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上有声

高玉霞

瓦有脾气。春瓦绵柔，细雨霏霏，雨上生烟，迷蒙诗意；夏瓦儒雅，杨柳拂风，绰约多姿，蓬勃俊逸；秋瓦苍厚，黄叶纷飞，枝柯偎巢，沉实朗阔；冬瓦旷达，月寒凌冰，敷霜如玉，天地同音。

“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春瓦在野，有溪声，有疾雨，瓦下听溪，观雨为瀑，雅致也；夏瓦在市，花鸟鱼虫，瓦下闻香，贩卖鱼声，不绝于耳，热腾腾；秋瓦在林，鼓琴咏诗，琴调虚畅，心萧萧；冬瓦在院，围炉夜话，焚香弈棋，暖手静心。

瓦有景致，一排排，如鱼鳞，如飞鸟，安静温暖，踏实敦厚。瓦下有桌，一茶一几，尘埃细密，窗棂处，飞舞，闪烁。风萧然，雨萧然，送夕阳，迎素月，凡尘琐事，一并拂去。鸟扑棱着翅膀，飞到瓦上，叽叽喳喳，是雀与瓦的合奏，咕咕咕咕，是鸽与瓦的密语。雨落时，水流如瀑，如琴如筝，一帘帘，一幕幕，似银河倒倾，似玉瓶飞泻，似玉珠滚落，幽幽咽咽，嘈嘈切切，到天明。

瓦上苔绿，厚绒绒，一撮撮，瓦槽处，密密匝匝，似花非花，似草非草，微眇丛生，盈盈绿，与日月同辉。更有花，瓣瓣樱花，轻落瓦上，如星如米如雪，轻若绢帕，瓦檐含香，风一吹，花蕊落肩，抬头看瓦，天高云淡，花世界，叶菩提，属实一番境界，一番天地！

“绿阴满地日当午，梦觉流莺时一声。”有瓦就有暖。鸡鸣犬吠，洒扫庭除，种竹修篱，袅袅炊烟，在瓦上轻旋，曼舞，似纱似帕，风袭来，一层层，被裹挟飞卷，至林，至溪，至青山外。小院有瓦，殷实妥帖，入夜，瓦上繁星，瓦下流萤，檐下人家笑语，柳影月缺，三两犬吠，一窗明月，满院星辉，此乐无穷矣！

初冬时，瓦没有了烟雨，杨柳萧条可见，徒增清绝。寒烟萦纡，瓦是素美的。霜，一层层，薄薄的，亮晶晶的，敷在瓦上，以绝美的铺陈排阵，毛茸茸，亮成了霜花，美成了绝色。霜色的冷峻与孤傲，一并被赋在瓦上，星辉璀璨，光阴流转，月华无声，天地同音，悠悠往事，一过千年。

冬瓦是隐士，到了初冬，霜一下，簌簌声，凛凛然，如故宫瓦上的飞鸟，连飞起时的扑棱之声，亦是一件隆重又肃穆的事情。瓦上敷霜，一层冰晶，一层烟云，炊烟袅袅，烟气散了，湿气蒸腾。东门柿子树，一片嫣然，白而红，在瓦下，兀自冷艳，兀自清婉。红装素裹，人一立在瓦下，岁月的沁玉之音，凛然作响，仿佛听到冰磬般碎裂之声。

宋代王禹偁曾用竹代陶瓦，刳去其节，建竹楼。“夏宜疾雨，有瀑布声；冬宜密雪，有碎玉声。宜鼓琴，琴調虚畅；宜咏诗，诗韵清绝；宜围棋，子声丁丁然；宜投壶，矢声铮铮然；皆竹楼之所助也！”并曾言：“吾闻竹工云，竹之为瓦，仅十稔。若重覆之，得二十稔。”可见瓦之雅，入诗入画。俗常之音，在竹瓦下，更显绵柔，婉转。总想着，在灰瓦白墙的老院子里，沏一大壶茶水，就热气腾腾地喝着，也是舒坦美好的。那如鳞的瓦，不仅仅是诗意的向往，更是质朴生活的象征。

“瓦叠浮屠盆作池，池边红蓼两三枝。贪看忘却还家饭，恰似儿童放学时。”陆游的《蔬圃绝句》，每每吟诵，都如同回到了儿时，看到了瓦屋下，炊烟袅袅，鸡鸣犬吠的动人场景，不禁让人动容。

瓦上有声。瓦上声，是农家小院，一粥一饭，四季三餐；瓦上声，是天地的脚；是青砖黛瓦，月落乌啼，飞雪簌簌，围炉夜话；瓦上声，是一个又一个朴实无华的温暖光阴。

（常朔摘自《齐鲁晚报》 图/雨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