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申连 赵玉晶
①南京晓庄学院心理健康研究院 210017 ②南京审计大学心理健康教育教学部
抑郁是中学生最主要的情绪障碍之一[1],是全球范围内10~19岁儿童青少年患病和致残的重要原因[2]。患有抑郁的中学生因伴有强烈的痛苦体验、严重的认知偏差以及生活、学业、人际等方面的功能紊乱,更易实施自杀等极端行为。调查发现,近年来抑郁在中学生群体中的发生率正逐年攀升[3]。2021年发布的《中国国民心理健康发展报告(2019~2020)》显示,中学生所在的青少年群体抑郁症状的检出率达24.7%,再加上当前新冠疫情大流行所带来的叠加效应[4],中学生的抑郁状况不容乐观。
家庭关系一直被认为是中学生抑郁形成与发展的重要影响因素,以往研究较多的是亲子关系[5]与婚姻关系[6]。同胞关系作为个体从出生到死亡持续最久的一种家庭关系(其时间跨度超过了亲子关系与婚姻关系)[7],其在国家实施二胎政策之后受到越来越多研究者的关注。据统计,在2016年“全面二孩政策”实施之后的第二年,二孩出生量便占据了全年新生人口总量的一半以上,这意味着越来越多的中学生进入到了“同胞关系”时代[8]。依据Bowlby的依恋理论(Attachment Theory),同胞关系也是一种依恋关系[9],如果同胞之间形成的是冲突、敌对、不安全的依恋关系,个体看待自我、他人与世界的内部加工机制就是消极的,即认为“我是不好的,他人是不可信的”,进而潜在地导致各种内化和外化问题。研究发现,同胞冲突是中学生抑郁、焦虑等内化问题发生发展的危险性因素[10],即使在控制了亲子关系的状态下,同胞冲突依然与抑郁症状的恶化有关[11]。一项前瞻性研究发现,儿童时期的同胞冲突甚至能够预测30年后成人时期的抑郁状况[12],由此可见同胞冲突也是抑郁的一个重要影响因素,但是两者之间的内在影响机制目前尚不清晰。
同胞冲突指的是在一个完整的家庭中,具有相同生身父母的两个或多个人在行为、目标或活动上所表达出的不相容,其通常表现为争吵和敌对情绪以及相互间的攻击行为[13]。中学生因长时间与兄弟姐妹住在一起,冲突变得不可避免。调查中有近30%的中学生声称经常被兄弟姐妹欺负[14],80%的儿童青少年打过自己的兄弟姐妹,42%的青少年报告近一个月内遭受过兄弟姐妹的推搡、打耳光等暴力行为[15]。尽管同胞间的某些冲突具有建设性,但是频繁、持续、严重的同胞冲突会导致大量外化问题的产生[16]。社会学习理论(Social Learning Theory)认为,人的行为藉由观察、模仿、强化而来,并据此预测,同胞间的冲突与敌意会推广到家庭外的其他场景(如同伴情景)[17],导致同伴关系的恶化。研究证实,遭受兄弟姐妹侵害的儿童青少年更容易受到同伴侵害,经历攻击性同胞关系的个体更有可能被他们的同伴提名为具有攻击性,更不被同伴所接受[18]。而同伴关系作为中学生最重要的社会支持系统之一,其与抑郁之间的关系已得到越来越多研究者的支持,最近的横断研究[19]与纵向研究[20]均表明,不良同伴关系对抑郁症状有显著的预测效应。因此假设,同胞冲突可以通过同伴关系影响中学生抑郁,同伴关系在同胞冲突与中学生抑郁之间起部分中介作用。
性别差异是中学生抑郁研究中的热点话题。Rose等人认为,与男孩相比,女孩更具亲社会性,更重视社交活动[21],因而更容易暴露在人际压力中出现抑郁症状。例如,有研究发现,无论是同伴的关系侵害还是外显侵害,女孩都比男孩更容易产生抑郁情绪[22]。但是也有研究发现,女孩在经历同伴压力时会出现抑郁症状,男孩表现出外化行为而非抑郁症状[23-24];还有研究证明,性别对同伴侵害与抑郁之间的调节作用其实并不存在[25]。上述研究的不一致提示,性别在同伴关系与中学生抑郁这一路径上的调节机制需要进一步检验。
综上所述,本研究建构了一个有调节的中介模型(见图1),检验同伴关系在同胞冲突与中学生抑郁之间的中介作用,以及性别在同伴关系对抑郁中介路径的后半段上的调节效应。
图1 本研究基本假设
采用方便取样法选取山东某市3个区域的初中生3905人进行问卷调查,剔除规律作答、空白作答等无效问卷433分,共收集到有效问卷3472份(88.91%)。因同胞冲突是本研究的一个核心变量,所以仅保留家庭子女数量在2个及以上的拥有同伴关系的数据,最终确定的研究对象为3018人(多子女家庭占比为86.92%),其中男生1489人,女生1529人。
1.2.1 同胞冲突量表 采用戴隽文等人修订的Furman等人编制的同胞冲突量表[26]。该量表包含9个项目,分为对抗、竞争、争吵3个维度。量表采用Liket 5点计分,1代表“几乎没有”,5代表“极多”,得分越高表示同胞冲突越多。在本研究中该量表的Cronbach α系数为0.73。
1.2.2 儿童青少年同伴关系量表 使用郭伯良教授编制的儿童青少年同伴关系量表[27],主要测量儿童青少年(7~18岁)在与同伴相处过程中的自我感觉。该量表共有22个条目,采用4点计分,1代表“不是这样”,4代表“总是这样”,其中11、12、15、17、19、20、21条目都为反向计分,得分越高说明同伴关系越差。为了讨论方便,本研究将量表中的相关项目进行反向调整,量表总分越高代表同伴关系越好。在本研究中该量表的Cronbach α系数为0.92。
1.2.3 9项目患者健康问卷(PHQ-9) 采用PHQ-9[28]评估中学生最近2周的抑郁症状。问卷包含9个条目,从0(完全没有)~3(几乎每天都有)进行4点计分,总分大于等于5分表明被试存在抑郁症状,得分越高表明被试的抑郁症状越严重。在本研究中,该问卷的Cronbach α系数为0.91。
1.2.4 人口学变量 被试报告性别、年级、同胞数量等情况。
采用SPSS 22.0对共同方法偏差进行检验,并对研究的主要变量进行描述性分析和Pearson相关分析。根据研究假设,运用SPSS PROCESS宏程序中的模型4和模型14进行有调节的中介效应检验。
本研究的数据来源均来自于被试的自我报告,存在共同方法偏差的风险,因此采用Harman的单因素检验法,对所有变量进行未经旋转的探索性因素分析。结果发现,特征根大于1的公因子共有6个,且第一个公因子解释的变异量为28.31%,远小于40%的临界值,表明本研究不存在明显的共同方法偏差。
中学生同胞冲突、同伴关系、性别、抑郁两两之间均存在显著相关,其中同胞冲突与性别、抑郁之间存在显著正相关,与同伴关系呈显著负相关;同伴关系与年级、性别、子女数量、抑郁之间呈显著负相关;抑郁与性别、子女数量也呈显著正相关,见表1。
表1 各变量的均值、标准差及相关(r)
首先,以中学生抑郁为因变量,同胞冲突为自变量,同伴关系为中介变量,采用PROCESS宏程序中的Model4进行中介效应检验。结果显示,在控制年级、子女数量的条件下,同胞冲突能够显著预测同伴关系(β=-0.27,t=-15.28,P<0.001);将同胞冲突、同伴关系同时纳入回归方程后,同胞冲突对中学生抑郁的直接效应显著(β=0.15,t=9.99,P<0.001),且同伴关系对中学生抑郁的直接效应也显著(β=-0.56,t=-37.04,P<0.001)。Bootstrap检验结果表明,95%置信区间为[1.31,1.74],不包含0,中介效应成立。中介效应(1.52)占总效应(3.05)比为49.84%。
其次,以中学生抑郁为因变量,同胞冲突为自变量,同伴关系为中介变量,性别为调节变量,采用PROCESS宏程序中的Model 14进行调节作用检验。结果显示(见表2),在控制了年级、子女数量等相关变量的情况下,同伴关系对中学生抑郁的预测作用显著(β=-4.04,t=-8.23,P<0.001),且同伴关系与性别的乘积项对中学生抑郁的预测作用显著(β=-1.23,t=-4.00,P<0.001),这说明性别在同伴关系对中学生抑郁的影响中起调节作用,其调节了中介模型的后半路径。
表2 有调节的中介模型检验
为揭示同伴关系与性别之间的交互效应实质,本研究继续进行简单效应分析。如图2所示,女生的同伴关系对中学生抑郁的预测效应更强(bsimple=-6.50,P<0.001),95%的置信区间为[-5.71,-4.83],男生的同伴关系对中学生抑郁的预测效应较弱(bsimple=-5.27,P<0.001),95%的置信区间为[-6.93,-6.07]。换言之,相比于男生而言,女生的同伴关系越差其抑郁水平越高。
图2 性别在同伴关系对抑郁影响中的调节作用
本研究结果显示,家庭内同胞冲突可以直接预测中学生抑郁,兄弟姐妹之间冲突越多,个体报告的抑郁得分越高。这与前人的研究相一致,Campione-Barr等人通过追踪研究发现,同胞冲突与中学生焦虑、抑郁等内化问题显著相关[29]。另一项追踪研究也发现,在控制年龄和亲子关系的情况下,随着消极同胞关系的减少,儿童中学生的抑郁症状和问题行为随之减少[30]。依恋理论与社会信息处理模型可以很好地解释这一结果。前者认为,人类与生俱来的心理生物系统促使个体在需要时寻求与重要他人(如同胞)的情感联结,并依据互动经验建构出相应的依恋模式,敌对冲突的同胞关系容易形成不安全型依恋,进而导致个体在未来面临更严重的心理健康问题(如抑郁)[31]。后者认为,社会刺激与特定行为之间存在许多认知步骤,在这个过程中产生的认知偏差与个体的内外化症状有关[32]。研究已证实,同胞之间频繁的冲突与对抗的确会增加个体对其兄弟姐妹的敌意归因[33],造成中学生社会认知加工的偏差。
进一步的分析发现,家庭内同胞冲突不仅对中学生抑郁有直接的正向预测作用,还可以通过同伴关系来影响中学生抑郁,同伴关系在两者之间起到部分中介作用。依据社会学习理论的观点,同胞间的攻击、对抗等冲突行为是通过观察、模仿、强化等心理机制获得的,而这种冲突的互动模式又很容易被个体带到同胞之外的人际场景中,造成同伴关系的紧张与敌对[34]。强制互动模型也认为,消极的同胞关系是其他消极、不良互动关系的训练基地,通过替代强化个体学会了这种强制的互动模式,并通过不断重复将这种冲突解决方法逐步内化并泛化到其他情境中[35]。另一方面,抑郁的素质-压力模型认为,消极的同伴关系作为一种压力环境又会激活个体的易感性素质增加中学生罹患抑郁的可能性,因此同胞关系可以通过同伴关系影响中学生抑郁,这与本研究结论相符。
本研究还发现,同伴关系与性别的交互作用影响了中学生抑郁状况,即性别调节了同伴关系对中学生抑郁中介模型的后半路径。相比于男生,女生的同伴关系对抑郁的预测效应更强,这意味着较差的同伴关系更容易让女生产生抑郁情绪。究其原因,首先是社会对男女角色的不同期待导致他们对人际关系的认知和从关系中获得的支持不同,其中女生更加注重人际沟通,因而受到不良人际互动的影响更大。其次,进入青春期的女生比男生更敏感,他们特别在乎外界尤其是同伴对自己的评价与看法,因此在遭遇不良同伴关系后更容易产生抑郁情绪。再次,研究发现,在经历负性生活事件后,女生比男生更可能使用反刍等消极的应对方式[36],而这种消极的应对方式又增加了她们产生抑郁情绪的可能性。聂瑞虹等人也发现同伴关系对女生抑郁等内化问题的预测性更强[37],与本研究结论一致。
综上所述,家庭内同胞冲突既可以直接影响中学生抑郁,也可以通过同伴关系影响中学生抑郁,其中女生的同伴关系对中学生抑郁的预测效应更强。因此,家庭内同胞关系状况需要引起学校与家长的重视,家庭教育不仅要关注亲子关系也要关注同胞关系,教师要提醒父母妥善处理同胞之间的冲突,切勿过度偏袒其中任何一方;也可以创造某些需要同胞之间相互协作的任务促进和谐同胞关系的形成。其次,学校在对中学生心理健康状况进行摸排与建档时要注意识别那些同伴关系较差的同学,并利用心理健康课、团体辅导、个别辅导等方式帮助他们改善不良关系;也可以组织学生将某些人际技巧用心理情景剧、话剧的方式演绎出来进行榜样示范。此外,帮扶过程中要特别注意性别差异,重点帮助女生建立或维护良好的同伴关系。当然本研究也存在不足之处,取样范围相对偏小且缺乏纵向数据的支持,未来可以通过扩大被试群体、开展追踪研究或者干预研究的方式进一步验证同胞关系、同伴关系对抑郁的影响机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