导出的那样准确、值得信赖,甚至更快捷。
同年,英国数学家艾伦·图灵发表一篇著名的、迈向机器智能的核心文章。他证明了,任何能被解决的数学问题,原则上都可以通过机器解决。
图灵指出一种方法,计算机在工作的过程中能够自行改编指令,以及设计出远比当前许多发明更灵活的、能够解决多种问题的机器。
香农则证明,任何有意义的逻辑表述,原则上都能够使用机器判断,任何电话配电盘中都能够找到电路的逻辑可能性。他“追根溯源”地分析了,工程师和程序员,未来可能将逻辑输入机器中。
传记沃尔特·艾萨克森写道,这一飞跃“是支撑一切数字计算机的基本概念”。
在香农发表论文后不到10年,微分分析仪就迅速过时,而被数字计算机所取代。
毫不夸张地说,数字计算机,比微分分析仪的速度快1000倍,能够迅速地解答问题,并由数以千计的“全有或全无装置”的逻辑门电路驱动。
现在,计算机的媒介是真空管,而非开关,这一设计直接基于香农所发现的成果。
6年后(1943年),香农和图灵在一间战时科学家餐厅相遇,他们各自负责的项目,都是绝密的,两人只能隐晦地谈论。
他们都在钻研同类型的前沿问题。
据香农回忆,在一起喝茶聊天時,“我们会谈一些数学方面的话题”。值得注意的是,两人已有了思维机器这类想法。用香农的话来说就是,“创造能思考的电脑,以及可以用电脑做些什么,等等”。
香农说,他和图灵面临相同的困扰,因此,常常会谈论这些问题。那时候,图灵开始写那篇很有名的论文——《计算机器与智能》(Computing Machinery and Intelligence)。
两人常常花费很长时间,讨论一些概念,探讨人类的大脑中有什么。
比如,大脑是如何构建的,是如何工作的,计算机能做什么,人类能不能用电脑完成大脑的工作,等等。
早期,两人深陷于电脑计算的前景中,无比着迷于弈棋机的想法。
1942年,计算机刚刚出现,宾夕法尼亚大学有几台电子数值积分计算机(ENIAC),那是最早的计算机,它们运算速度慢、外形笨重、体积有几个房间那么大,计算功能,和70年代一个10美元的小型计算器差不多。
“那时我们知道,如果能使计算机的价格更低廉、运作的时间更长,比如连续工作10分钟以上,计算机就有无限潜力,这令我们激动不已。”
香农回忆说,当时,图灵和他曾探讨过,用计算机完全模拟人脑的可能性,且认为在不远的将来,10年或15年后它就能实现。
香农骨子里是一个喜欢安静的人。他很少参加科学界的活动,密友就更稀少了。他从不追随名人参会,只应邀参加过少数会议。除电话外,他不喜欢其他任何联络方式。
在贝尔实验室的短短几个月里,香农能赢得图灵的信任和友情,两人对对方都评价颇高。
用香农的话来说,图灵是“一个让人印象十分深刻的人”。图灵还曾邀请香农到家里做客,这对喜欢独处的两个人来说,都是一件稀罕事。
“二战”后,图灵和香农见了最后一次面。
1950年,香农去伦敦参加会议,抽时间去拜访了图灵,并参观了他的实验室。
香农回忆道:“图灵的实验室位于曼彻斯特大学,在去实验室的路上......他想制作一台用来下象棋的计算机......我对此同样十分感兴趣,那时他已经在编程了。他的实验室里有一间办公室,楼下放着一台计算机,它就是现代计算机的雏形。”
两人谈论了图灵在编程上所做的工作,10年过去了,香农依然记得图灵的一项发明。
他问图灵,在干什么,图灵答,在研究如何更好地得到电脑的反馈,以便了解电脑内部正在发生什么。
那时,他已经发明了这个神奇的指令。那些天,他们一直在研究各种指令,想从中找到最合适的一个。
总的来说,这是一次愉快的拜访,是信息时代的两个开创者在战后的重聚,这也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4年之后,图灵被指控犯有“严重猥亵罪”,死于氰化物中毒。他的死亡被定性为自杀,至今这仍存在争议。
那时,两人刚刚开始打造自己的机器,已为计算机时代奠定了基础。他们揭示了数字计算的可行性、记录的可能性,以及一个又一个独立的结论。
本文选编自《香农传——从0到1开创信息时代》,吉米. 索尼和罗伯. 古德曼著,杨晔翻译,中信出版社授权刊载,2023年2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