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客地,愈是没有年节的气氛,愈是怀念从前的年节情景。
端午是個大节,也是母亲大忙特忙、大显身手的好时光。想起她那灵活的双手裹着四角玲珑的粽子,就好像马上闻到那股粽子香了。
母亲包的粽子种类很多,最多的是红豆粽、白米粽和灰汤粽。一家人享受以外,还要布施乞丐。母亲总是为乞丐大量地准备一批,美其名曰“富贵粽”。
我最喜欢吃的是灰汤粽。早稻的秸秆烧成灰,铺在白布上,拿开水一冲,滴下的热汤呈深褐色,内含大量的碱。把包好的白米粽浸泡在灰汤中一段时间(大约一夜吧),取出来煮熟,就是浅咖啡色、带碱味的灰汤粽。那股子特别的清香,是其他粽子所不及的,我一口气可以吃两个。因为灰汤粽有帮助消化之功,过节时若吃得过饱,母亲就将灰汤粽焙成灰,叫我用开水送服,胃就舒服了,完全是食物的自然疗法。母亲常说我是从灰汤粽里长大的。
端午节那天,乞丐们一早就来讨粽子,真是门庭若市。我帮长工阿荣提着富贵粽,一个个地分,忙得不亦乐乎。乞丐常高声地喊:“太太,高升点儿(意即多给点儿)。明里去了暗里来,积福积德,保佑你大富大贵啊!”母亲总是从厨房里出来,连声说:“大家有福,大家有福。”
乞丐去后我问母亲:“他们讨饭吃,有什么福呢?”母亲正色道:“不要这样讲。谁能保证一生一世享福?时时刻刻要存善心,懂得惜福。他们做乞丐的,并不是每个都好吃懒做,有的是一时做错了事,败了家业。你看那些孩子,跟着爹娘日晒夜露地讨饭,他们做错了什么?有什么罪过呢?”
母亲的话,在我的心头重重地敲了一下。
有一回,一个女孩悄声对我说:“再给我一个粽子吧。我阿婆有病走不动,我带回去给她吃。”我连忙给她一个大大的灰汤粽。她又说:“灰汤粽是咬食的(帮助消化),我们没有什么肉吃呀!”我听了很难过,就去厨房里拿了一个肉粽给她。她没有等我,已经走得很远了。
我追上去把粽子给她。我说:“你有阿婆,我没有阿婆了。”她看了我半晌说:“我也没有阿婆,是我后娘叫我这样说的。”我吃惊地问:“你后娘?”她说:“是啊!她常常打我,用手指甲掐我,你看我手上、脚上都有紫印。”
听了她的话,我眼泪马上流出来了。我再也不嫌她脏,拉着她的手说:“你不要讨饭了,我求妈妈收留你,你帮我们做事,我们一同玩,我教你认字。”她静静地看着我,摇摇头说:“我没这个福分。”
她甩开我的手,很快地跑了。我回来呆呆地想了好久,并告诉了母亲。母亲也呆呆地想了好久,叹口气说:“我也不知道要怎样做才周全,世上苦命的人太多了。”
日月飞逝,那个讨粽子的小女孩一脸悲苦的神情、一双吃惊的眼睛和那坚决地快跑而逝的背影,时常浮现在我心头。如果她仍在人间的话,也已是年逾七旬的老妪了。人世茫茫,她究竟活得怎样、活在哪里呢?
现在,每年端午节来临之际,我很少吃粽子,更无从吃到清香的灰汤粽。母亲细致的手艺和琐琐屑屑的事,都只能在不尽的怀念中追寻了。
(小静摘自长江文艺出版社《小时候:琦君散文精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