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门,也是窗。
门是玻璃隔扇,关上是窗,拉开是门。视线越过门,是露台。露台上,一个可移动晾衣架,挂着一家人长长短短的衣裤,红的灰的黑的,棉的麻的毛的,混乱,却自有秩序。左手,衣架与斜屋面间,横一根晾竿,竿上,一挂香肠。进入腊月,沙地菜市场都是忙着灌香肠的人。若以往,沙地人家都在家里灌香肠。现在,城市膨胀,农民成了市民,在商品房不方便。母亲说:像个鸡笼,伸不开手脚!所以,都在菜市場请卖肉的代为灌制。灌完,拎回家挂在坐北朝南的防盗窗上。我家顶楼,便挂露台上,既可吹风,又可晒太阳,一根肉肠,要把北风和阳光一束一束塞进怀里,塞上十天半月,待到再塞不下一丝北风和阳光,肠衣一滴一滴往下滴香油,才变成香肠。吃时,在饭架上蒸熟,切薄片,放进嘴里,那些北风和阳光便在唇齿间复活,奔跑,满嘴的香。
香肠最好是在腊月灌制,是时,阳光和北风都正好,腊月的北风和阳光会把水分和空气带走,把属于腊月的特殊的香味埋进那截肉肠。所以,香肠亦称腊肠。“腊者,猎也,言田猎取禽兽,以祭祀其先祖也。”汉应劭《风俗通义》,对腊月有解释。忙了一年,到腊月,农事闲了下来,可猎兽,可祭祀,可以在北风和阳光下安静地想想自己的来处。人是需要偶尔静下来想想的,不能因为走了太远忘记来处,亦不能没有归处。一个腊月,一根腊肠的香气里,有一个沙地人的出处与归处。香肠挂起,那味道就挂出来了。旁边,还要挂两只腊鸡,四条腊鱼。鱼是青鱼、扁鱼最好。十来斤的青鱼,自背上剖开,抹上三五两盐,再洒几粒花椒,腌上两天,便可清洗晒制。扁鱼最好以酱油入味,更香。这香,亦是腊月的香。此时节,若有机会去绍兴安昌古镇走走,街边河岸,腊鸡腊鸭腊鹌鹑,腊肉腊鱼腊大肠,一排一排,如在腊月怀中穿行。
“蚁浮仍腊味,鸥泛已春声。”千年之前的唐朝,杜甫的酒杯里就有腊味的深香,鸥鹭的喉舌间,春天已发芽。腊月是深冬,大自然是很奇妙的,在深冬里埋伏着春天的嫩芽。冬与春,冷与暖,都叠在腊月里。像我的身体里,同时住着一个老人、一个童年。倒一杯冬酿,嚼一片腊味,静静望着挂在门外的腊月,有时傻傻分不清自己此时是老人,还是停留在遥远的童年。
露台右手,花架上的花全部收回,以塑料纸覆盖。这个腊月,有点冷,寒潮南侵,疫情汹涌,花和人,都在瑟瑟发抖。养花是童年留下的手艺,母亲说:“男孩不能养花,长大后太千!讨不着老婆。”“千”是沙地话,约与“媚”同,是说男生女相,不是好事。我对美天生缺乏免疫力,既然眼前可以,就不去想以后。“讨不着老婆”是长大以后的事,在童年里可以不考虑。那就养吧。不过,养了几十年,手艺并未长进。茉莉、栀子、吊兰、铜钱草、仙人球,养的都是些不那么娇贵的花。即便不娇贵,也不能硬扛这个腊月的冷,收回,覆盖。剩一个空花架,正好可以用来栖杜甫诗中那一声鸥鹭。鸥鹭是好鸟,自由自在,让人忘却这世间的纷纷扰扰。我的房子,不在海边,没有鸥鹭,花架上,偶有斑鸠来鸣,也很好。斑鸠在《诗经》中称“鵻”,是孝鸟,“翩翩者鵻,载飞载下,集于苞栩”。那个“王事靡盬”的男子,虽身不由己,但心里,一直念着父母,念着妻儿。看它们停栖在花架上,常常是两只,或是夫妻,或是兄弟,相互亲昵地“咕咕”着,捣头如蒜,为对方梳头,打理。鸟们的世界,没有战事,父母妻儿都在展翅之间,岁月平和,没有起伏峰谷。麻雀小巧,在一边来来去去,蹦蹦跳跳,从来不会好好地走路,偶尔“唧唧”两声,像是人间孩童的欢声。乌鸫来得少,站在那里,着一身黑衣,鸣叫时,必伸长脖子,如一美声歌唱家,庄严而隆重。虽是腊月,乌鸫的喉舌间,已有了春天的气息。
腊月,是旧一年的归处,亦是新一年的源头。坐在腊月里,我坐成一帧静物,静静地感受岁月的静好。对我来说,衣架是静物,衣架上的衣裤是静物,腊肠腊鱼是静物,茉莉栀子是静物,北风阳光是静物,斑鸠乌鸫也是静物。手边,《纽约琐记》是静物。我这个人,亦是静物。
晨起,餐毕,泡降压茶,翻《纽约琐记》。年纪渐长,觉少,起得早。七时吃毕早餐,至八时半上班,中间一个多钟头的空白可自由涂抹,喝点茶,看点书,最好。看什么书,无定。反正,到我这年纪,读书不为考试,亦不关功名,无非看不可的书。喜欢,翻翻。不喜欢,就扔开。过去,经常买书,几本,十几本,看到好书就想买,买了也来不及看,就在那里堆着。很多塑封都未拆。只是看着它们静静地站立书架,或堆放在角落,就感觉满足,像个守财奴守着一屋子的钱财。和朋友说起,书太多了,那些书,用余生已经看不完了,不能再买。可忍不住,别人推荐好书,或看中好书,仍会下手。有时会生气,打手:让你犯贱!但是,我对美缺乏免疫力,这几乎是天生的。母亲说:“你什么时候能改!”又说,“三岁看到老!”看样子,是改不了的。只见花架上的花,死而复生,生而复死。书架上的书,被挤下又新生,新生,又挤下。挤出书架的,入柜子。挤出柜子的,堆角落。有时,会买重。前两年感觉好,买下,没来得及读,又买。买了,放书架,才发现重了,也不好意思送人。现在,还在读书的朋友本就少,送书的就更少。
“书,非借不能读”,是有道理的。
既然不读,还是少买。现在,上了年纪,喜欢做减法。非必要的东西,该断的断该舍的舍该离的离。花架,自然会瘦,养着养着就瘦下去了。书架,需要手动瘦身。已经翻过不会再读的,翻都不想翻的,就捐掉,说不定有人喜欢。留下的,虽多,总是看一本少一本,臃肿的书架总可慢慢清瘦下去。
《纽约琐记》买了有十多个年头了,这几日,陆陆续续翻看。陈丹青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赴纽约,世纪末回北京,在纽约居住十八年。从北京到纽约,又从纽约回到北京,这样一种经度的跨越可以让他看到不一样的纽约,不一样的北京。他写“我的画室”,说“画室”这种说法太优雅,比较接近英语“Studio”的作坊,就是“干活的地方”。画画是手工活,写作也是手工活。画西画是手工活,画国画也是手工活。说画室是“干活的地方”,才是直指本质。他说他的画室总在流浪,井冈山、拉萨、加州、洛杉矶、作家阿城的厨房、纽约时代广场西端第七、第八大道之间的四十二街233号楼……好在他不是一个非得条件齐全才能干活的人,不管画室怎么流浪,总可以摊开干活。
我的书房也总在流浪。一回回搬家,一回回流浪。在老家,我没书房。在江与海,我把书房放在阳台。金沙居时,阳台放不下一张书桌,书都堆在床头。十五家园房子更小,连床头也没地方,就放在客厅,事实,也是餐厅。收了一日三餐,可以把书摊在餐桌上,看几页。或把笔记本电脑打开,敲几行。回盛都苑,书房放在阁楼。阁楼很好,有书架,有书柜,还有一个小小的朝南的窗,白天可打开阳光,夜里可以望见星斗。我也不是一个非得条件齐全才能看书的人。那些讲究的,读书需要仪式感,必先沐手焚香,必先放点古典音乐,必先调整好呼吸和情绪,再翻开书。我没那些讲究。要有那些讲究,这辈子估计不用看书了。吃完早餐,收了碗筷,在餐桌上摊开《纽约琐记》,看“我的画室”。
画室,对画家来说,是作坊,也是作品。英国画家培根的画室,以脏乱著称。画册、画布、画架,散乱的颜料桶、画笔,未完成的作品,在墙上打的草稿,桌椅,垃圾,阳光,灰尘。把所有物件,包括经年累月的灰尘均以高科技做出不可觉察的固定处理,把这个画室完整真实地留存下来,就是一个“作品”。画家则会用画笔把画室固定在一块油画布上,变成一组静物,譬如培根的《画室》,譬如库贝尔的《画室》,譬如毕加索的《绘画制作室》。画家的画笔是有魔法的,挥手之间,世界变成静物。
对画家来说,世间万物都是静物。或素描,或色彩,定格纸上,囚入画框,便是静物。我若会画,挥动一支排笔、毛笔,或只是一支2B铅笔,一根碳条,眼前的衣架、腊肠、臘鱼、茉莉、桅子、斑鸠、乌鸫、《纽约琐记》,亦是一幅很好的静物:岁月静好且从容!像一截腊肠,自带香味。
北风、阳光,画不下来,可以留些空白,让它们停留在空白处慢慢地照亮整个画面。最好,还要画上天空。自花架再往前看,天空是一块很好的画布,可以画人间万物。天空,什么都画。画得最多的是山、水,早晚墨色浓些,白天淡些。有时,只一座小山,孤岛一样悬浮在蓝蓝的天空。有时,群山耸峙。有时画羊,三两只,有时一群,密密麻麻挤满整片天空。
天空是所有画面的背景,云,聚了又散。日头,升起落下。小鸟,飞去又飞回。儿时,凡画画,一定要画天空,天上,一定要画个太阳。孩子有全能的视角,像个神灵。把两只眼睛画在一个人的侧面,把后脑画在前面,把一只眼睛画大,一只眼睛画小。因为在画一只眼睛的时候,他是不会照顾到另一只眼睛的。他只会专心地画眼前这只眼。在夜里,也要画个太阳,因为他觉得需要光亮,而太阳和星星是可以住在同一片天空的。毕加索说:“我在十几岁时就能画得像个大师,但我花一辈子学习怎样像孩子那样画画。”
他的画,看着的确像孩子。但他,是大师。
塞尚也画静物。苹果、红酒、洋葱、盘子、桌布,似乎凌乱,但不可移动。一动,整张画就会失去平衡,崩溃。这是一张画的凌乱的秩序。静物中的每一个苹果,都清新芬芳,真实可触。1999年,他的《静物》在纽约拍卖,价6050万美元。想想,现实中这钱可以买几个车皮的苹果?白石老先生笔下一只水墨点染的虾,价150万,可以换多少活虾?
虾是动物,但一落在纸上便成了静物。陈丹青把牧羊人囚禁在画布上,羊、人、辽阔的草原、天空、西藏,都是静物。
《纽约琐记》,陈丹青不用画笔,他用文字把“我的画室”画在纸上,那一个又一个被他使用又放逐的画室,也成静物。曾经,为那个纽约时代广场边的画室他去游行,去打官司。如果失去这间画室,失去每天开锁进门,泡上茶,坐下来审视前一天画好的作品的权力,会如何?
我们每个人都在用心守护近在手边的幸福,人的物的事的,不想失去的太多。事实,我们随时都在失去,直至,一无所有。眼前,衣架、腊肠、腊鱼、茉莉、栀子、斑鸠、乌鸫、北风、阳光、天空、云朵,都是我的,又都不是我的。我一一拥有它们,又一一失去。《纽约琐记》,陈丹青,西藏,画室,静物,我与它们的缘分也只是一些时间的碎片,早晨的傍晚的,重叠在一起,几个小时,或一两天。然后,彼此擦肩,各自安好,在平行的岁月里互助守望。偶尔记忆,实已遗忘。与人,亦如此。
隔了十多年的时间的断崖,若有机会我真的想采访陈丹青:对于那个遥远的丢失在异国他乡的画室,作何感想?
对陈丹青的印象停留在他的愤青时代,别人想进而进不去的名校他说辞就辞了。他喜欢说真话,我喜欢他说真话。这是一个真实的人。因为翻看《纽约琐记》,又去翻了一遍他的简介:“陈丹青,男,祖籍广东台山市三合镇良村,1953年8月11日出生于上海,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艺术家、作家、文艺评论家。”看到他的出生年月,吓了一跳,陈丹青竟然70岁了。这个愤青,不再是青年。如果一定要说,那有必要在前面加个“老”字,是“老愤青”。看他的视频,镜头前,他温和地笑,温和地愤怒,岁月虽然磨平了一些棱角,但他仍喜欢讲真话,仍是一个真实的人。我仍喜欢他。
喜欢他的人,怕是不少。有些人,是越活越纯粹的。像一截腊肠,经北风吹,经太阳晒,脱去了多余的水分和油脂,只留下一身浓浓的香。书,亦像腊肠,是被北风和阳光风干后的文字,会自带香味。那些活下来的,活了十年、百年后的文字,更香。
“观条呈玉色,切片透奇香。”只要慢慢地嚼,那些香便会静静渗出,留下满口的香。母亲说:“读书好!读书好!”她一字不识,但看我读书的样子,比我认真。现在,想起她时,她已成静物,静静地挂在墙上,比以往更认真地看着我,读书,写字,发呆。像一截腊肠,挂在腊月的阳光下一闪一闪散发着香味。
从纸上抬头,看母亲,看花架,看悬挂在深蓝天空下的腊肠,听不知名的网络歌手唱:“屋檐洒雨滴,炊烟袅袅起,蹉跎辗转宛然的你在哪里?”
乌鸫的鸣叫声里有一个春天在慢慢发芽。眼前,拉开的门,像个画框。若在陈丹青的画笔下,会成一帧很好的静物。
生活安静而美好。有时,美好就是一种错觉。把岁月切片,每一瞬都可以定格成一组美好的静物。塞尚的“静物”很贵,陈丹青的也不便宜。眼前,这一帧静物,更贵。只因这样一种安静和美好,是花多少钱都买不来的。
我喜欢这样一种美好。如果可以,不要浓墨重彩,只素描,只像陈丹青在画室白墙上打下的草稿,简单的线条,黑白的色调,就很好。我不喜欢组画,太大,太浓烈,画框装不下,画室摆不开。只一片断、一小品、一刹那的囚禁,就很好。
像这个腊月的早晨,可以安静地看一本书,可以看一挂腊肠,可以看深蓝色的天空,可以远远地想起母亲,已经很好。
(半文,本名钱金利。在《散文》《星火》《山花》《中华散文》等发表习作,有作品被《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等转载,有作品收入《中国散文年选》《三十年散文观止》等选本。 )
特约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