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复空间中的叙事艺术

2023-06-15 14:03:12朱彤
南腔北调 2023年2期
关键词:王琦瑶弄堂王安忆

朱彤

摘要:王安忆在《长恨歌》中多采用环境塑造人物的叙事方法,在不断变换的几种环境中,如弄堂、闺阁、片厂、爱丽丝公寓、邬桥,主人公王琦瑶由于所处时空与所遇之人的不同,她的心理与思想也处于不断变化的过程中。《长恨歌》前后两次提到爱丽丝公寓,王琦瑶身处不同时间、不同地点的爱丽丝公寓,被勾引出的情绪千差万别,小说的人物情感表达、叙事内涵以及叙事导向也随之有所不同。

关键词:重复空间;叙事内涵;叙事导向;《长恨歌》

弗兰克在《现代小说的空间形式》中提出了“空间形式”的概念,在魔幻现实主义作家博尔赫斯的《曲径分岔的花园》和张爱玲的《怨女》中都建立了封闭性或非封闭性的空间架构。博尔赫斯的小说是虚构的艺术,他善用空间叙事来实现梦境和现实的转换,从时间的虚无以及空间的切换中揭示死亡与生命的意义,由此形成了他独一无二的标签。在《死亡与罗盘》中,博尔赫斯设定了一个架空的时间段,建构了一个虚幻的、想象中的地下室,主人公在封闭空间里的摸索过程其实也是他整个思想的转变过程。

《长恨歌》中也有“空间形式”概念的体现,王安忆使用大量文字性的铺叙来构建上海的空间环境,展示上海的空间形态,以空间来体现时间。王安忆以空间转移为主线推动故事情节发生的走向,王琦瑶随着所处空间一次又一次的变化和发展,与一个又一个不同的男人产生爱恨交织的情感纠葛。王琦瑶一生中所遇到过的四个男人也是在空间变化的引导下发生交集、纠缠、离别。王琦瑶一生所到过的地方都是她人生的空间架构,在这种变化的空间架构中,能够剥离出王琦瑶的女性意识与悲剧意识。

就像胡同可以作为北京的一种代表建筑一样,弄堂是上海特有的地域建筑。过去,弄堂作为居住建筑在上海可谓随处可见。《长恨歌》这部小说透过弄堂看过去时间中所发生的事,“站在一个制高点看上海,上海的弄堂是壮观的景象。它是这城市背景一样的东西。”[1]开篇,王安忆将弄堂从辅助性的建筑要素,上升成了全文的统一背景。作为中心人物的王琦瑶,与其他次要人物如蒋丽莉、程先生、李主任以及严师母之间产生的情感纠葛都是在弄堂这个背景之下展开的。爱丽丝公寓是弄堂的一部分,是王琦瑶居住过的“金权牢笼”,在王琦瑶的人生中是重要的空间标志。爱丽丝公寓的第一次出现,以及“相似的爱丽丝公寓”的第二次出现,分别预示着王琦瑶的人生即将迎来翻天覆地的变故,亦是王琦瑶在阶段性沉淀之后与过去所作的诀别。

一、空间拟人化对人物命运的暗示

在《空间的诗学》中,巴什拉探讨人类的生存空间,提出“家宅心理学”,对大到家宅、阁楼,小到抽屉、角落、柜子等空间分别进行了具体的描绘与阐释,指出家宅是叙事作品中最为重要的空间意象。[2]王安忆笔下的弄堂便是巴什拉所提到的家宅,在她看來,“上海的弄堂是行行种种,声色各异的”,“上海的弄堂是性感的,有一股肌肤之亲似的。它有着触手的凉和暖,是可感可知的,有一些私心的”,“上海弄堂的感动来自最为日常的情景,这感动不是云水激荡的,而是一点一点地累积的。这是有烟火人气的感动。”[3]王安忆将一种人性化的感知体验附加于弄堂这个意象,对弄堂拟人化的描写,实际上是对王琦瑶人物情感的表现,王安忆透过弄堂的变化巧妙地折射出王琦瑶人生经历的起起伏伏。王安忆用“性感”“凉和暖”“私心”等拟人化的修辞,赋予上海弄堂一种来自人性的生命力,让整个故事展现的环境承载了叙事的人性内涵,也为之后故事的叙事导向提供了一定的背景暗示,冷和暖暗示着主人公人生经历的起与伏,自私象征着在特定时代背景下现实对人性的残酷打击。

对空间环境的拟人化描写,不仅仅是对王琦瑶人生某个时间段的情感总结,更是塑造王琦瑶情感线的重要因素。王安忆笔下的弄堂并不是一种对空间中所存在的事物、空间构造的简单描写,字里行间看似是在描写空间,其实是对主人公王琦瑶心路历程的一种表现。“从这种弄堂的房屋看上去鳞次栉比,挤挤挨挨……它们阡陌纵横,是一张大网。它们表面是袒露的,实际上却神秘莫测,有着曲折的内心。”[4]心作为人的器官,在这里被王安忆施加到弄堂的性格特征中,暗指着王琦瑶与蒋丽莉、程先生之间的情感关系恰如一张大网曲折复杂,仨人都难以在复杂的三角恋纠缠之中找到各自倾泻情绪的源头。在这段感情中,蒋丽莉是追随者,她孜孜不倦地追求着一颗不属于她的心;程先生是守护者,他以一种默默耕耘的方式守护着自己对王琦瑶的爱情;只有王琦瑶是前进者,她在感受程先生爱意的同时走进下一段与李主任的感情中。

王安忆这样描写王琦瑶与李主任的感情:“弄堂里横七竖八晾衣竹竿上的衣物,带有点儿私情的味道;花盆里栽的凤仙花、宝石花和青葱青蒜,也是私情的性质,屋顶上空着的鸽笼,是一颗空着的心;碎了和乱了的瓦片,也是心和身子的象征。”王安忆用“私情”来形容衣物、宝石花、青葱青蒜,看似荒谬,独特新颖,却是在暗指王琦瑶与李主任这段感情的私情本质。王琦瑶是爱丽丝公寓中的等待者,无尽地等待最终无果,爱丽丝公寓成了一座空了的鸽笼。碎了和乱了的瓦片,也点出王琦瑶与李主任这条感情线的破裂。

王安忆这种拟人化的空间铺陈叙述,给读者预先构建了人物的命运线索和人物的心理世界,这是王安忆尝试西方现实主义小说叙事手法的成果,即从注重外在叙事形态转变为强调内部文化表现的一种叙事转变,这是她在写作方面的突破,也是《长恨歌》叙事手法的特色所在。龙迪勇在《空间叙事学》中提道:“地志空间确实是人物性格生成的具体场所及其人物形象的最佳表征。”[5]王安忆从看似平常的环境直达情节的深层内涵,为情节的后续发展提供了直观性的叙事导向,使章节结构连贯统一,前后自成整体,表现出层次感更为饱满的人物特性。

二、自空间折射出的叙事导向

王安忆善用空间中的家具或物品来引导叙事的发展方向,在《爱丽丝的告别》部分,王安忆选取梅兰芳唱片作为叙事导向转折的象征物,片段中多次提到梅兰芳的唱片,唱片每次的出现都有不同的含义。“这话使蒋丽莉也有些触动……窗户全黑了,客厅里开了灯,亮堂堂的,留声机上放了一张梅兰芳的唱片,咿咿呀呀不知在唱什么,似歌似泣。”[6]留声机中的梅兰芳唱片好像在为王琦瑶与蒋丽莉友情的曲折迂回而哭泣,也为身处爱丽丝公寓为了物欲、情欲而放弃自我的王琦瑶所折射出的女性悲剧而哭泣。身处爱丽丝公寓的王琦瑶是与李主任有流言的女人,她在动荡的时代充当情妇,甘愿成为男人的附属品,梅兰芳的唱片所哭泣的还有在当时历史背景下女性群体的悲剧。爱丽丝公寓中的政治空间变化也由梅兰芳的唱片所表现,“还有的夜晚他睡不着,一个人悄悄起来,坐在客厅里,藏住心里的疲惫,轻轻地放一张梅兰芳的唱片……而面对梅兰芳的声音,他却是彻底地解除武装,软弱下来。”[7]李主任是当时国民政府的高官,故事发生的年代正是战争动荡的时期,李主任伴着梅兰芳唱片在客厅中呆坐,表现出作为男人的软弱,这一方面暗示着政局的不稳,另一方面也潜映着李主任与王琦瑶两个人爱情的悲观走向。“那公寓里,白天也须开着灯,昼和夜连成一串,钟是停摆的,有没有时间无所谓。惟一有点儿声气的是留声机,放着梅兰芳的唱段,伊伊哦哦,百折千回。”[8]此处的空间叙事没有人物的参与,时间的无谓、唯一的声音却直射出中心人物的心理活动。王安忆对空间意象的每一次具体描写都有其深层次的内涵,梅兰芳的唱片是王安忆为引导故事导向在所处空间环境中选取的代表意象,它将叙事走向串成了连续性的线索。

王琦瑶与李主任的爱情以悲剧告终,之后她回到了邬桥。在邬桥度过了一段平淡的生活后,王琦瑶又回到上海,住进了平安里三十九号三楼。她在拿到注射执照以后开始了与之前截然不同的生活模式,也有了新的社交圈。王琦瑶在这个阶段的社交圈以严师母为中心,她与王琦瑶有着上流社会生活经历的共同之处,也有着个人价值观的差异之处。“王琦瑶一举一动,一衣一食,都在告诉她隐情,这隐情是繁华场的。”[9]这是严师母对王琦瑶的心理评价,王安忆用次要人物的心理感知突出了王琦瑶身上所载负的人生痕迹,这些斑斑劣劣的痕迹将王琦瑶作为女性个体的气韵、气质塑造得更为丰满,更具有层次感,也更有味道。

同严师母成为朋友的经历,也暗含着在整个故事中王琦瑶的心理成长,严师母家富丽堂皇的老上海富人阶级的装潢、陈设,勾起王琦瑶对旧事的回忆。龙迪勇在《空间叙事学》中叙述了历史场景与往昔记忆情感的关系:“那么承载着各类历史事件、集体记忆、民族认同的空间或地点变成了特殊的景观,成了历史的场所。生命可以终止,时间可以完结,时间可以流逝,但只要历史发生的场所还在,只要储藏记忆的空间还在,我们就能唤起对往昔的鲜活的感觉。”[10]爱丽丝公寓以及相像的爱丽丝公寓承载着王琦瑶对李主任的情感寄托,容纳着王琦瑶在特定空间中的心理波动。特定空间包容并负载着王琦瑶人生特定阶段的记忆,空间将不同历史节点的人物的情感通过记忆实现了时间上的共通,即在此刻的时间节点能够感知过去时间节点上的情感。在爱丽丝公寓生活期间,王琦瑶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她感受过极尽的奢靡,也感受过极致的绝望。虽然随着时间的流逝,原来的生活已经离她远去,但是生活在她身上磨刻的痕迹却永远不能消散。

前后两次在爱丽丝公寓的王琦瑶,无论是个人价值定位、思想观念还是生活方向、金钱观念都是不同的。王琦瑶与爱丽丝公寓第一次诀别后,她回到了邬桥,空间发生了转向,王琦瑶的故事导向也发生了变化。她在邬桥选择了沉寂,将自己封闭于乡村安逸的空间之中,她想用新的环境抹去上海的悲剧记忆,但多次尝试仍无济于事,遂再次回到上海,故事导向再一次随着空间转向发生变化。第二次处在爱丽丝公寓时,王琦瑶恐惧面对过去的记忆,她选择让自己坚强起来,独立起来,努力使自己成为新时代的独立女性。自此,王琦瑶的故事又转入新的方向。王安忆驾轻就熟地使用多次空间的转向,使得王琦瑶的故事导向潜移默化地发生改变,重复空间由于时间的断裂性,在不同的时间点为故事带来了新的拐点。

三、自空间抽离出的叙事内涵

爱丽丝公寓是王琦瑤人生序幕中的重要章节,王琦瑶在这里接触到了无风无波的静、凝冻的静,她在所谓“仙境”之中的生活犹如笼子里的金丝雀,一边是现实物质世界的肉体享受,一边是精神世界的虚无等待和煎熬。经历决定性格,正是王琦瑶在爱丽丝公寓生活的经历,让王琦瑶的人物层次多了上流圈子的标记。

王安忆将爱丽丝公寓分为动静两面,镜子是写静时的主要意象,王安忆这样写道:“爱丽丝还有一个特点,就是镜子多,迎门是镜子,梳妆台上是化妆的镜子,粉盒里的小镜子是补妆用的,枕头边还有一面,是照墙上的影子玩的。所以,爱丽丝的人都是成双……一个实,一个虚,一个假。”[11]镜子中人影的反射是王琦瑶所寻求的虚假陪伴,在镜子的世界中,她在真实的孤独与自我慰藉之间来回。镜子作为王琦瑶在爱丽丝公寓的情感寄托,承载的是她这段如梦的经历,象征的是她为物欲所舍弃的精神自由,是王琦瑶自由的尽头。

与爱丽丝的静相对的是爱丽丝内部的骚动。王安忆着重用电话铃相关的声音动作来表现爱丽丝公寓内部的动态。“电话是爱丽丝公寓少不了的。它是动脉一样的组成部分,注入以生命的活力。我们不必去追究是谁打来的电话,谁打来的都是一样,都是召唤和呼应,是使爱丽丝活起来的声音。”[12]与活着相对的便是死亡,死的状态是爱丽丝公寓的常态,也暗指王琦瑶在这段经历中自我心性的消亡,短暂的动态来自外界的声音,而不是王琦瑶自身内在所产生的声音,这样的骚动无疑是可悲的。一静一动的对比为王琦瑶的“世外桃源”——爱丽丝公寓筑上了一道封闭的墙,将外界隔绝在外,将王琦瑶困在里面。外界政治格局的动荡暂时波及不到王琦瑶,而爱丽丝公寓这个封闭性空间中蕴含的政治格局变化,却最终从内部将爱丽丝公寓击溃,也将王琦瑶再一次打入平凡人的生活。

在被现实打败后,王琦瑶回到外婆的邬桥生活。邬桥是王琦瑶用来逃避现实的空间架构,也是王琦瑶人生轨迹中值得浓墨重彩的地方。邬桥的存在让她看清了自己内心对大都市一如既往地向往,并让她坚定了再次回到上海的念头。王安忆在描写邬桥生活以及阿二时采用了极为强烈的对比手法,进一步拉大了城市与乡村的距离,为王琦瑶后来回上海作了伏笔性的导向。从邬桥回到上海后,王琦瑶来到严师母的家,王琦瑶再一次走进了相像的爱丽丝公寓,这次她的心性却是极为不同的。“严师母推开二楼的房门,王琦瑶不由怔了一下。这房间分为里外两进,中间半挽了天鹅绒的幔子,流苏垂地……倘若不是亲眼所见,绝不会相信平安里有这样一个富丽世界。”[13] “怔”一字精准地描写出王琦瑶再次见到相像爱丽丝公寓时心情的跌宕不安,在不同的地点见到记忆中相似的爱丽丝公寓,王琦瑶在恍惚之中感到熟悉的亲近感,但是此时已是物是人非,从邬桥回来的王琦瑶不再是被国民党高官圈养的金丝雀,她已经成为一名较为独立的女性。王安忆对爱丽丝公寓两次的重复描写,同样的奢侈、同样的镜子、同样的富丽,而在同样的环境之下,王琦瑶的心性以及空间架构的叙事内涵却是极为不同。王安忆对空间意象、空间细节的特殊处理,让人物性格在空间维度上达到了一种层次的变化性。

结 语

爱丽丝公寓在《长恨歌》中以重复空间的形式出现了两次,都是上一段故事的结局与下一段故事的开始,对全文的叙事在空间上具有一种导向性作用。无论是独立的空间——弄堂、片厂或爱丽丝公寓,还是空间中的意象——镜子、梅兰芳唱片,都隐含着多层次的叙事内涵,王安忆以这种空间变换式的线索实现了文本结构的统一。

参考文献:

[1][3][4][6][7][8][9][11][12][13]王安忆.长恨歌[M].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3:3,4,5,100,105,112,139,89,90,144.

[2][法]加斯东·巴什拉.空间的诗学[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1.

[5][10]龙迪勇.空间叙事学[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252,60.

作者单位: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

猜你喜欢
王琦瑶弄堂王安忆
中秋
“弄堂”一词的由来
百科知识(2022年2期)2022-01-26 04:10:08
弄堂里
悲剧与救赎——谈王安忆“三恋”中的女性救赎之路
此恨绵绵无绝期
沪上淑媛
速读·中旬(2019年5期)2019-06-03 04:15:17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王安忆小说病象报告
文学自由谈(2016年3期)2016-06-15 13:00:50
说不尽的王安忆
小说月刊(2015年5期)2015-04-19 07:29:19
弄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