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主义地理学研究如何使用研究素材

2023-06-13 02:24周尚意
旅游学刊 2023年3期
关键词:人文主义研究

周尚意

许多旅游地理学研究采用日记、游记,以及微博等即时通讯的个人感言作为研究素材,用以揭示人们的地方感。采用了这些体现书写者主体性的研究素材,是否就意味着研究者已经确立了人文主义地理学的立场?如果不是这么简单,那么如何使用这些素材,才能充分体现人文主义地理学的视角?这便是本文思考的问题。

一、从反思自己的研究切入

这里列举一篇未采用人文主义地理学立场的典型案例。笔者曾与学生一起用《鲁迅日记》作为研究素材,将鲁迅在北京生活工作期间居住、工作、购物、会友等活动的地点标注在地图中,并与城市空间的基底叠加,从而理解鲁迅为何选择不同的地点4。中国科学院地理与资源研究所的刘闯研究员一直致力于科学数据的共享,她建议笔者将这套数据分享在她和同事们运营的数据平台上5。文章发表后马上有读者关注,并发来邮件,指出数据中的两个地名其实都是民国时期的东安市场(位置在今王府井商业区),因为他的父亲曾在东安市场有产业。笔者还以此证明所收集的数据得到社会关注。

人文地理学应用GIS技术的初级水平大抵就是标注事实的地点,譬如古代名人的人生轨迹6。笔者所做的鲁迅在京生活轨迹研究,貌似还采用了GIS的叠置分析,即将鲁迅的生活轨迹与城市居住空间层、商业空间层叠加,由此看到当年高级知识分子的空间偏好。我们甚至还采用了行为地理学的时空移动效率,解释了鲁迅几次搬家为何都是在北京老城的西部(今西城区的一部分),即鲁迅希望所住的地方与上班的地方不远。然而,从方法论上看,笔者的这个研究与绘制李白人生路线图是一样的7,均属于经验主义研究。而最后进行的行为地理学解释,相当于哈维在《地理学中的解释》一书中的“通往科学解释的培根式的路线之一和线路之二”的最后一步(见原著图4.2和图4.3)1。此书汉译本没有将原著中的图精准复制,原书两图中的最后一步“解释”都用了双线框2,以表明此步骤并非是依据前面的归纳步骤可以完成。哈维在书中说,这种“解释需要某种逻辑上完善的推论方法”(见原著第36页)。这就是为何哈维后来放弃了经验主义和实证主义方法,迈向了结构主义的解释逻辑。人文主义地理学也是一套解释的逻辑,它甚至可以理解为是对结构主义的深层结构变化的解释。当行为主义地理学的研究需要解释行为轨迹时,也就必然走到与结构主义地理学和人文主义地理学结合之路,因为只将外部环境的限制作为行为的解释是不够的。只有充分认识到人们思维的复杂性和能动性,才能大致推测出所研究的主体下一步移动的动机和移动的目的地,更重要的是审视移动背后的人性目标。

人文主义地理学关注的是普遍人性,这是人之间彼此理解的基础。能够表达普遍人性的是语言,而非数字。李白人生轨迹图中显示,公元726年李白游扬州,在那里创作了脍炙人口的《静夜思》。该地图并不能说明李白出游动机,以及为何只是在扬州创作出此诗,当然更谈不上展示本诗蕴含的人性。如果要回答李白出游动机以及地点对创作的影响,显然需要使用语言文字,而不能只用数字和地图。遗憾的是,历史上没有留下充足的文字,让我们找到上述问题的答案。让《静夜思》流传千年的是诗文展现的普遍人性——游子思乡。有过离家远行经历的人,或许也曾在静夜泛起思乡之情,尽管每人思念的家乡和亲人不同,但是人们会理解对方的这种情感。由此得出的结论是,只有《静夜思》的全文能够充分表达这种普遍人性,并调动读者共鸣,而不是其中的“思故乡”三字,或“低头思故乡”一句。由此笔者引出本文的话题:人文主义地理学研究要选用什么素材?且如何使用这些素材?

二、从人文主义地理学代表人物的作品入手

若要了解人文主义地理学者们如何采用素材,不能绕过的学习路径是阅读早期人文主义地理学代表人物的作品。早期代表人物包括段义孚、邦克斯(Edmunds Bunkse)、布蒂默(Anne Buttimer)、邓肯(James Duncan)、恩特里金(J. Nicholas Entrikin)、莱(David Ley)、洛温塔尔(David Lowenthal)、波科克(Douglas C. D. Pocock)、波特斯(J. Douglas Porteous)、雷尔夫(Edward Relph)、罗尔斯(Graham Rowles)、萨克(Robert David Sack)、赛明思(Marwyn Samuels)、西蒙(David Seamon)和韋斯特恩(John Western)等3。在阅读他们的作品时,可以思考他们如何选用素材,以实现人文主义地理学的宗旨——提供不寻常的、富有成效的认识自然和文化的视角4,促使人们思考人如何成为人5。

这里选择美国雪城大学地理学教授韦斯特恩的《欧洲大都会:斯特拉斯堡自画像》6作为样例。该书2013年出版,当年好几位知名的英美学者联合评价了此书。书评人中包括上面提到的第一代人文主义地理学代表人物莱。他们指出,作者的研究基调是人文主义地理学的,即基于深刻同情心去理解被调查的人。韦斯特恩在调查时,既审视他人,也审视自己7。“不断反思”正是人文主义地理学的研究特征。韦斯特恩花费了7年时间,在法国东北部与德国隔河相望的斯特拉斯堡开展了160余次深度访谈。他采访的对象分布在不同年龄、不同出身、不同阶层中。在这些访谈信息中,既有老斯特拉斯堡人对20世纪初这座城市的印象,也有2011年才到这个城市的土耳其人和摩洛哥人的叙述。作者以许多个体的人生轨迹,展示了主体的多种视角,而非统一视角。这里既有日常劳作之琐碎,家庭生活之快乐,也有令人心酸的遭遇和各种意料之外的事件。透过这些阐述,作者审视每位被访者不同的地方感,其中有些甚至是对立的,且主体的情感态度与他们的身份并非必然挂钩。在不同的故事叙述中,混杂着民族主义、超民族主义、双重国家主义和跨国主义的价值观。作者将这些调查结果放在一起,不是为了归纳出斯特拉斯堡人对该城市的统一情感,而是为了唤起人们对这个城市应该向何处去的思考,以及人们在追求种族和社会阶层平等上的共鸣。

三、选用和运用素材的特征

人文主义地理学研究方法并没有限定必须用什么类型的素材,只要能很好地实现其宗旨即可。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可以找到一些可资借鉴的经验。

第一,巧用主体的描述性文字。例如段义孚采用了一段描述文字,并基于身体视角,解释了从19世纪到20世纪中叶,美国西部新兴中产阶级住房形式的变化趋势,那就是建筑的建造和改造是向着满足人类普遍需要的方向发展。我们可否精简下面段义孚采用的文字,使之成为几个数字或关键词,进而说明段义孚提出的建筑变化背后的道理?努力之后我们会发现,为了将道理讲透,我们可能还要增加文字,而非浓缩文字。例如介绍房间中公共和隐私部分分割的道理。

美国西部新兴中产阶级一般住在类似于农牧场主住宅的平房中。农牧场主的住宅有界限分明的前厅后堂,就像人的身体。房屋的前部是客厅,客厅的窗户位于前门两侧,它们是瞭望草坪和远处的“眼睛”。客厅用于交际,用于娱乐。夜晚来临,主人会拉上窗帘(如同人闭上眼睛),退到房屋后部。这里有卧室、浴室和厨房,有维系人类生理需要的所有设施。每天晚上,主人要将厨房的垃圾倒出去,就像每晚他/她如厕,以清空身体中的排泄物1。

质性的方法,不一定都是人文主义地理学的方法。例如目前有一种质性分析方法——主题分析法(thematic analysis),是从质性材料中确认、组织和抽取观点的系统分析方法,旨在寻求数据中规律性出现的模式,也就是数据展现的共性特征,特别是与研究话题直接相关的模式2。这种分析逻辑本质上是经验主义的方法,因此也很难说这种质性分析方法就是人文主义的方法,返回到上面提及的住房演化趋势研究,研究者可以“抽取”出美国中西部中产阶级住房的共同模式,但是要用描述性文字讲出其道理或逻辑。上面的例子是段义孚提供的基于身体的弗洛伊德式逻辑,或现象学逻辑,而其他学者还可以采用另外的逻辑与之对话。段义孚曾说,最有价值的神就是道理之神3。

充分采用多视角、可对比的素材,这是由地理学综合性的属性决定的。地理学家在研究特定地方时,既关注特定的话语,也关注普遍化的话语;既关注主观视角,也关注客观视角,还有地理学家分析每对关系之间的联系。特定地方是空间和人们经验的概念融合,它或赋予地球表面的区域以“整体性”(wholeness),或赋予“个体性”(individuality)。地理学的研究回避不了地方的这种二元性质4。人文主义地理学认为,将个体整合为整体的路径不是找到主体行动特征上的一致,而是找到人性的共鸣。

这里介绍恩特里金在《地方间性》一书中采用的研究素材5。恩特里金畢业于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后成为加利福尼亚大学地理学教授。他在书中将不同学者的地方理论作为研究素材。段义孚在评价这本书的时候说,学者对世界的认识与寻常人的认识本质上没有差别,因为他们是将自己日常经验与自己提出的理论贯通之后,才让自己认同了自己的主张⑥。在此书中,恩特里金对比了罗伊斯(Josiah Royce)的地方主义与欧达姆(Howard Odum)的地方主义,对比了芒福德(Lewis Mumford)的地方主义与艾萨德(Walter Isard)的地方主义,他看到了这些学者们在认识地方的过程中不断反思,即在特殊主义和普遍主义的连续统一体中深化自己的认识。这种运用两极对立统一的素材开展研究的方法,也是许多人文主义地理学者所采用的,如段义孚用“黑暗与光明”、西蒙用“运动与静止”来解释人们地方感的形成。在介绍地方这个概念时,恩特里金强调丰富情境下的地方感,因此也是多角度的,它既包含了我们对地点经验的存在性特质,也包含了我们作为世界上自然“对象”的地方感。人们的实践是多样的,因此我们看到的素材也一定是多样的。人们会承认,自己的生活经验是在主动的和被动的生活中体验到的;我们将寻常的和非凡的、日常的和奇异的、常规的和异类的、沉闷的和狂喜的……种种经历整合为自己的地方感1。因此,只用人生的一个片段,甚至是某个状态下说的一句话来确定一个人的地方感,极不靠谱!西蒙在《生活占有地方》一书中主张,学者如果要做现象学研究,那么所采用的经验证据(研究素材)可以是一手的和二手的(如报纸、想象的文学作品、令人信服的实地研究资料等)2。但是要对这些素材进行反思。笔者认为,反思的过程一定要“去蔽”(lichtung),最终回答人的是要如何做会更好。

最后,笔者用《小王子》中对那位博学的地理学家的质疑作为结语:我们地理学家是否能在“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两极之间摆动,以更好地认识人类空间活动(包括旅游)背后的人性?

(作者系该学部教授;收稿日期:2022-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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