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文静
父亲一定是听到了什么召唤,或者是路过的风和他说了什么。黑暗似水,漾起浅浅星光,父亲披上外衣摸索着下了地,没点灯,却准确地绕过了地上的鞋子、桌椅,不发出半点声响。
父亲用极轻的脚步声在门外走来又走去,半支烟的工夫后,父亲打开柴房的门,扛起铁锹走了出去。父亲走出村子,上了山崗,来到一片小树林前。
天空已经泛出淡淡的蓝,一抹红刚从黑暗中脱臼出来。父亲抬起头来望向天空,有风掠过耳边,林海涛涛,似祖父的声声呼唤。
这片小树林,是二十多年前祖父亲手种下的。
我六岁那年的一个清晨,被祖父从梦中唤醒。祖父推着独轮车,车里装着镐头、布袋子、水桶,还有一捆捆正泛青的小树苗,我紧紧地跟在祖父后面,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暮春的沙窝地里。没有路。一个声音说走错了,一个声音说没有错。两个声音交替回荡,直到一老一小两个身影逐渐清晰在空旷广袤的沙地上。
祖父停下脚步,我也停下脚步;祖父背着手仰起头来看天,我也背着手仰起头来看天。没有其他言语,只有风声。
祖父搓了搓手,从车里翻出镐头,身子微微前倾,用力抡下去。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五下十下……祖父把小树苗填入沙坑里,像种下另一个自己一样,埋土、踩实、浇水……一棵两棵,三棵四棵,五棵十棵……看着阳光簌簌地扑落在小树苗上,祖父笑了,继而左腮鼓起来,右腮凹下去——那是祖父在想关于未来的事情。
夕阳的余晖金灿灿的,那些小树苗在我的眼里也是金灿灿的,天空时远时近。
一只乌鸦鸹噪着飞过头顶,太阳快落山了。祖父拉起我的手,两个身影从昏黄的一角天空中慢慢往回走,空旷的大地上,最后只剩下两个小黑点和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坚实而倔强。
走到村口,祖父灰头土脸得像个流浪汉一样穿过人群,几个人瞪大了眼睛,外星人似的望着我们;另外几个人摆摆手,互相咬一下耳朵,讥讥地笑了。隔壁邻居冯三乜着眼,左脚不住地点着地,牙缝里哼出一句:咦!一个农村人,不种地,竟然忙着种树美化环境,稀奇呦!大家笑得更大声了。
祖父仿佛没听见,他踢起地上的小石子,笑容慢慢收紧,加快了脚步。
多年后,祖父坚毅的目光和那些笑声仿佛还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种树的祖父没有错,一心在泥土里刨食讨生活的乡亲们也没有错。儿时生活的那个村庄是一个很小的自然村,薄凉的土地上养着几十户不到两百人户家,随着起伏的沙地和小山零零散散地分布着。而几百公里外,是漫漫黄沙的领地,它们总会不时地席卷小村,侵犯这里的人和牲畜。这里仿佛与世隔绝,很少有外人来此。平常的时候小村总是静悄悄的,比人更鸹噪的是房前屋后那些黑压压的乌鸦,还有越过蒙古边境而来的啸啸风声。这里的人们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忙上一年,有时还填不饱肚子。肚子里没油水,人们的眼神和精神就寡淡了许多。天还没黑,鸡鸭鹅还在圈里扑腾,累了一天的人们就早早地熄灯上了炕。想着地里的庄稼,想着明天是风还是雨,再想想明年儿女们的嫁妆……至于在沙地里种树,那是多么奢侈而可笑的事情。
残阳,晚风,院落。祖父扛着树苗,高大的影子先进了门。田地里归来的祖母拖着瘦长的身影,哼一句:沙窝子要是能绿起来,我名字倒着写!祖父手一抖,又拉紧了我。种树的劳累困不住祖父尚健壮的身体,乡亲们的白眼打不垮祖父疲惫的内心,祖母的讥笑却让祖父仿佛刚刚经历了一个季节,老了好几岁。
月亮升起来了,它趴在村口,守着一村子熟睡的人,村里人在屋顶下做着关于明天的梦,祖父在星光下做着关于未来的梦。
尽管小村是淳朴的、闭塞的、僻静的,可灾难和磨砺从未在这里缺席。
就在祖父种下几十棵小树苗的后半夜,一堆风沙算好了时间,它们飞扬着,颠簸着,盘旋着,将刚刚扎根在土里的小树苗连根拔起,摔向半空——他们很张狂,忘记了这个小村里还有因它们的到来而醒来的人——祖父和衣而卧,临窗听风,心随着风声起伏跳动,久久不能入睡。
鸡叫三遍,风停了。天边的太阳像一个薄脆的烧饼,让人分不清是清晨还是黄昏。祖父站在炕脚,抓住被褥的一角,将上面的细沙抖落在地上,转身进了厨房,把脸盆、水缸底的沙土清理干净,拉开房门,一堆沙子水一般倾泻下来,没过了祖父的小腿——昨夜,半门高的沙子堵在了家门口。
家家如此,大家都习惯了。风沙已经在这片土地上肆虐了上百年。
祖父顾不得清理门口的沙土,奔到昨日种树的地方——祖父走得很急,嘴里还有涌进来的尘土味道,可那里除了无垠的黄沙,什么都没有。被风带到天上的尘土还在慢慢地往下落,一粒接着一粒,落在祖父头上,像下了霜。祖父呆住了,好半天慢慢伸出一只手,又凝固在半空中,似一棵正在生长着的树。祖父的左腮凹下去,右腮鼓起来——那是祖父在回忆过去的事情。
祖父想起了小时候,想起了老家河北省围场县,那个乾隆爷狩猎的地方。那里水草丰沛、禽兽繁集,最不缺的就是树,一棵挨着一棵,一片连着一片,各种各样的鸟儿落在树上,像开了一树的花儿……
可祖父不后悔来到内蒙古这个偏远的小村子,在这里干了大半辈子革命工作,青春和热血都留在了这里,身体也慢慢成为这个村庄的一部分,这片土地的一部分。
人不能让沙欺负死!祖父提着一口气,一下一下地抡着镐头。祖父又种了一天的树。黄昏挂在草垛顶上,祖父回来了,早晨拖出去的高高大大的影子变窄变瘦了,好像回来的是另外一个人。
从田地里荷锄挎筐归来的祖母和乡亲们这次没有嘲笑祖父,他们蔫头耷脑,和田地里受害的庄稼一个模样。又是一个坏年景!他们把这该死的风沙在心里诅咒了上百遍。
“种一棵树吧!”祖父对祖母说,对所有人说。那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可每个人都听得很真切。祖母伸出手来,好像要抓住什么,可是伸了一半又停住,凝固成一朵半开半合的花。半晌,祖母用力地点点头;冯三慢慢收回腿挺直身子,他挠了挠头,嘿嘿地笑了:“哟,种树,没那闲工夫呀!”;乡亲们张了张嘴,声音却卡在了喉咙里——沉默不语,是村里人从心里一点一点长出来痂,这些痂硬成铠甲,保护他们进退自如。多年未变。
月朗星稀的夜里,趁着风沙还没缓过劲来,祖父和祖母招呼着孩子们,在自家房前屋后种树。树种了很多,一直种到冯三的家门口。
接下来的那些年里,风沙依然按时来访,它春天来,秋天也来;白天刮,晚上也刮。祖父依然自顾地种树,他在家里种树,去田间地头种树,更多的是在沙窝子里种树。几年后,风沙没变,小树苗却长成了大树。这些树,让风沙逐渐失去了它的威胁——祖父家的门,再也没被风沙堵住过;家里干净了许多,茶几上、碗柜里、被窝里,也寻不见沙粒的影子了。而沙窝地的那些树,在与风沙的斗争与磨合中蓬勃地生长着,它们用数年的时间达成了和解——风沙向后退了几十里,树木长高了几十公分。
一年秋天的午后,当趿拉着布鞋、叼着根草棍晒太阳的冯三看到祖父田地里的庄稼长得郁郁葱葱,而自己田地里的庄稼长得稀稀拉拉时,他眯着眼睛,伸长了脖子看着那一棵棵树,一怔,他接连后退几步,随即一拍大腿,喊了一声——树上的鸟扑棱棱地飞了起来。
冯三捂着嘴,挪开几步后放手笑了起来,他一溜小跑回了家,扛起铁锹出了门。
冯三上山种树去了!
云彩吐出太阳,人们卸去铠甲,小村也似乎在一夜之间醒了过来。没有人召唤,没有人呼喊,大家都扛起铁锹来种树。
正在种树的祖父停了下来,他站在树荫下,看着忙忙碌碌的乡亲们,左腮不凹不凸,右腮不凸不凹,脸上平静得看不出一丝悲喜,那是祖父在看眼前。
几年的工夫,小村、沙地、山岗,被一棵棵树慢慢点绿了,它们舒筋展骨,有了前些年不曾见过的生机与绿意,长出了不曾有过的骨骼与肌肉,窜出了罕见的热闹与声音。
家家房前屋后都是树,漫山遍野也是树,這些树木绿色卫士一般守护着小村,守护着这片土地,风沙远远地张望着,不敢肆虐了;田地里的收成一年比一年好,乡亲们看天的眼神也是舒展的——这天是他们的天,地也是他们的地。人们笑了,祖父也笑了——他们在土地里书写人生,生生不息。
小村就这样慢慢地接受春夏秋冬的四季轮回,村子里的一些人死去,一些人出生;有的人走出去,也有人走回来。几十载春秋,树木一岁岁地往天上走,带走了祖父——他一个人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离开了小村,离开了地球。
可那个声音还在。如今,那个声音总会翻山越岭而来,来敲家里的门。父亲就是听到这个声音,在这种召唤下,带我来看祖母,带我来到这片小树林的。
看着眼前的这片绿,我耳边响起祖父爽朗的笑声,一种亲切感油然而生,可我知道,这片绿,距离那时候的绿,又多走了二十几年的路。
这是我第一次带你来这里呢,父亲说。
我愣住了,忽然想起我六岁时的那个清晨,不是祖父带我来过这里吗,难道我不曾来过这里,那些过往都是我梦里的情形吗?我不知道。没人能给我答案。我试着回到我以前走过的每一个日子里去翻找我和祖父一起种树的时刻,什么都没有找到。可是我总觉得自己来过这里,祖父也曾经对我说过什么,在那个漫天黄沙里,祖父拉着我的手,对一个年幼的孩子轻轻地说。
抚摸着这一棵棵树——祖父亲手种下的这一棵棵树,顺着繁茂的枝叶我抬起头来,在树影的斑驳里我仿佛看到祖父的身影——当年他像种下一棵树一样种下了自己,那个影子越升越高,越变越淡,最后越过树顶,凝固在蔚蓝的天空的一隅。在那一瞬间,久远的记忆悠悠苏醒——那个清晨,沙尘暴袭来时,祖父把我紧紧地护在怀里,独自迎着风沙。
风过,我接住一片树叶,祖父的声音落下来。你长大后,也要来这里种一棵树,祖父说。
我的双眼模糊了,有泪流下来。种一棵树吧,我对自己说,也对父亲说。
时光踽踽独行。祖父曾在这里,用十多年的时间种下了一片小树林,也种下了自己一生一世的乡愁。风过,在涛涛的林海声中,我似乎听到了树跳动的声音,小村跳动的声音,山岗跳动的声音,还有我和父亲的心跳声。树叶中阳光和风雨的味道扑面而来,我抚摸着嫩绿的叶子,又听见祖父的呼唤声翻越千山万水跋涉而来,这才发现,原来生与死、寒与暖也可以一棵树的姿态温柔邂逅。
——选自西部散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