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责任审计与民营企业家时间配置*——来自中国微观企业调查的证据

吴一平 陈家和 王 伟

一、引言

民营经济是推动中国经济向高质量发展阶段转变的重要力量。习近平总书记多次强调要“毫不动摇鼓励支持引导非公有制经济发展”、“弘扬民营企业家创新创业精神”①分别引自习近平总书记在2018 年11 月1 日主持召开的民营企业座谈会、2020 年7 月召开的疫情后企业家座谈会上的讲话。，国务院也相继发布相应文件支持民营企业改革发展②例如，2019 年12 月22 日中共中央、国务院发布的《关于营造更好发展环境支持民营企业改革发展的意见》。。新冠疫情爆发以来，民营企业、中小企业发展受困，如何减轻民营企业压力并进一步发挥民营经济在推进供给侧结构性改革、经济高质量发展中的作用，是当前亟须解决的问题。企业家行为对企业发展具有重要影响，其中，企业家的时间配置决策直接决定了企业的收入、增长速度以及最终规模(Huang 等，2017)。因此，深入研究民营企业家行为决策规则和探索激发民营企业活力的有效路径具有重要的理论和实践意义。

已有研究表明，企业家在进行时间配置决策时，会考虑企业自身的发展需要，而且会结合企业所处的外部环境。Baumol (1990，1993，2002) 提出，当企业家无法在市场领域通过创新等方式创造财富时，他们会通过非市场领域的寻租活动获取潜在收益。基于上述理论，学术界进一步将企业家活动分为生产性活动与非生产性活动(何轩等，2016)。根据企业家时间信息的可获得性，部分文献将企业家的日常经营管理时间定义为生产性活动时间，将外出联系生意、开会及公关时间定义为非生产性活动时间(何轩等，2016)。然而，Baumol (1990，1993，2002) 认为，非生产性活动特指企业通过政府或法律等非市场手段开展的寻租活动，企业家开展的正常生意联系、客户往来等活动不应属于非生产性活动。因此，用民营企业家全部的外出时间来刻画非生产性活动时间会产生一定的偏误。①例如，2004 年中国私营企业调查数据显示，民营企业家外出工作时间的70%左右是用于外出联系生意。何晓斌等(2013) 和Cai 等(2011) 将企业家扮演的角色分为“大内总管”与“外交家”两大类。因此，本文将企业家的工作时间分为日常经营管理时间和外出工作时间。不同类型的时间受内外部环境变化的影响程度不同，Seshadri 和Shapira(2001) 发现，相比于内部管理时间而言，企业家的外出时间常常表现出较强的灵活性。现有文献主要从企业家特征(Cooper 等，1998)、营商环境(魏下海等，2015)、腐败程度(何轩等，2016) 以及政策不确定性(刘一鸣等，2020) 等视角探讨企业家时间配置规则，很少有文献从经济责任审计这类国家监督的视角研究企业家时间配置。

作为中国企业经营环境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地方政府行为的变化对于中国民营企业家而言具有重要意义。经济责任审计是对领导干部任期内职责履行情况的审计，其直接作用对象是政府官员。强化对地方官员的监督，有助于规范地方政府行为、强化责任政府形象、改善企业经营环境(蔡春和陈晓媛，2007)。经济责任审计作为国家监督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其审计规模的不断扩大有利于形成良好稳定的政商关系，对企业经营环境具有实质性影响。李克强总理多次指出，要对公共资金、国有资产、国有资源和领导干部经济责任履行情况实现审计全覆盖，发挥审计权力运行“紧箍咒”、反腐败利剑和深化改革“催化剂”作用。②“深化领导干部经济责任审计加强对权力运行的制约和监督”，《光明日报》，2014 年7 月29 日。因此，深入探讨经济责任审计对于民营企业家行为的影响已经成为理论界和决策层需要考虑的重要问题。

基于上述考虑，本文利用2002—2010 年中国私营企业调查(CPES) 数据和《中国审计年鉴》提供的城市审计信息，研究经济责任审计对民营企业家时间配置的影响机理。研究结果显示，一个城市每年接受经济责任审计的地方官员数量增加，民营企业家每天花费在日常经营管理上的时间没有显著增加，但其外出工作时间显著增加。与此同时，接受经济责任审计的地方官员数量增加对于企业公关费用和摊派费用没有显著的正面影响。上述结果表明，经济责任审计主要增加了民营企业家用于外出参与市场活动的时间，而非外出建立“政治关联”的时间。进一步的机制检验结果显示，经济责任审计提高了民营企业家在遭遇一般经济纠纷时主动寻求政府帮助的概率，同时经济责任审计对民营企业家外出时间的提升效应仅在政府与市场关系较差的样本中显著。上述结果表明经济责任审计是通过促进形成良好的政商关系来提高民营企业家外出的积极性。最终，经济责任审计对于企业发展也产生了积极影响，可以进一步提高民营企业家将企业办好的意愿。

本文的研究贡献可能有以下几点: 第一，对于民营企业家时间配置的影响因素文献做出了重要补充。现有文献主要从营商环境(魏下海等，2015)、制度变迁(何轩等，2016)、政策不确定性(刘一鸣等，2020) 等制度和政策视角探讨企业家时间配置，严重忽视了经济责任审计作为党和国家监督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的重要影响。经济责任审计与反腐败的区别在于，经济责任审计通过常态化的审计程序，强化官员的事前监督、落实官员的事中责任，对地方政府行为的影响更为深刻。本文以党和国家监督体系建设为研究背景，探讨经济责任审计对民营企业家时间配置的影响机理，可以作为企业家时间配置决定因素研究文献的重要补充。第二，拓宽了经济责任审计的研究视野。现有文献大多从审计的内容(陈荣高，2011)、评价方法(李曼静和李国威，2010) 以及评价指标体系的构建(黄溶冰等，2010；张宏亮等，2015) 等多个角度分析健全国家审计制度的方式，并重点关注经济责任审计对于监督公权力运行、防范腐败风险、强化政府问责、推动完善国家治理等方面的重要作用(蔡春等，2012；孙永军，2013；Avis 等，2018；蔡春等，2020)。本文集中探讨了经济责任审计对企业家行为的影响机理，可以作为经济责任审计影响文献的重要补充。

二、制度背景与理论假说

(一) 经济责任审计制度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共产党积极探索长期执政条件下自我监督的有效途径，并试图回答如何跳出“历史周期率”的“窑洞之问”。国家审计是“以权力制约权力”的制度安排(Grossman 和Hart，1986；Williamson，2002)，也是国家治理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刘家义，2012)。自1983 年我国审计制度重建以来，地方各级审计机关在审计署的指导下，长期负责监督地方经济、官员行为以及地方政府财务状况等多方面内容，为加强和改进党的监督、促进依法治国、推进廉政建设等做出了重要的贡献。

经济责任审计是我国审计制度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现代审计理论与我国审计实践结合而产生的一项具有中国特色的经济监督制度 (蔡春和陈晓媛，2007；蔡春等，2012)。该制度起源于20 世纪80 年代的厂长(经理) 离任审计，1999 年起正式对县级以下党政领导干部实施经济责任审计。之后，我国经济责任审计进入探索发展阶段，审计对象的范围逐步扩大到地厅级①2001 年中央纪委、中央组织部、原监察部、人事部、审计署联合发布《关于进一步做好经济责任审计工作的意见》(审办发〔2001〕7 号)，要求逐步开展县级以上党政领导干部经济责任审计试点工作，2004 年底正式出台相关意见。、省部级，同时经济责任审计也于2006 年被正式写入新修订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审计法》(以下简称《审计法》)，成为推动完善国家治理能力、全面深化改革的重要制度安排。2010 年10 月，国务院对经济责任审计的实施对象、内容、评价以及结果运用等方面做出了明确规定②参见2010 年10 月12 日中共中央办公厅和国务院办公厅印发的《党政主要领导干部和国有企业领导人员经济责任审计规定》。，标志着我国经济责任审计开始进入深化发展的新阶段。

经济责任审计主要关注党政领导干部和国有企事业单位主要领导人员在任期内应履行的经济责任，包括对其所在部门单位财政财务收支的真实性、合法性和效益性，以及有关经济活动应当负有的主管责任或直接责任。③参见《县级以下党政领导干部任期经济责任审计暂行规定》和《国有企业及国有控股企业领导人员任期经济责任审计暂行规定》中关于“经济责任”的规定。经济责任审计的重点在于对领导干部的经济责任进行认定，并就其履行情况进行审查监督。从审计安排来看，经济责任审计既包括官员离任审计，也包括任中审计。离任审计是指，根据“凡离必审、先审后离”的原则，在领导干部任期届满，或者任期内办理调任、转任、轮岗、免职、辞职、退休等事项前，对其进行的经济责任审计。而任中审计则是发生在领导干部任职期间，相比于离任审计而言更能及时发现领导干部履职过程中存在的问题并提出整改意见，有助于更好地发挥审计的监督作用。在实际执行时，各地需要根据已有的审计力量，在年初确定当年经济责任审计的重点项目，并提前告知相关单位和人员。与反腐败或其他规范地方政府行为的制度安排不同，经济责任审计不仅关注地方官员的财务收支行为是否合法，同时还关注其是否贯彻执行党和国家的经济方针政策及决策部署等。通过强化政府内部的自我监督与治理，既能促进形成“不敢腐、不想腐、不能腐”的有效机制，也能有效减少地方政府的庸政懒政行为，避免官员因规制力度加强变得“不敢为、不作为”。

(二) 理论分析与研究假说

参考Cai 等(2011) 和何晓斌等(2013)，本文将企业家的工作时间分为对内的日常经营管理和对外的外出工作时间。其中，日常经营管理时间的主要作用是利用企业已有资源实现预期的绩效目标。一般而言，只要能维持企业正常生产和运转，企业家花费在日常经营管理上的时间变化不大(何晓斌等，2013)。但是，能否获得充足的外部资源决定了企业的成长。许多研究表明，尽管企业家拥有创建企业所需的资源，但他们仍需通过外出活动来获取信息、资金和政策便利等补充性资源。①例如，Mueller 等(2012) 发现，31%的创业企业家的工作时间花在了与外部合作伙伴的交流上；Florén 和Tell (2012) 发现，在快速成长的企业群体中，企业家花费较多的时间在非日常运营工作上。对于中国企业家而言，2002—2010 年中国私营企业调查数据显示，民营企业家会将35%左右的工作时间用于外出活动。由于受外部环境变化的影响相对较大，企业家的外出时间常常表现出较强的灵活性(Seshadri 和Shapira，2001；Verheul 等，2009)。政商关系是中国民营企业家所面临的最重要的外部环境。地方政府在一定程度上依靠国有企业稳定经济，因此国有企业可获得的信贷优惠和财政补贴等特殊优惠往往较多。民营企业受所有制偏爱和规模相对较小等因素影响，往往处于相对劣势地位。为了促进企业快速发展，民营企业家花费相对较多的时间与地方政府建立良好关系，以“相互信任”来克服“进入壁垒”进而获取稀缺资源与政策，其中包括信贷融资(余明桂等，2010)、进入政府管制行业(胡旭阳和史晋川，2008) 等。上述活动直接挤压了民营企业家原本用于联系生意、客户往来等市场性活动的时间。同时，为建立并维持政商关系，民营企业家也需要花费一定的公关招待费用，这不仅增加了企业家外出活动的成本，同时部分企业的寻租行为进一步弱化了市场配置资源的作用，对于社会而言产生了效率损失(Dong 等，2016)，降低了整个企业家群体的外出工作意愿。因此，建立良好的政商关系对于提高民营企业家外出参与市场活动的时间具有重要作用。

1.经济责任审计与政商关系

政商关系是政府与企业互动过程及结果的集中体现(于天远和吴能全，2012)，稳定良好的政商关系需要政府和社会企业共同努力，其中政府应当主动作为。经济责任审计作为重要的行政权力制约与监督机制，其直接作用的对象是政府官员，通过强化政府维护市场秩序的责任，有助于促进形成稳定良好的政商关系。具体来说，在委托—代理关系中，地方政府作为代理人负有维护市场秩序以及提供法律支持等责任。但随着地区之间围绕政策和资源的竞争愈加激烈，地方政府行为容易发生扭曲，部分地方甚至出现政府职能缺位、越位、效率低下等问题，不利于企业的生存与发展。经济责任审计通过考察领导干部履行经济责任情况、在工作中是否存在失职行为、是否应当承担责任以及责任的大小，可以有效杜绝地方官员“庸政”、“懒政”行为，提高政府工作效率(蔡春等，2020)。同时，经济责任审计可以提高政策落实程度、大力强化地方政府的服务意识，督促地方政府积极服务企业。长期以来，中央政府一直致力于改革政府职能、打造服务型政府，但部分地方官员与地方利益集团形成联盟，地方政府在政策执行上“打折扣、做选择、搞变通”，不少企业难以从改革中真正获利。例如，2005 年国务院发布《关于鼓励支持和引导个体私营等非公有制经济发展》(以下简称“非公经济36 条”)，旨在为私营企业营造良好的发展环境。2006 年的中国私营企业调查数据显示，在政策知晓度方面，有23.45%的企业表示并不知晓“非公经济36 条”，37.49%的企业虽然知晓但并未阅读过该政策。而在政策落实效果方面，有30.67%的企业认为地方政府没有认真落实“非公经济36 条”。经济责任审计重点检查财政、金融、产业等惠民惠企的政策执行和落实情况，既有助于打通政策落实的“最后一公里”，也有助于提升地方政府负责任、讲信用的服务精神。在这种情况下，企业家会更愿意向政府靠拢。例如，当民营企业遇到困难且无法通过市场力量解决之时，企业家更愿意寻求非市场力量的帮助，而不是选择默默忍受。因此，综合上述分析，经济责任审计有助于改善政商关系。

2.政商关系与民营企业家外出工作

在稳定良好的政商关系下，民营企业家更愿意外出参与市场活动。具体来说，企业是市场活动的主体，良好的政商关系背后意味着政府与市场形成了良性互动。一方面，市场成为资源配置的主体，要素与资源的市场化配置更为公平有效，这会直接提高民营企业家外出活动的预期收益，激发民营企业家外出参与市场活动的积极性；另一方面，政府可以在非市场领域提供有效支撑，通过主动提供更为优质的营商服务，为民营企业发展创造全球良好环境。例如，2019 年世界银行发布的《全球营商环境报告》显示，中国营商环境便利程度综合排名为第31 位，与2008 年相比上升了52 位，其中在施工许可证办理效率以及司法行政质量方面改进较大。①例如，报告指出，中国目前办理施工许可证耗时111 天，在该指标的质量指数上得到15 分的满分，而本地企业家解决商业纠纷平均耗时496 天，费用为索赔金额的16.2%，均好于地区平均水平。资料来源: “世界银行集团《报告》中国营商环境排名提升15 位”，中国新闻网，2019 年10 月25日，https://www.chinanews.com/cj/2019/10-25/8988794.shtml。上述成绩得益于政商关系的不断完善，而经济责任审计在其中发挥着重要作用。良好的政商关系使得民营企业家不必花费大量时间和精力来保障合法权益、克服发展壁垒，廉洁、高效的地方政府可以在切实了解民营企业在生产经营过程中遇到的大小难题后，凭借信息优势等为民营企业家排忧解难，从而可以大大减少民营企业家的后顾之忧。因此，良好的政商关系有助于提高民营企业家的外出时间。

总的来说，中国民营企业家的外出时间受政商关系的影响较大，经济责任审计可以通过打造责任政府的方式，推动良好稳定政商关系的形成。使得要素与资源的市场化配置更为公平有效，政府在非市场领域可以提供有效支撑，政府与市场形成良性互动，民营企业家更愿意积极参与外部的市场活动。因此，本文基于上述分析提出以下待检验的假说。

假说1: 随着接受经济责任审计的地方官员数量不断增加，民营企业家的外出工作时间显著增加，而日常经营管理时间并未显著增加。

假说2: 随着接受经济责任审计的地方官员数量不断增加，政商关系在不断改善，民营企业家在遭遇一般经济纠纷时更愿意主动寻求政府帮助，且经济责任审计仅在政府与市场关系较差时发挥作用。

三、数据来源与模型设定

为了检验理论假说，本文使用2002 年、2004 年、2006 年、2008 年和2010 年中国私营企业调查数据进行分析①中国私营企业调查每两年进行一次，由于2002 年之前和2012 年后的数据不包含企业家时间配置信息，因此本文使用2002—2010 年的调查数据。，该数据包括企业家每天花费在日常管理工作上的时间、企业家每天花费在外出工作上的时间、企业经营状况、企业家个人特征等信息。同时，本文从《中国审计年鉴》中整理得到各地级市2002—2010 年接受经济责任审计的地方官员数量。城市经济发展信息来源于EPS 城市数据库。我们将上述三套数据根据城市—年份进行匹配，得到城市—年份—企业家时间配置—接受经济责任审计的地方官员的合成数据库。为统一不同年份的行业划分标准，本文采用刘一鸣和王艺明(2018) 的方法，将民营企业所在行业设定为13 个大类。②具体包括农林牧渔业，采矿业，制造业，电力、煤气、水，建筑业，交通运输，科研技术，住宿餐饮、批发零售，金融业，房地产，信息服务、居民服务、租赁、公共设施，卫生、体育、教育、文化，剩余的为其他。

为估计经济责任审计对民营企业家时间配置的影响，本文构建如下计量模型:

其中，被解释变量Timeit表示民营企业家每天花费在工作上的时间，主要包括日常经营管理上花费的时间(Management Time) 和外出工作上花费的时间(Market Time)。本文基准回归采用的外出工作时间是一个包含外出联系生意、参加会议及公关招待时间的加总数据。特别地，2002 年和2004 年的中国私营企业调查问卷提供了详细的外出工作时间数据。因此，本文进一步将外出工作时间分为外出联系生意的时间(Business Time) 和非外出联系生意的时间(NBusiness Time) 并将其作为被解释变量，以确保经济责任审计影响的是民营企业家参与市场活动的外出时间。同时，本文也考虑了经济责任审计对企业公关费用(ETC) 和摊派费用(Tanpai) 的影响，以排除经济责任审计增加民营企业家和地方政府官员公关交际的可能性。核心的解释变量Auditit表示经济责任审计规模，采用民营企业所在城市当年接受经济责任审计的地方官员数量来衡量。Xit是一系列随时间变化、影响企业家时间配置的企业层面以及地区层面控制变量，主要包括企业销售额、企业雇佣人员数、企业年龄、企业家性别、受教育程度、企业家政治身份、党员身份、企业决策、地区经济发展水平与政府规模等。考虑到经济责任审计中包含部分官员的离任审计，而地方政府官员离任既会扩大经济责任审计规模，也会增强地方政策的不确定性，因此会对民营企业家的时间配置产生影响。尽管已有研究表明，面临较高的经济不确定性，民营企业家会采取规避风险的态度，减少日常经营管理时间和外出工作时间(刘一鸣等，2020)。为排除经济不确定性的影响，本文也在模型中加入了市委书记与市长是否换届的虚拟变量。模型(1) 中，δyear表示时间固定效应，ηprovince为省份固定效应，λindustry为行业固定效应，用以控制不可观测的特征，行业与调查年份的交互项θindustry-year可以控制不同行业在不同年份的产业政策效应，δit为随机扰动项。本文采用城市层面聚类稳健标准误估计模型(1)，以解决不同城市之间异方差和城市内部序列相关性问题。主要变量的定义与描述性统计如表1 所示。①因篇幅所限，本文省略了控制变量的定义与描述性统计，感兴趣的读者可在《经济科学》官网论文页面“附录与扩展”栏目下载。

表1 主要变量的定义与描述性统计

四、实证结果

(一) 基准回归结果

表2 报告了采用逐步回归法得出的经济责任审计规模与企业家时间配置的回归结果，在控制省份、行业、年份固定效应以及行业与年份联合固定效应的基础上，逐步加入企业层面和城市层面的控制变量。②控制变量的回归系数请见《经济科学》官网“附录与扩展”。第(1)—(2) 列是日常经营管理时间的估计结果，无论是否加入控制变量，核心解释变量的估计系数在统计水平上均不显著。第(3)—(4) 列是外出工作时间的估计结果，核心解释变量的估计系数在5%的统计水平上显著为正。以第(4) 列为例，接受经济责任审计的地方官员数量增加1%，企业家每天花费在外出工作上的时间将增加0.0142%。民营企业家外出工作时间的中位数为5 小时，这表明接受经济责任审计的地方官员数量增加1 倍，外出工作时间处于中位数的民营企业家全年外出工作的时间将增加18.51 小时③具体的算法为5×0.0142×365×(5/7)＝18.51。。上述回归结果支持了理论假说。

表2 经济责任审计规模与企业家时间配置

为进一步确保民营企业家增加的外出工作时间是外出参与市场活动的时间，而非与地方政府公关交际的时间，本文从以下两个方面进行验证。第一，本文利用2002 年和2004 年中国私营企业调查问卷中披露的更为详细的外出时间数据，将民营企业家外出时间中用于联系生意的时间(Business Time) 以及非联系生意的时间(NBusiness Time) 作为被解释变量，按照模型(1) 进行回归。表2 第(5) 列和第(6) 列的回归结果显示，随着经济责任审计规模的不断扩大，民营企业家用于联系生意的外出时间显著增加，而非联系生意的外出时间没有显著变化。第二，本文参考Zhu 和Wu (2013) 的做法，以企业负担的公关招待费用来度量企业向上寻租的成本，以摊派费来度量地方官员的抽租行为。假设民营企业家增加的外出时间主要用于向地方政府公关交际，那么经济责任审计会显著提高上述两项费用。表2 第(7) 列和第(8) 列的回归结果显示，核心解释变量的估计系数在统计水平上不显著，即随着经济责任审计规模的不断扩大，企业支付的公关招待费和摊派费均未显著增加。从表2 的回归结果来看，由于经济责任审计直接作用的对象是政府官员，强化对领导干部经济责任履行情况的审查监督可以改变民营企业所处的外部环境，因而民营企业家用于外出参与市场活动的时间受到显著影响。同时，民营企业家的日常经营管理时间变化不大，因而受经济责任审计的影响较小。

(二) 机制检验

本文认为经济责任审计能够强化地方政府维护市场秩序的责任，帮助企业解决开拓市场过程中遇到的各种问题，进而改善政商关系，由此激发民营企业家外出工作的积极性。为了识别上述机制，本文首先采用代理变量的方式验证经济责任审计对政商关系的作用。具体来说，2002 年与2006 年的中国私营企业调查问卷中涉及“企业家在面对一般经济纠纷时所采取的不同解决方式”，备选项包括“主动寻求政府部门帮助”、“自己解决”和“默默忍受”。本文将“默默忍受”作为基准组，将“主动寻求政府部门帮助”作为政府责任加强的结果，若企业家在遭遇一般经济纠纷时更愿意主动寻求政府部门帮助，则认为政商关系更为良好。采用多元Logit 模型进行计量检验的估计结果如表3 第(1)—(2) 列所示。结果显示，接受经济责任审计的地方官员数量增加1%，民营企业家遇到一般经济纠纷时寻求政府部门帮助的概率会增加3.60%，而自己解决的概率并没有显著变化。上述结果表明，经济责任审计规模不断扩大，政商关系变得更为亲近。进一步地，需要探究民营企业家在寻求政府帮助的过程中，是否存在“权钱交易”行为。倘若政府是以获取利益为目的而向民营企业家提供帮助，则表明民营企业家仍需要耗费额外的时间与精力用于非市场活动，民营企业家外出参与市场活动的积极性也会下降。因此，本文构造企业家是否主动寻求政府帮助(Dispute) 的虚拟变量，并以企业负担的公关招待费用和招待费用作为被解释变量进行回归。表3 第(3)—(4) 列结果显示，Dispute的系数在统计意义上均不显著，说明随着经济责任审计规模的扩大，企业更愿意寻求政府部门帮助以解决一般经济纠纷，并且这种互利行为并不包含任何“权钱交易”。

表3 经济责任审计规模与解决一般经济纠纷

企业是市场的主体，政商关系背后代表着政府与市场的关系。经济责任审计有助于强化政府责任意识，而政府主动承担维护市场秩序的责任意味着政府与市场的关系在不断改善。倘若一个地区政府与市场的关系本身较为良好，经济责任审计对民营企业家外出时间的边际贡献将较小。为此，本文使用樊纲等(2011) 提供的各省市场化指数，依据中位数将样本划分为“政府与市场关系得分较低”地区的企业和“政府与市场关系得分较高”地区的企业，并使用模型(1) 进行分组回归。表3 第(5)—(6) 列结果显示，核心解释变量系数仅在“政府与市场关系得分较低”的样本组中显著为正，说明经济责任审计仅能提高政府与市场关系较差地区民营企业家的外出时间，因为这类地区政商关系改进的空间较大，经济责任审计能发挥较大的作用。

2016 年，习近平总书记在全国政协民建、工商联界委员联组会上的讲话中指出，要构建“亲清新型政商关系”。表2 和表3 的结果恰好揭示了经济责任审计具有推动形成“‘亲’‘清’新型政商关系”的重要作用。一方面，经济责任审计有助于打造责任型政府，形成紧密、稳定的政商关系；另一方面，经济责任审计可以有效杜绝和防范“权钱交易”，提高政商关系的“透明度”。在这样的政商关系下，市场将保持配置资源的主体地位，市场竞争和资源获取更加公平有效，民营企业家不需要投入大量精力和时间用于维护关系。相反，企业家们可以将原先用于建立“政治网络”的时间用于开拓市场、联系生意、客户往来等市场性活动，为企业发展寻找更多的市场机会。同时，经济责任审计对政府官员的权力会产生制约与监督作用，民营企业家无须担心企业成为被“抽租”的对象，企业家外出时间的预期回报得以提高，因此民营企业家更愿意增加外出工作的时间。

(三) 异质性影响

1.企业生命周期

企业生命周期是企业成长的动态轨迹，在生命周期的每一个发展阶段都有一套相对较优的发展模式来实现企业的可持续发展。基于企业生命周期的阶段性特征，本文进一步探讨经济责任审计对民营企业家时间配置的差异化影响。现有文献大多采用现金流模式法等方法划分企业生命周期，但也有学者认为企业年龄是对企业所处生命周期阶段最准确的定义 (Van Wissen，2002)。基于数据的可得性，本文借鉴了董晓芳和袁燕(2014) 的做法，按照分行业的企业年龄分位数划分企业生命周期。具体而言，企业年龄小于20%分位数的为初创期，大于20%分位数并小于50%分位数的为成长期，大于50%分位数并小于80%分位数的为成熟期，大于80%分位数的为衰退期。根据上述规则划分样本并估计的经济责任审计规模对民营企业家外出工作时间的影响结果如表4 所示。结果显示，经济责任审计仅仅对处于初创期的企业有显著影响。究其原因，处于初创期的企业对于外部资源的依赖性更强，单纯依靠良好的经营管理无法推动企业稳定、高速增长。因此，这部分企业更需要通过开拓市场、寻找商机来保证企业高效运营。加大经济责任审计规模为企业发展创造了良好的营商环境，民营企业和国有企业可以在市场上展开更为公平的竞争。基于上述考虑，民营企业家愿意花费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拓展市场和寻找资源。

表4 企业生命周期与规模的异质性影响

2.企业规模

企业规模会影响企业获取外部资源的能力，规模歧视在现阶段市场竞争中普遍存在。大企业在帮助地方政府解决就业、创造产值、提供税收等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整个市场环境更有利于大企业发展，而中小企业处于相对劣势的地位。随着经济责任审计规模的扩大，地方政府从本地区社会经济长远发展的角度来重新审视大企业和中小企业的相对地位，有利于培育一种大企业和中小企业配套发展的新环境。这样一来，中小企业积极开拓市场的积极性被激发出来，企业家们也愿意花费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来开拓市场。本文按照陶锋等(2017) 的做法，根据各行业内企业全部职工人数的四分位数来划分企业规模，将上年雇佣人员数低于75%分位数的企业划为中小型企业，高于75%分位数的企业划为大型企业，分别观察经济责任审计规模对民营企业家外出工作时间的影响，估计结果如表4 所示。结果显示，经济责任审计仅仅对中小型民营企业有显著影响。

3.企业家的政治网络

大量的文献研究显示，民营企业家的政治网络能够帮助企业获得诸如信贷、补贴等稀缺资源(余明桂等，2010)，在某种程度上是不公平竞争的源头。经济责任审计打破了民营企业家依赖政治网络与地方政府形成的密切关系，切断了民营企业与地方官员之间的利益输送和权钱交易，有利于营造公平竞争的市场环境。基于上述考虑，本文进一步观察经济责任审计规模对于拥有不同政治网络的民营企业家时间配置的影响。根据调查问卷提供的信息，本文将政治网络分为两类: 民营企业家是否为人大代表或政协委员，以及民营企业家是否曾经在国有企业任职，估计结果见表5。结果显示，经济责任审计规模仅对没有政治网络的民营企业家外出工作时间具有显著的正面影响。具体而言，当接受经济责任审计的地方官员数量增加时，与担任人大代表或政协委员的民营企业家相比，不担任这类职务的企业家花费在外出工作上的时间显著增加；与曾经在国有企业任职的民营企业家相比，不曾有这类经历的企业家花费在外出工作上的时间也显著增加。

表5 企业家的政治网络

(四) 稳健性检验

1.工具变量估计

本文在基本回归分析中采用混合截面模型检验了经济责任审计规模与民营企业家时间配置之间的因果关系，但接受经济责任审计的地方官员数量可能不具有随机性，因此可能产生样本选择性偏误。为此，本文采用工具变量方法解决上述内生性问题。具体而言，本文采用同一年份本省毗邻城市的经济责任审计规模均值(Average Audit)作为该城市经济责任审计规模的工具变量。该工具变量的合理性在于，地市级的经济责任审计工作通常是在省级审计厅的指导下进行的。同一省份内不同地区在同一审计厅的管辖下，审计力度具有相似性。同时，毗邻城市的经济责任审计规模相对于本地民营企业家而言，具有更强的外生性。表6 报告了两阶段最小二乘回归模型的估计结果。一阶段回归结果显示，Average Audit(IV) 的系数在1%的显著水平下显著为正，这是因为省级审计厅对于管辖内地级市仅实行业务上的指导，并不直接参与地级市的经济责任审计工作，因此本省其他城市的审计规模均值与本地经济责任审计规模存在正相关性。同时，一阶段F统计值大于10，表明模型不存在弱工具变量问题。第(2)列和第(3) 列为第二阶段估计结果，其中经济责任审计规模对民营企业家日常经营管理时间的影响不显著，对民营企业家外出工作时间的影响在5%的显著性水平下为正，表明基准回归结果较为稳健。①工具变量的排他性检验结果请见《经济科学》官网“附录与扩展”。

表6 工具变量估计结果

2.其他稳健性检验

表7 展示了其他稳健性检验的结果。首先是替换核心解释变量的度量方式。本文采用的核心解释变量是当年接受经济责任审计的官员数量，考虑到一个地区的官员数量与地区的人口数相关，因此本文用每万人中接受经济责任审计的人数(Audit/Pop) 来衡量地区经济责任审计的相对规模。表7 第(1) 列为替换指标的稳健性检验结果。结果显示，经济责任审计规模对民营企业家外出工作时间的影响依旧显著为正。

表7 其他稳健性检验结果汇总

其次，2008 年爆发的全球金融危机以及2009 年开始实施的经济刺激计划对企业家行为产生较大的影响，进而会对基准估计结果产生干扰。因此，本文将样本中涉及全球金融危机和经济刺激计划的2008 年和2010 年调查样本剔除，重新估计了模型(1)，估计结果见表7 第(2) 列。结果显示，剔除了全球金融危机的外部冲击后，经济责任审计对于企业家外出时间依然具有显著的正面影响。考虑到经济责任审计的对象既包括政府官员，也包括国有企业的领导干部，而本文使用的经济责任审计规模无法区分上述两类审计对象。为排除国有企业领导干部接受审计带来的影响，本文在模型中加入当地国有企业领导变更比例。具体来说，利用工业企业数据库中的国有企业法人信息，计算得到城市当年国有工业企业法人变更企业数占当地总国有工业企业数的比重，估计结果见表7第(3) 列。结果显示，考虑国有企业领导干部审计后，经济责任审计对于企业家的外出时间依然具有显著的正面影响。

最后，本文控制省份×行业的联合固定效应以剔除各省产业政策的差异性，估计结果见表7 第(4) 列，核心结果未发生显著变化。

(五) 后果分析

为了进一步探究经济责任审计对企业发展的直接影响，本文选择2002 年、2004 年和2006 年三年问卷中“企业家是否更愿意把企业办好”①2002 年的调查问卷中“企业家是否更愿意把企业办好”的备选项答案为“是”和“否”，2004 年和2006 年的调查问卷中“企业家是否更愿意把企业办好”的备选项为1—5 这五种意愿程度，1 代表迫切程度最高，5 代表迫切程度最低。为了充分利用三年样本信息，我们将2004 年和2006 年样本中选择迫切程度小于等于2 的设定为想要把企业办好的企业家，迫切程度大于2 的设定为把企业办好积极性不足的企业家。经过这样的处理，三年样本的信息可以统一起来，采用Logit 模型估计结果，并求出估计系数的边际效应。来构建经济责任审计的后果指标，评估经济责任审计的后果②由于中国私营企业调查问卷中针对企业财务表现的指标均为前一年度的指标，而时间配置的相关问题针对的是调查当年，因此难以将当年的时间配置行为对过去的企业财务表现进行回归。，估计结果见表8。第(1) 列在控制省份、行业、年份固定效应以及行业与年份联合固定效应的基础上，仅包括经济责任审计规模这一变量。结果显示，随着接受经济责任审计的地方官员数量不断增加，企业家更愿意把企业办好的概率也显著增加。第(2)—(3) 列逐步加入了企业层面和城市层面控制变量，Audit的估计系数略微变大。以第(3) 列的估计结果为例，接受经济责任审计的地方官员数量增加1%，企业家更愿意把企业办好的概率增加1.11%。

表8 经济责任审计的经济后果分析

五、结论与启示

党的二十大报告中强调，要“完善党的自我革命制度规范体系”、“健全党统一领导、全面覆盖、权威高效的监督体系”。政府审计是国家治理中监督控制系统的一部分，经济责任审计作为其中的重点，具有加强权力监督约束、推动党风廉政建设等方面的作用。本文从经济责任审计的视角研究民营企业家时间配置结构，为国家治理领域的研究提出了新的视角。研究发现，经济责任审计增加了民营企业家用于外出参与市场活动的时间，但未显著增加民营企业的公关费用与摊派费用。进一步的机制检验结果显示，经济责任审计是通过促进形成良好的政商关系，进而提高民营企业家外出的积极性。上述良好的政商关系，与习近平总书记提出的“‘亲’‘清’新型政商关系”不谋而合，即政府与民营企业间的关系既是紧密、稳定的，又是清洁、透明的。最终，经济责任审计对于企业发展也产生了积极影响，可以进一步提高民营企业家将企业办好的意愿。本文的研究结论表明，经济责任审计的国家治理效应可以有效惠及微观企业主体，最终激发民营企业活力。同时，企业是市场的主体，“‘亲’‘清’新型政商关系”的形成也意味着政府与市场关系正在不断优化，这对于推动形成“市场作用和政府作用有机统一、相互补充、相互协调、相互促进的格局”具有重要意义。

本文的研究结论具有重要的政策启示: 受国际环境更趋复杂严峻和新冠肺炎疫情冲击的影响，我国经济下行压力加大，市场主体发展面临着诸多困难与挑战。与此同时，我国正处于经济结构转型、新旧动能转换的关键阶段，需要持续激发市场主体的竞争活力与创新活力。这就要求地方政府密切关注各类市场主体的运行状况，通过各类政策的精准实施，夯实高质量发展的微观基础。然而，十八大以来，尽管我国在反腐败斗争中取得了压倒性胜利，但仍有不少地方官员存在“庸政”、“懒政”行为，形式主义、官僚主义现象仍较突出，这导致市场主体对于同一时期大规模减税降费、就业补助等支持性政策的获得感未达到预期水平。因此，本文认为应当重视经济责任审计监督体系的建设，进一步强化经济责任审计的内容和重点，在审计领导干部个人廉洁从政情况的基础上，以领导干部履行经济责任有关的重点改革事项推进、重要政策措施落实和重点项目进展情况为抓手，重点审计领导干部履职的经济性、效益性和效果性，使得经济责任审计能够不断破除民营企业发展中所遇到的障碍，并激发民营企业家精神。此外，推动审计监督体系的改革和发展是确保经济责任审计高效的制度保障，应进一步完善审计评价体系，并创新审计成果运用机制。同时，应以新兴技术为载体完善审计监督技术，打造数字化的审计监督模式，最终实现经济责任审计贯穿全链条和实现全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