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铁壁
1962年夏,新闻播发了蒋介石要反攻大陆的消息。此时,我已完成高中的毕业考试,正全力准备高考。恰逢夏季征兵,我不但报了名,而且在学校的征兵动员大会上还代表适龄的同学表了态。记得最后一句话是“好样的,站出来,听凭祖国挑选!”我这样做实际上也是受了父亲的影响。
新中国成立后,在部队工作的父亲转业到了地方,在湖北省任财政厅厅长。1952年秋,中央决定调他到中央财政部任职,约他到北京中央组织部商谈调动事宜。到北京后,父亲从老战友处得知朝鲜战场特别需要懂后勤的干部,遂主动向中央提出放弃在北京工作的机会申请到朝鲜战场工作。中央批准了父亲的请求,任命他为志愿军后勤司令部第一副司令员。朝鲜战场不仅生活条件没法和北京比,而且还随时有伤亡的可能。有一次他到志愿军司令部开会,途中被美国的飞机盯上了,他沉着地指挥司机和警卫员与敌机周旋才转危为安。
我平时住校,星期六回家后对父亲讲了我报名参军并在征兵动员大会表态的经过。他当即表示:“好!你做得对,在国家需要的时候,我们这样的家庭就要站出来起带头作用。”
晚饭后,父亲和我进行了一次长谈。他说,你已经过了18岁,应该选择自己的道路。记住我的话,干什么都要干好,干什么要有干什么的样子,要么不干,干,就要干出样来。“当兵就要当好兵”“干什么都要干好”。这是父亲平时对我们说的最多的话。他不仅这样要求我们,而且自己就是这样做的。三年困难时期,部队供应也受到了影响,北京军区有许多指战员因营养不良患了浮肿病,作为后勤部长的老爸心急如焚。他向军区党委提出自力更生建立农场、通过农副业生产改善部队供应的建议。军区党委批准了父亲的建议,并责成他具体来抓这项工作。那一段时间,他经常出差,跑遍了河北省、山西省、内蒙古自治区及京津地区,寻找农副业生产基地。最后确定在唐山地区的柏各庄建一个大型农场。农场选在柏各庄的盐碱地上,原先是一望无际的芦苇荡。在筹建农场的过程中,从选址、勘察、设计到基建他都亲力亲为。芦苇荡是蚊子、小咬的天下,他每次回家都是一身疙瘩。深秋的一天,父亲又一次从农场回家,他一面脱衣服一面说:“好危险,差点回不来。”
原来,为了加快筹建速度,父亲坚持不到唐山住宾馆,一直与筹建处的干部战士吃住在一起。天气渐冷,农场筹建处就在父亲房间里生了个煤火炉子。睡到半夜,他觉得不对劲,手脚不能动,喊也喊不出,好在头脑还清楚,知道煤气中毒。他挣扎着从坑上滚下来摔在泥士地上。身子一着凉气,感到有了点劲,一步步爬到门口把门推开。哨兵见状,赶紧把他拖到院里,才躲过了一劫。
父亲对我说,你选择当兵,报名容易,要当个好兵却不容易。他问我:“你知道怎样才能成为好兵吗?”见我答不上来,就对我说:“要成为一个好兵,一是当步兵,二是上战场。”他说,为什么对你提这两条?因为步兵要求最严格,训练最苦,也最能锻炼人。至于上战场我就不多说了,当兵就不能怕死。只有不怕苦、不怕死的人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兵,一个好兵。
政审、体验合格后我收到了入伍录取通知书。我把学校的用品送回家并向父母辞行。父亲嘱咐我:“到了部队好好干,要做好吃苦的准备。记住,你只是普通的一兵,不能因为是我的儿子就有优越感,要服从领导,要和农村来的同志打成一片。”他一直把我送到门口,再三叮嘱,从今天起,你就走上了为人民服务的道路,要时刻记着毛主席的话,好好地为人民服务。
根据征兵计划,我的同学都到了张家口的二线部队,只有我到了战备值班并拟调到福建前线参战的24军70师210团,也就是小说《红日》及后来电影、电视剧里的“老虎团”。这是父亲唯一一次用权力为子女安排工作。
24军是一支有着赫赫战功并有优良传统的部队,训练非常严格。虽然有父亲的提醒,心里有吃苦的准备,但真的到了连队,才对“苦”有了切实感受。下到连队时是7月上旬,正是一年最热的季节。因为随时都有开赴前线的可能,学会射击就成了新兵的当务之急。射击预习是在7月的骄阳暴晒下进行的,一趴就是50分钟,起身一看,地上是一个汗水形成的人形。利用短暂的10分钟休息时间上厕所,喝几碗绿豆汤补充水分后又接着练,一天要练9个小时;战术训练要在一口气冲上几百米山坡的同时还要完成射击、投弹、刺杀、格斗等一系列动作;练习投弹练得胳膊都肿得拿不起筷子,吃饭时只能把饭菜放到窗台上用嘴够着吃。
第一次行军,脚上打满了血泡,我的两只脚后跟皮肤齐齐地脱落下来,疼得不能沾地。有一次拉练,经过一宿行军后已经人困马乏,突然傳来命令,前方十公里外的某地发现敌军空降,跑步前进。我们打起精神,一个强行军按时赶到了“战场”……苦不苦?真苦。但想到父亲的话,我都咬牙顶了下来。
在部队的几年,我一直记着父亲的嘱咐,当好普通一兵。我是团报道组的成员,有时要到《解放军报》《解放军文艺》《战友报》等新闻单位送稿。有一次到《解放军报》送稿,临走前宣传股长问我:“小吴,多长时间没回家了?”我说:“入伍后还一直没有回去过。”股长说:“送完稿回去看看,也代我们问首长好。”我送完稿回到家正值中午吃饭时间,父亲见我就问:“你怎么回来了?又在搞特殊!”我说:“没搞特殊,是宣传股长主动提出来让我回家看看。”听完解释,父亲说:“还说不是搞特殊!规定义务兵服役不满三年没有特殊情况是不许探家的。领导是好意,但你自己要自觉。”至此以后,到北京送稿再也不敢回家了。
1969年4月,我以战士的身份退伍,武装部分配我到北京铁路局地铁运营筹备处(即现在的地铁一号线)当了一名普通电工。后来,“文革”停刊的北京铁路局《京铁工人报》复刊,因我有在部队搞过通讯报道的经历被调到报社,走上了新闻工作岗位。
由于没有大学文凭,职务、职称都受到一定影响。有人问我:“您父亲对你们这样严格你不埋怨他吗?”我说:“父亲是对的,他在做一个共产党员应该做的事。作为我来说,一个人应该有自立的志气。自己的路应该自己走,自己的历史应该自己写。”
7年的部队生活是我从学校走向社会的第一课,对我的人生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名”与“利”在我心中已经渐渐失去了位置,而干什么都要干好成为了我的不断追求。更重要的是,经过7年步兵生活的锤炼,什么苦我都能吃,什么困难我都能克服。我对自己有了充分的自信,相信自己干什么都能干好。从部队退伍后,母亲对我说,现在北京市属于北京军区管,你想在哪方面发展,我们都可以说上话。我对母亲说,我是共产党员,应当听从党的安排。我相信自己在哪都会干出成绩来。
回忆自己走过的路,我可以问心无愧地说,我没有虚度光阴。在祖国需要的时候我站了出来,而且干什么都力争干好。当兵,我是五好战士、学习毛著积极分子;在军事上,我年年是特等射手,所有的夜间射击,全连只有我一人做到了百发百中;在新闻工作岗位上,我被评为全国“优秀新闻工作者”;退休之后,摄影成了我的新追求,我被评为《大众摄影》2017年度影像“十杰”,成为全国摄影家协会的成员。
人,可以不要名利,但不能没有追求。感谢父亲,是他使我懂得了人生的真谛。
(作者系人民铁道报总编室原首席编辑)
责任编辑 闫宏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