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爷的唢呐

李忠元 良家 吴俊

八爷是个唢呐手，他将唢呐吹得出神入化，曲调悠扬，附近十里八乡无人能敌，曾获得过全县第一名的好成绩。八爷吹唢呐是祖传的功夫，他小时就开始学吹唢呐，成为整个家族年岁最小的唢呐手，跟在大人的屁股后面吹得有模有样。

那年随村里秧歌队到邻村拜大年，一个姑娘看中了八爷，跟在秧歌队后面走了十里八乡，寸步不离八爷左右。后来，八爷好说歹说，终于说服了父亲，那个姑娘就成了八奶。

收获了爱情，在八奶的激励下，八爷吹唢呐更加用功，一天到晚唢呐不离手，吹得小村每天沉浸在唢呐欢快的曲调里。

一天，八爷吹着吹着，八奶兴冲冲地拉过八爷的手，让八爷先不要吹了，八爷急得直吼，你不是一直让我刻苦用功，要成为全县一等一的唢呐手吗？

八奶脸上现出红晕，一脸和善地指了指自己的小腹，然后小声说，你要当爹了！

八爷如梦方醒，用那只握唢呐的手轻轻抚摸八奶的肚腹，一脸幸福，就像喝上久违的那坛老酒。

爱情的种子发芽了，八爷吹唢呐的功夫日日精进，每年都在十里八乡的唢呐大赛中独占鳌头。此后，十里八乡谁家有个大事小情，红白喜事，都能看到八爷的身影。不过，八爷并不爱钱，事后只提东家注满的一葫芦酒走人。

说八爷唢呐吹得好，用语言无法恰如其分地形容，不过，有一件事足以说明八爷的技艺绝对超群。有一年饲养员将一匹小马驹不小心弄丢了，大家找了一天也没找到，是八爷独自在场院里吹奏了一夜，一曲哽咽的唢呐曲将小马驹唤了回来。回来的小马驹不是围着母马撒娇，而是围着已经入戏的八爷转来转去。

当然，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八爷也有过惨败的时候。

那年，小姑和卖烟苗的小伙子恋爱，八爷怕小姑嫁入穷人家受苦，说啥也不同意。小伙子上门提亲，八爷就提出了比较苛刻的条件，要小伙子和他比赛吹唢呐，赢了方可和小姑继续来往，否则……

听了八爷提出的条件，小姑当时泣不成声。她知道，八爷吹唢呐的技艺是祖传的，经过多年的磨砺，八爷将唢呐吹得十里八乡无人能比，更何况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呢？

没想到，当年的小姑父还真挺倔强，当即应下八爷的挑战，这可让小姑着实捏了一把汗，急得团团转。

不过，八爷这人还是比较讲究的，他从不欺负人，给小伙子一个月的期限，一个月后再行较量，一定输赢。

一个月看似时间挺长，其实不过弹指一挥间，比赛这天非常热闹，就像古时打擂一样，八爷家族里上上下下百十口人围成了一个大圆圈儿，将两个人紧紧围在其中，都要看看八爷奇特的选婿方式。

比赛开始，八爷气压全场，将唢呐紧紧握在手中，他面朝天空，傲气满堂，随即将吹嘴含在口中，一曲《秧歌调》逶迤而出，赢得满堂喝彩，天现祥云朵朵。

轮到小姑父了，小姑摈除矜持，亲自前来助阵。只见这小伙子气定神闲，向大家一抱拳，扬起唢呐，一曲《凤求凰》如泣如诉，细腻委婉，直扣心弦，吹得小姑脸蛋儿红红，垂泪依依，吹得在场的大姑娘、小媳妇无不动容，连连赞叹。

大家对小姑父的技艺赞赏有加，纷纷劝八爷说，这个小伙子吹得出神入化，胜似家族传人，这样的女婿还不要，你还想要啥样的？

在场的人都是内行，他们七嘴八舌，不容置疑，八爷呢，也只是眯着眼笑，就借坡下驴，把女儿的这桩婚事给答应下来。

事后，偶然听小姑和小姑父说悄悄话，我才得知，是小姑偷了八爷珍藏的《凤求凰》曲谱，并手把手地交给小姑父，这才让小姑父得逞。

小姑也很纳闷，八爷的曲谱一向藏在他的铁皮柜里，柜上一直锁头把门，可唯独那天柜门没有锁，小姑这才得手。

其实，这些都是爱女心切的八爷做的手脚，他看小姑眼睛哭得跟水铃铛似的，心生怜惜，想起自己和八奶的过去，心就软了下来……

十二月十八日清晨，天气特别晴朗。

张生坐在车子里，焦急地盯着楼梯拐角，地上浮着一层薄雪，泛着晶莹的光。

樱子的身影出现的瞬间，张生的心像受惊的兔子，急速地跳动起来。他轻按了下喇叭，樱子皱了皱眉头，张生对她做了个鬼脸，她继续跟一个约五十多岁的女人并排出了小区。

街道来往的人流，显出喧闹的气氛。

樱子身穿纯白的羽绒服，独自站在街口，一双略带忧郁的眼睛，小鹿般浸在冰雪中，她不时呵着双手，抵抗干冷的空气。张生有一瞬间，仿佛走了神，心想樱子不该是世俗和真实的。

他们驱车下了环城立交桥，进入103国道，路上车辆稀少，路两旁的山体蜿蜒，树木紧紧伏在上面，像是一幅流动的水墨画。樱子低声诉说着，轻柔的声音让张生沉迷，时间仿佛已经静止，他们那么近。

约九点，交警和救护车赶到现场，一辆黑色轿车翻落路基下十余米处，车内的一对男女已被确认死亡。

作为妻子的王粲无比悲痛，张生刚正理性，是有口皆碑的好丈夫，又是市里最年轻的局级干部，她熟知他的为人和行事风格，这样的意外，而且和一名她从未听说过的女子，让她很是不解。

通过警方的侦查，车内没有厮打迹象，没有与第三方车相撞的痕迹，暂时定性为驾驶意外。

樱子的身份被查实，本名田莹莹，33岁，药检所化验员，带着女儿在距林城五百公里的乌兰市生活。

樱子的家人找到王粲，向她讨要说法，因为是在张生的车上出的意外。他们说，樱子的丈夫在两年前的六月十二日，因车祸离世后，樱子就深居简出，一心扑在照顾女儿身上，怎么就跟张生在去凤凰山的路上出了事。

王粲承受着丧夫的巨大痛苦，外面的风言风语更是让她心力交瘁，作为电视台新闻记者的她，无论从理性还是感情上都无法接受这一切。

她一遍遍搜看張生的手机，张生和樱子没有过通话及信息记录，张生的微信、微博、QQ都没有留下跟樱子的可疑交往记录，也从来没听张生提过樱子这个名字。王粲陷入迷惑之中，失眠折磨得她憔悴不堪，一下老了好几岁。

在整理张生遗物的时候，王粲看到整整一大箱笔记本，她知道张生有记日记的习惯，但这么一大箱，从八九岁一直记到现在，还是让人吃惊。出事之前的记录，都是很普通的事情，诸如天气、开会、读书摘抄，没什么特殊的内容。这些记录再次让王粲感受到丈夫的点点滴滴，泪水又抑制不住地流了出来。

她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关了灯，倚在沙发上，随手吃了几颗桌子上的坚果，身体沉沉地陷入黑夜。

转眼半年的时间过去了。

王粲渐渐从悲痛之中走出来，恢复了正常的工作和生活。虽然出事的原因没有被查明，王粲还是真心向樱子全家表示抱歉，并做了相应的经济补偿，双方算是和解。

一次去乌兰市出差，她突生探望樱子家人的想法。她买了些水果和文具，敲响了樱子家的门，樱子的母亲有些惊讶，毕竟警方证实女儿和张生没有特殊的关系和谋害动机，又都是受害者，就客气地聊了聊家常。王粲要告别时，樱子的女儿放学进门，小姑娘长得清秀漂亮，带着一股机灵劲儿，扔下书包就嚷着饿，老人起身要给孙女做饭去。

王粲说，那就不打扰了。这时小姑娘拉开抽屉，撕开一袋小食品就往嘴里塞，王粲无意间看到良品铺子的商标，推开门就告辞了。

累了一天，王粲躺在床上滑动手机，良品铺子的包装总在眼前晃动，张生很少买零食，但对坚果特别热衷，说补脑有益健康。对丈夫的思念一下涌了上来，她回忆起他们大学时的恋爱时光，结婚时的喜悦，多年一路走来的艰辛与幸福。

不觉中她点开淘宝，重新登录张生的淘宝账号，输入结婚日子的密码，张生的购物记录跳出来，最多的就是书籍和坚果，随着手指滑动，她的脑袋慢慢空白……

张生最后一次购物记录是良品铺子坚果，一次拍了三个口味各十二袋、十八袋、八袋，地址是乌兰市。十二月十八日八点，王粲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往前滑，很多都是同样的方式拍的坚果，收货地址多次出现乌兰市。甚至在两年前拍过六袋、十二袋，樱子丈夫车祸的六月十二日……

王粲像搭积木的孩子，把有关购买良品铺子坚果的记录抄在一张纸上。

她倒抽了一口冷气，脑袋一阵轰鸣。

她翻出张生的日记，通过良品铺子坚果的线索，推测出日期，当天日记都记着“多吃坚果，益智补脑”，这些都是张生很重要的日子，包括提正局的日子。原来良品铺子坚果的数目隐藏了他不为人知的部分，还有和那个女人的暗度陈仓，想到这，王粲被无尽的绝望击倒了。

生活总该过下去呀，又过了半年，王粲跟一名温文尔雅的大学老师谈起了恋爱，俩人相见恨晚、惺惺相惜，很快到了要组建家庭的地步。

王粲决定卖掉房子，抛去过往，因为记忆，房子仿佛都带了发霉的味道。当看到堆积在墙角的箱子，装满了张生的日记，以前想留下做个念想的她，冲过去重重踢了一脚，箱子四扭八歪，本子撒了一地，一张良品铺子广告纸滑落出来，她抓起要把它撕个粉碎。

纸片上写着，“粲，用這样的方式会让你忘掉我，不要负重前行，要好好地生活，十二月十八日。”

责任编辑 乌尼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