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四节的开头,作者回到那个经典的问题,“你从哪里来”?作者假设有一位倾听者,听她讲述当年事,一遍遍梳理细节,重复、辨认、补述。而这讲述的动力,恰来自难言之隐,依照著名的叙事学原则,凡讲述皆有取舍,它不足以安顿往事,直至抵达真相。
小说中有一只“无脚鸟”。事实上,不管每个人的写作始于何时何地,终有一天会回溯“生命的来处”,并影响到其写作隐在的气质与风格。对于作家而言,这往往是写作的出发地,也是“回返地”;而《南湖街》,就设置了这样一个离开/归来的结构。
认识你自己,包括认识你的来处,和身后的风光。这小说里的风光,并非特指地域文化的地理风物元素,更像是一种现代都市集体怀旧的心像。南湖街,这个“有又没有的地方”,正消失在城市发展日新月异的街区改造中,需要回忆和讲述来重塑、辨认,并经由记忆的拼贴而成为如诗如幻的心像,一幅水汽氤氲的地图。
有空间的地方才有时间,南湖街将成为叙事地理中的经典空间意象。这梦幻般的、一跺脚就冒出汩汩泉水的地方,這个李清照笔下的藕花深处,作者要讲述的旧事,不是它通常意义上的湖山静好,岁月鲜妍,而是它的暴烈时刻。
小说主人公叫“陶李”,毋宁是“逃离”。从南湖街的离开表面上看来始于母亲的生计,实则更像是一次隐晦的自我放逐。陶李和小伙伴在于老师家的一次聚会,意外撞上南湖街史无前例的暴雨,雨夜的回忆以小伙伴“江米条”独自回家消失于洪水而结束。于老师和陶李,一个是聚会的组织者,一个是最后一刻与江米条单独相处的同伴,成为心有愧疚的幸存者。彼时“南湖街”的人情评判系统在运行,因为奋力保全聚会中的其他孩子,于老师成为官方认定的“英模”;而与此相对应,南湖街亦留下街坊们的窃窃私语,和江米条父母对雨夜的一次次询问。
“要依现在的人,肯定要告到法院不罢休”,作者用这句话点明岁异时移的民间道德评判体系变化。而在当时,窃窃私语的南湖街舆论体系,和学校讲台上宣讲英模事迹的于老师,构成故乡和往事的一部分,这是南湖街的幽微与复杂、南湖街的人情世故。陶李在这两种声音之外沉默,终而即便沉默也无所遁形。陶李一听救人宣讲就要逃去上厕所的生理反应,即可视为对这一事件的创伤应激。
闵扬构成南湖街外怎样的存在?可以与作家前些年的《去岛屿》来类比阅读,那是内陆城市主人公们所向往的远方。在南方海滨,陶李和母亲完成创业、升学、恋爱的人生规定步骤,一切都在步入正轨。这是更理性清明、效率更高、更现代的生活模式,陶李却在怀念南湖街的好。回北方去,她缺一个了却往事的告别仪式。在已经变成公园和风光片取景地的南湖街,不出意外,母亲和陶李找到了于老师。“不管怎样都要见一见他”,放下压在心头的巨石。而意外的是,江米条的父母修车匠夫妇,因为日积月累的怨恨,已从扮鬼骚扰剧组的恶邻,演化成到雨夜推仇人入湖的刑事犯罪嫌疑人。小说最后,两位幸存者单独相处的时刻,陶李沉默筑成的堤坝轰然倒塌。如果当年事两人都“多少是有些关系的”,陶李的关系更大,孩提骄纵的言语相激,是江米条独自冲进雨夜的直接原因。因这重要的补述,陶李得以与往事彻底告别,主动认责也因而成为成长的重要仪式。
事实上,在风景式的现代乡愁书写里,作者触碰到了当代人的伦理无意识体系,关于无罪之罪,关于自我追责,关于自欺欺人时的生理反应,更关于不愿纠缠旧事的人性倦怠。诗性叙事里的冷峻主题,作者形成了自己具有辨识度的个人风格。叙事的暧昧之处在于,陶李所应认责的部分,不仅在于替她抵挡舆论风波的于老师,更关联到如何面对江米条父母。这本该是一个双重的难题,但小说借助于苦主修车匠夫妇的“祥林嫂化”、甚而报复杀人的恶念恶行,幸存者得以轻易放下自己的无责之责。
小说还讨论了亲密关系。陶李在闵扬的恋人萨里,是为了和南湖街的于老师形成对照,或者说,他们也构成了南湖街和闵扬的人格对照。他们都是陶李的音乐老师,也都因为陶李的特殊胎记而对她留意与结缘。作家设置于老师重而萨里轻,也许是想说,相比爱情,相比血缘,人生和音乐的最初启蒙,共承秘密的处境,彼此的爱护庇佑,才是真正的亲密关系。
作家用音乐来写两人不能言说的情愫。能给我拉首曲子吗?当小提琴在重逢时刻奏响,“在浩浩荡荡的诉说之后,母亲突然发现自己怎么都插不上嘴,她和另外两个人变成了并行不悖的线条”。
这是亲密关系的可贵之处,唯有你能明了的抚慰与袒护。当亲密关系遇到前述的无罪之罪,这也是亲密关系的软弱。当年南湖街的窃窃私语,只有在面对陶李时,于老师会说出“是我害了他”,而陶李的回答是“不,没有”;而多年后,他同样叮嘱陶李,永远要回答,江米条出事和你没有关系。这两次重要的彼此开脱,一个是出于仰慕与怜惜,一个基于保护与爱。幸存者们自我归罪,并在这种归罪中理解对方、保护对方。就像当年,留在原地的于老师独自承担这一段责任与怨恨;重逢时刻,又替飞翔的“无脚鸟”卸下心头的重担。
这种愧疚与忏悔的解决方式是软弱的,温暖的,同时也可能是利己的,犬儒的。成长不仅是告别,更意味着责任的承担。小说一笔带过、几乎没有写江米条父母与陶李的重逢,而把叙事重心,放在两位自我归罪者之间的彼此理解和怜惜。在当下和历史的纵深里观察“没有脚的鸟”,就不仅仅是一段与个人成长史中的主体识别,或与女性性别有关的生命体验,更是一只时间深处疲累飞翔期待落地的倦鸟。在二十世纪中国史的文学讲述里,有太多的直接或间接的责任者,被沉默、被保护、被原谅。在南湖街的土地上,我们是一个被亲人、爱人庇佑的群体,我们被鼓励着沉默、自我原谅。理由还是和这“有又没有”的南湖街有关,一个相信“为亲者讳”的地方,必然也会是非理性示众和集体情绪暴力之所。没有脚的鸟继续飞翔,身后留下一片窃窃私语。
(责任编辑:陈婉清)
季亚娅评论家,《十月》杂志执行主编。北京大学文学博士,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中国作家协会青委会委员。著有评论集《文学的行间距》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