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剑华
大象是自然界中体型庞大、猛悍聪明、很有灵性的陆生哺乳动物,它自古以来就与人类有比较亲近的关系,加之象牙具有类似于美玉一般的质感和洁白细腻的色泽,因而成了古人心目中的灵物。在各种祭祀活动大为盛行的古蜀时代,获得大量象牙的古代蜀人,将象牙同玉璋之类的“礼神之玉”一起作为祭献之物,使用于祭祀山川神灵等仪式之中。考古发现告诉我们,三星堆与金沙遗址出土了大量象牙,可知商周时期,林木茂盛水草丰茂的成都平原曾是大批象群的重要活动栖息之地。
其实中国自古就是产象之地,早在商周时期的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都有象群活动,文献对此就有较多记载,考古发现对此也有很好的揭示和印证。在《吕氏春秋·古乐篇》中有“商人服象,为虐于东夷,周公遂以师逐之,至于江南”的记述。徐中舒先生在《甲骨文字典》中曾指出:“据考古发掘知殷商时代河南地区气候尚暖,颇适于兕象之生存,其后气候转寒,兕象遂渐南迁矣。”早在20世纪初,王国维先生就对此作过论述,认为“古者中国产象,殷墟所出象骨颇多,昔颇疑其来自南方。然卜辞中有获象之文,田狩所获,决非豢养物矣。《孟子》谓周公驱虎豹犀象而远之。《吕氏春秋》云,殷人服象,为虐于东夷。则象中国固有之,春秋以后乃不复见。”从文献记载看,在《国语·楚语》中有“巴浦之犀、犛、兕、象,其可尽乎”的记述,《山海经·中山经》说:“岷山,江水出焉……其兽多犀、象。”也都透露了长江中游曾是多象之地。
周代以后,可能由于气候环境变化的原因,加之大量的开发活动造成生态植被的恶化,以及对兕、象等猛兽采取驱逐做法的一些人为因素,象群才离开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逐渐南迁。在河南、山东、江苏、四川等地出土的汉代画像石上,有不少刻画有大象或驯象情景的画面,说明汉代在中原地区、河南南部和长江流域仍有大象存在,甚至继续被人所驯服驭用。
在出土的汉代画像中,常见有对大象的描绘,其表现形式主要有“驯象图”与“骑象图”。关于骑象图,有学者认为可能与早期佛像有关系,其实表现的大都是驭象与乘象的情景。关于驯象图,河南与山东等地出土的汉代画像石上,有较多的刻画。例如河南登封少室东阙的北面,就刻画了一位头戴尖帽的象奴,左手牵马,右手持长钩驯象的情景。从形体看,所驯之象应是一头幼象。河南登封启母阙上也刻画有两幅驯象图,一幅左边刻一人面对大象,手持长钩去钩象首,另一幅上也刻一人用长钩去钩象首,画面中描绘的应是象奴驯象的情景。
山东微山县两城镇出土的一件画像石上,画面下层刻画了车马出行,画面上层刻画了骆驼、大象,一人手握象尾,在大象后面跟随行走,表示画中大象也属于驯象。山东邹城出土的一件画像石上也刻画有执钩驯象图,画面左侧刻画了一人骑骆驼,一人执钩驯象,一人立马前,马上一人张弓射虎。画面上层还刻画了牛耕与劳作归来的农人,增添了画像中的真实意味。
山东平邑县功曹阙西面画像石上,刻画有一人手控缰绳骑骆驼、一人执钩骑象的情形,骑乘大象和骑骆驼者的形态都很逼真,很显然这些都是当时比较常见的情景。平邑县功曹阙刻有铭文,内有“章和元年”字样(东汉章帝章和元年为公元87年)是汉代画像石中比较早的驯象图。
山东长清县孝堂山石祠东壁画像上,则刻画了前有骑马者为导从、中间有骑骆驼和骑大象者的车骑队伍,象背上乘坐三人,前面一人手持驯象的长钩,与大象并列而行的骆驼上骑坐了两人。孝堂山石祠的时代,大约也是东汉章帝时期(公元76~88年)。这幅画像,场面宏大,情景逼真,描绘的骑象图比较典型,可能与墓主生前经历或者与当时的历史故事有关。巫鸿先生认为:孝堂山祠堂壁畫中骑着大象和骆驼的画面,表现的是蛮夷向汉朝纳贡的情景,“他们骑着大象和骆驼前来朝拜中国的皇帝。汉代的官方历史记录了相似的事件。例如在汉武帝时期,属于西南夷的一个小国将一头大象作为贡品献给中国皇帝。骆驼则代表来自北方的贡品”。
汉代是一个开放的社会,随着汉武帝时期丝路的开通,与外界的交往逐渐增多。汉朝与周边邻国经常互相派遣使者,获得了很多来自异域的奇珍异宝,其中也包括一些产于异域的动物。据《汉书·西域传》记述:自西汉初文、景、武帝以来,“养民五世,天下殷富,财力有余,士马强盛……汗血之马充于黄门,钜象、师子、猛犬、大雀之群食于外囿。殊方异物,四面而至。于是广开上林……作巴俞都卢、海中砀极、漫衍鱼龙、角抵之戏以观视之。”由这段记述可知,在汉朝皇宫的园囿中饲养着大象,以及西域诸国进献的各类珍禽异兽,而且经常进行驯兽表演,以供皇室贵族们观赏娱乐。
象群在两汉时期已经开始南迁了,所以文献记载有外邦进献之象。值得注意的是,《汉书·西域传》中仅记载罽宾“出封牛、水牛、象”,可见汉朝皇宫园囿中饲养的大象,并非都来自西域,也有可能直接来自岭南与滇越等地。《汉书·张骞传》说:“有乘象国,名滇越,而蜀贾间出物者或至焉。”《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就记载:“永元六年,郡徼外敦忍乙王莫延慕义,遣使译献犀牛、大象。”又说:“永初元年,徼外僬侥种夷陆类等三千余口举种内附,献象牙、水牛、封牛。” 史籍所记述南亚小邦邻国向汉朝献大象、象牙,应是当时的一种真实情形。所献大象,按常情推测,应该不是野象,而是可供驱使的驯象。
关于驯象,还应提到《汉书·武帝纪》的记述:元狩二年“南越献驯象”,应劭曰:“驯者,教能拜起周章,从人意也。”王充《论衡·物势篇》也说到了“长仞之象,为越僮所钩”。这说明从汉武帝到东汉时期常有南越进献的驯象。这些驯象饲养在皇宫园囿中,不仅供观赏,还能由驯象者指挥进行娱乐表演。文献记载早在西周和春秋时期就有象舞表演,如孔颖达注疏《诗经·周颂·维清》时就说:“《维清》诗者,奏象舞之歌乐也。”《古本竹书纪年》中也有“作象舞”的记述。通常认为象舞是指模仿武术的舞蹈,但也不排除有驯象的参与。《史记·孝武本纪》说汉武帝时在长安西面修筑建章宫,其东为凤阙,其西有“数十里虎圈”,《汉书·孝元冯昭仪传》有“上幸虎圈斗兽,后宫皆坐”的记载,说明汉朝皇室不仅饲养百兽,还设置有专门观赏斗兽的场地。汉朝的斗兽内容丰富形式多样,不仅有人与大型动物相搏,也有驯兽表演,譬如驯虎,以及驯象等表演。
从西汉时期的图像资料来看,河北定县第122号汉墓出土的车马器中,有一件金银错狩猎纹铜车饰,呈中空竹管状,似为车伞盖柄,表面有四段金银纹饰并用黑漆填补空隙,形成环绕的图案。在花纹摹本图像中,最上面的画面主体为一头行走的大象,穿有象服,备有鞍具,象背上乘坐三人,前面一人手持钩具正钩弄大象的右耳。在大象周围,环绕有飞龙、天马、羽人、奔鹿、翼兔、翔鹤、鸿雁、灵龟等众多珍禽异兽。有学者认为,这幅图像主纹表现的就是“象舞”的形象。还有学者认为,汉武帝时期南越曾经进献驯象,此图中象背上乘坐三人的发髻束起并且上卷,嘴唇前突,上身赤裸,腰系短裙,其发型可以称之为“椎结”,部分驯象可能来自西南夷。這幅图像出土于西汉时期的汉墓中,对《汉书》等史籍中关于南越或南亚小邦邻国经过西南夷向汉朝进献驯象的记载,确实是一个较好的印证。在四川地区出土的汉代画像资料中,泸州出土的东汉时期石棺上也刻画有驯象,画像中还刻画了手持便面的舞蹈者、抚琴者、吹笛者、楼房底层的舂米者,驯象位于画面中上方,长鼻大耳四腿粗壮,大概是为了表示离得稍远,大象的体型较小,画面右上方有一人伸手向大象做驱使状。还有四川芦山樊敏阙檐下的一副浮雕图,也刻画了驯象,大象的体型较大,穿有象衣,图中人物较多,有认为是表演象戏,也有认为该图与早期佛教故事传播有关。虽然对图像的看法有争议,但东汉时期四川地区也有驯象,应该是没有疑问的。
关于汉代的驯象者,其实不一定都是越童,更多的是胡人担任象奴。从汉代画像中的多幅“驯象图”观察,画面上大多有一位高鼻深目之人,头戴尖帽,手持弯钩,或站于象首或立于象尾,或骑于象背,常作驯象或驱象而行状,就是很明显的例证。我们知道,汉代在关中和中原等地已有胡人居住,所以汉代画像中常见有胡人形象。胡人中不仅有胡商,也有表演杂技与歌舞者,还有从事各种杂役的胡奴,汉代画像中对此就有较为充分的揭示。由胡人来驯象,可能在汉代比较流行,所以担任象奴的胡人较多。关于驯象者使用长钩,也是汉代比较常见的一种驯象方式。这种情形早在汉初就流行了,使用长钩不仅用于驯象,还可以驯养牛、马等动物,江陵凤凰山出土汉初遗策就有“大奴园,牛仆,操钩”“大奴获,马仆,操钩”的记录。汉代画像中也刻画有使用长钩驯服和驾驭其他大型动物的情景,如河南永城酂城墓出土的画像石上刻画了一位头戴尖顶帽、身穿长襦者,双手各持长钩做驯兽状,右边一兽身躯似牛口衔一环,被长钩钩住鼻子而向后退缩。又如山东平邑县皇圣卿西阙的一幅画像石上就描绘了二人骑兽、右者执钩、左者持矛的画面。这幅画像为东汉章帝元和三年(86)所刻,与平邑县功曹阙画像相似,也属于东汉早期画作。据有的学者研究,使用长钩驱使大象,应是汉代中原的一种驯象方法,后来才流传到云南等地,汉代画像石描绘的长钩驯象就提供了较多的例证,目前在东南亚诸国以及国外其他地方尚无早于汉代以长钩驯象的图像或记载。
通过画像资料的描绘与史籍中的记载,以及学者们的研究,可知汉代的驯象者中其实是胡人居多的,尤其是中原地区,可能专门有胡人来担任象奴。在南方地区的驯象者,才主要是越人。这些象奴,使用长钩来驯服大象,或驾驭驱使驯象,主要是为皇室或贵族阶层服务,进行的主要是象舞之类娱乐性的表演。佛经中后来有使用钢钩作为调大象之法的比喻,从时间来看已经是晋代之后了。可见钢钩驯象,并非是佛教的创新,而只是借用了汉代的传统驯象方法而已。
三国时期仍有驯象,据《太平御览》卷八九〇引《江表传》记载有“孙权遣使诣阙献驯象二头”,曹操想知道驯象的重量,众人都没办法,年幼的曹冲出了个主意:“置象大舡,刻其所至,称物以载之,可知也。”通过这个“曹冲称象”的故事,可知曹魏与东吴仍是有驯象的。而驯象参与皇室的娱乐活动,到了晋朝仍很流行。据《晋书·乐志》记述,后汉正旦有鱼龙漫衍等大型百戏表演,“魏晋讫江左,犹有夏育扛鼎、巨象行乳、神龟抃舞、背负灵岳、桂树白雪、画地成川之乐”。又据《晋书·舆服志》记载:“武帝太康中平吴后,南越献驯象,诏作大车驾之,以载黄门鼓吹数十人,使越人骑之。元正大会,驾象入庭。”
这种驯象由越人驾驭,也是汉代流传下来的传统。驯象在汉晋之后仍然延续,《新唐书·南蛮传》就有“贞观时王头黎献驯象”,以及大历时真腊“来朝献驯象”“德宗初即位,珍禽异兽悉纵之,蛮夷所献驯象畜苑在”的记载。到了宋代仍有驯象表演,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十就有“遇大礼年,预于两月前教车象”的记载,车队里面有象七头,“每一象则一人裹交脚幞头,紫衫,人跨其颈,手执短柄铜鑺尖其刃,象有不驯击之。象至宣德楼前,团转行步数遭成列,使之面北而拜,亦能唱诺。诸戚里宗室贵族之家,勾呼就私第观看,赠之银彩无虚日。御街游人嬉集,观者如织。卖扑土木粉捏小象儿,并纸画看人,携归以为献遗”。但那时的驯象数量已经较少,平常很难见到了。《铁围山丛谈》卷六说:有一位官员的夫人路过宣德门,看见了这些驯象,“适见而大骇,归告其夫曰:异哉左丞,我侬今日过大内前,安有此大鼻驴耶?人传以为笑”。
(作者系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员,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特约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