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兆惠
六月中旬,山里的绿色浓了。跟着《三原色》栏目组进山,拍电视片《浑河源记》。林场的人说,应该拍拍秦子香,他在尖尖顶瞭望塔长年驻守,管护区的山脊、沟系、溪流、村落、道路,都在他心里。他清楚哪片山长着柞树桦树,哪面坡长着松树枫树,哪个沟干脆就是槐树。遇到火情,他会告诉你走哪条沟,翻哪座山,最快到达火场。
没料到,竟然在这儿找到了他。秦子香,我儿时的玩伴。为了好养,父母给他起了个女孩儿的名字。我们嫌弃,就叫他秦子。我进城上学时,秦子在林场开车 ,开一辆红色运兵车,十个座的北京212吉普,招人羡慕。其实他的过人处,是懂得天象。他平时少语,说起星姿,什么木星冲日、土星合月,话会很多。后来他走了,我向同学打听他的下落,却挨了呲儿:“想道破天机,雷不劈你?”
那天雷雨交加,秦子媳妇徘徊在铁道附近,突然,闪电炸雷,劈个正着,当时没了。邻居说,秦子和媳妇打架,把媳妇气跑了。那架打得闷,两人不吵不嚷,锅碗瓢盆却摔了一院。打架的缘由,有的说,媳妇偷着打掉了怀上的孩子,也有的说,媳妇往俄罗斯倒腾服装,和一个商人好了。娘家人来了一帮,砸了家,扒了房,打了他。秦子沉默,不还手,不阻拦,由他们打骂,由他们祸害。
拍片间隙,林场派人送我去了“尖尖頂”。“尖尖顶”是一座高山,海拔1252米,周围40里无人家。从林场到山顶,空手走,两小时二十分。山上两个人,秦子和小玲。小玲一周下来一趟,往山上背菜。她是聋哑人,嫁给他后住到了山上。林场把小玲招为临时工,换下了一名瞭望员。听场长这样讲,我心里咯噔一下——秦子一米八一,跳高、跨栏、打篮球,样样行。他打球时,女生常常围观,尖叫,为他叫好。
通过电台,秦子知道我来,迎出半小时的路程,身后跟着小玲。小玲到他肩膀高,苗条。俩人都笑。秦子不说话,戏谑地推我,向送我的人道谢,那人回头下山。
尖尖顶,名副其实,山顶“尖”状,瞭望塔占去仅有的平地。塔的右侧斜坡上,整出一小块平地,建着一间平房,很小,砖墙,和塔一样,那是他们的家。平房四周干干净净,凡是饭桌大小的地方都用红砖垒成小池,池内栽着小葱、韭菜或蒜苗,绿莹莹的。塔的左侧山坡上,修建有与房地基大小一样的水池,蓄收雨水。小屋窗下,七盆三角梅,白色粉色相兼,从小到大,一字摆开,占地奢侈,但别有趣味。
我说:“仙境。”秦子笑,小玲也笑。
小玲拿来两个小板凳。秦子的目光向上,意思是塔上说话。玲子明白,拿走了板凳。我发现,他俩没有手势,没有呀呀地表达,靠眼神——目光一旦交会,对方便心领神会,默契天成。
瞭望塔有六层,一层为工作间,有折叠床、发电机、木桌,桌上一字摆放电台、对讲机、望远镜。六层没窗,敞敞亮亮,俯瞰四周,一览无余。我惊讶得要喊。茂密的树,簇拥起伏,犹如一张巨大无边的绿色毯子,在天地间恣肆铺展。一瞬间,我想跳下去,在毯子上尽情翻滚。秦子说:“喜欢就在这儿多待些天。”小玲上来,在楼梯口露出半个头,把望远镜递给秦子,回身下去。我问:“是不是到了时间?”每隔半小时,他们用电台向场部报告一次火情。秦子说:“今天是十六号,春季防火昨天结束。一直到九月,就一点点活,维护通信设备。我和小玲,有三个月的神仙日子。”
秦子把望远镜给我,让我往南面看。我看,他说。最远处,两道山梁叠在一起,其实两山间夹着一条沟,很窄。出了沟,翻过一道冈,有户人家,小玲就在那儿长大。在这儿看不见。随后,他讲了看到月虹的事——
傍晚下了雨。秦子夜里无眠,上了塔。月亮沉到西边,而在另一边,月光穿过薄云,一弯月虹映现天际。月虹,白色,凝望,白中又有彩色。月虹的下面,正是那山梁交叠处。他想到老辈人说过,美丽的月虹不会出现两次,于是叫醒工友。人家看了说没有,可月虹就在那儿,清清楚楚。
我认真地说:“天真无邪,才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他淡然:“奇怪的是,那一刻,我心里像敞开了一扇窗,想好好活着。”
于是,他翻山越岭,穿林过溪,实地踏查管区。有一天,他走到两山叠交处,一进窄沟,正遇小玲。她站在沟中央,好像早就认识他。他却吓了一跳——深山老林,从来不见人影。他慌张地说“你好”。她不说话,还笑。他又说:“我是瞭望塔的。”说着向她身后的山上指。其实从那儿看不见瞭望塔,只能看到大山、树林,再往高处是蓝天白云,不过她懂了,点了点头。又一天,小玲出现在瞭望塔下。
我说:“奇。”秦子说:“不奇。”
我问:“你遇到过火情吗?”他答:“很多次。”我问:“是看烟吗?”他答:“是看烟。平地着火,白的。山上着火,黑的。”
“山里人开荒点火呢,你怎么知道?”
“真是林子着了,烟是蓝的。”
“能看出来?”
“我能看出来。”
小玲在房前抬头看,秦子明白饭好了。小桌小凳,摆在小房前,桌上摆着山菜——“毛广东”、刺嫩芽、山靡子和“猫爪子”。这时还有山菜?小玲笑着,看着丈夫。秦子说:“上月采的,用冰镇着。”他指向山的一边,说冰在那里,小玲刨了个洞,把菜冷冻起来。饭后我去看了,翻过一道冈,走出好远,看到那块冰,在一道深沟底部,四季不化。再远处,两块巨石间渗出一摊清水,这个泉眼三九不冻。
我说:“真奇。”秦子又说:“不奇。”
傍晚,我和秦子又站在瞭望塔第六层。夕阳在西面天与山间隐去,露出弯月般的淡红。东边有条山谷,留着一抹余晖,先白色,后粉红,再后淡灰,渐渐隐去。余晖消逝后的山,空旷安宁,树木、山脊、飞禽走兽,一切一切,瞬间静默。
秦子说:“早上醒来 ,我们先上塔,看太阳一点点出来。一天过去了,临睡前,我们再上来,站一会儿,看木星,看银河,感谢这一天。”
我说,山外变化很大。他们的家,没有电视,甚至没有收音机。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有这就够了。”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