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浩然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15)
在学界对鲁迅进行的时段或区块的划分中,“上海鲁迅”或“后期鲁迅”的重要性日益突出。除了瞿秋白、李长之、毛泽东等人对鲁迅思想转变的经典阐释之外,这也与上海时期的鲁迅不断进行着文体与思想的转换和深化有关。从“国民性”到“人民性”“民族性”,从启蒙视角到革命与政治的视角,随着鲁迅形象的不断丰富,革命、阶级和政治的判断在重启鲁迅研究的活力时,“后期鲁迅”的面影也被固定下来。在新的视野下,其杂文创作在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也显现出了新的特质。《阿金》尽管篇幅较短,但无疑是其中极具阐释空间与价值的一篇,而对这一文本和“阿金”形象的解读也逐渐成形和深入。
无论是都市性或“上海性”,还是王钦提出的“非政治的政治”,都触碰到了后期鲁迅思想的超前与开拓之处。在后期的鲁迅那里,文学与现实、思想与行动之间原先难以逾越的边界透过杂文的写作开始被打破,而《阿金》正揭示了这样一个事实。“《阿金》的写作阶段,正是鲁迅不断深味中国无产阶级革命在中心城市发展的时期”[1]。但问题或许在于,鲁迅对《阿金》关于“漫谈”与“深意”的自述并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也没有在革命的观念中被关联起来进行解释,鲁迅的自述与研究者的切入点还存在着一些距离。此外,鲁迅在上海生活了9年时间,这期间他不断对革命的各个阶段及其特征与动力等进行了丰富的言说,《阿金》这一文本以一种开放性的存在透露着鲁迅的这些思索,因此如果仅仅将《阿金》定格在30年代来考察,而不将其与鲁迅整个上海时期的经验进行对照,同时忽略阿金许多溢出左翼革命视野之外的特殊因素,那都将无法驱散文本的迷雾,同时还会导致对“后期鲁迅”理解的本质化倾向。
鲁迅在《且介亭杂文》的附记中曾对《阿金》的写作与发表作了说明。按他的说法,其最初是写给《漫画生活》的,“不过一篇漫谈,毫无深意”[2]。但首先要注意到的是,鲁迅对《漫画生活》这一刊物是十分看重的,写完《阿金》不久,在给刘炜明的信中鲁迅就提到《漫画生活》是“常受压迫的刊物”[3],在1935年给增田涉的信中又再次提及“《漫画生活》则是大受压迫的杂志。上海除了色情漫画之外,还有这种东西”[4],言语之中流露出对《漫画生活》生存不易而又充满韧性的肯定。除了《阿金》由于审查的原因没能刊发之外,鲁迅在《漫画生活》上还发表过另外两篇文章。1934年10月鲁迅发表了《说“面子”》一文,凌厉地揭破正人君子与文人雅士的虚伪情态。1935年5月鲁迅又以康郁的笔名发表《弄堂生意古今谈》,直接讽刺了国民党的“复兴农村运动”。这些都从侧面证实了在这个刊物上所发表的文章其实大多都并非“毫无深意”,而从鲁迅自己对这份刊物的重视程度以及他与刊物主编吴朗西的密切交往[5]来看,当然更不会随便以一篇文章敷衍了事。
再进一步,像鲁迅自己说过的那样,“我以为要论作家的作品,必须兼想到周围的情形”[6]。这段时期鲁迅的杂文大多都是在“明明暗暗,软软硬硬的围剿‘杂文’的笔和刀下”[7]写成的。倘若《阿金》真的仅仅是一篇随意浅淡的“漫谈”,那么在附记中相较于其他文章同样被删削的厄运,鲁迅何以独在谈及《阿金》时,一改略显轻快的讽刺语调,对国民党对这一篇的严酷审查表达出近乎愤懑的疑惑与不满?此外,在1935年1月寄给杨霁云的信中,鲁迅就提到了此事,他说《阿金》分明只是“记娘姨吵架,与国政世变,毫不相关”[8]。而在《且介亭杂文》附记写作的第二天,鲁迅在为《且介亭杂文二集》所写的序言中也吐露:“为了内心的冷静和外力的迫压,我几乎不谈国事了。”[9]“不谈国事”某种意义上正对应着鲁迅前一天在附记中所说的“毫无深意”。而将这几处并比观之,能够看出,在鲁迅自己的修辞中,“国事”“国政事变”与“深意”是可以相互对应的。换言之,鲁迅这里所说的“深意”其实并非指向普通读者的阅读体会,也不是他自己思索生发而出的作者的主观意图,而是站在国民党检查方的政治立场上来说的。因此,所谓“深意”也可以视作是对国民党书报检查制度的一种暗讽。“毫无深意”却被文网困住的情形给鲁迅带来了“参不透”和“总不懂”的体验,但这一措辞本身实际上就已经包蕴着另一重“深意”,其所彰显的是一种话语的应战策略,在鲁迅构设出一个“漫谈”的主观意图之后,审查机关的“大惊小怪”与“事无巨细”的阴险和窘态也就随之显形。孟庆澍也认为,“鲁迅说《阿金》‘并无深意’,那显然是指《阿金》不是命题作文,没有特别的政治含义,而不是说《阿金》本身不值得深究”[10]。在《且介亭杂文》的尾声中,鲁迅最终还是呈现出了渴望挣脱文网,批判现实话语钳制的独特语言形态。
更重要的地方还在于,鲁迅在附记中对《阿金》“漫谈”这一特征的定位还表露出了鲁迅后期对杂文文体的重新思考与潜在转向。“漫谈”在鲁迅那里有着具体的意涵和所指,是与其先前的杂感有着较大不同的文体样式。早在1933年末,鲁迅就在给《申报·自由谈》的主编黎烈文的信中提到自己“此后颇想少作杂感文字”[11],虽然在这封信中鲁迅并没有说明原因,但却已然暗含了某种转向的意味。一年之后,1934年12月20日的《集外集·序言》中,鲁迅对他的“少年之作”与当时的创作进行了一个微妙的对照。他认为自己先前所写的杂感与短文是“乱攻一通,虽然无谋,但自有天真存在”,而“现在是比较的精细了”。之后以“莽撞的不顾利害而终于被部下偷了头去的张翼德”来隐喻早年创作所表现出的那种一往无前的锋利品性;但鲁迅接着又说自己还是更“喜欢张顺的将他诱进水里去,淹得他两眼翻白”[12]的文章风格。显然,他对先前作文风格仍然珍惜怜爱,但“浪里白条”式的文风更受鲁迅当时的认同和期待。尽管鲁迅在这里对前后期杂文的大概区分只是以隐喻出之,并没有对具体的文章样态给出明确说明,但至少从他对张翼德和李逵式的那样蛮性与烈性文章的态度来看,他对当下杂文该如何去介入和战斗的思考依然还是明晰的。几乎就在同时,《阿金》正从鲁迅的笔端酝酿而生,一改此前杂文的锋利畅快,而是显出几乎前所未有的隐微曲折,再从时间和创作思想的连续性来看,很难否认二者之间的隐秘关联。从这一层面来看,《阿金》的矛盾与难解就不再显得那么突兀,因为这是鲁迅有意考量过后的结果。
在创作《阿金》的前几个月,鲁迅就在《准风月谈》的“前记”中提到过“漫”的艺术:“‘漫谈国事’倒并不要紧,只是要‘漫’,发出去的箭石,不要正中了有些人物的鼻梁,因为这是他的武器,也是他的幌子。”[13]“漫”在这里就开始表示出一种在“文网”的严密围剿下的话语战术。在1935年写的《内山完造作〈活中国的姿态〉序》中,鲁迅也多次提到“漫”[14]。但无论是“漫文”还是“漫谈”,鲁迅都将其作为中国人在议论与读书时偏爱“结论”的文化心理的对立面。过于注重“结论”容易导致看待和理解事物方式的简单化,“攻其一点,不及其余”的议论固然能直指要害,畅快淋漓,但也会带来以偏概全之嫌,进而消解作者对日益复杂的现实环境进行言说的力度与效度。因此,这其实也可以视为鲁迅对自己先前杂文写作的一次反思。鲁迅从内山完造的著作中寻出“漫”的意义与价值,并借此产生了文体更递的指向与改造方向。但实际上,从1932年开始,鲁迅就时常参加内山书店的“漫谈”,如果说鲁迅在这篇序中所描述的是在理论上对所谓“漫文”思考的总结和完成,那么他长期的“漫谈会”经验则不断积累和充盈其中,《阿金》可以视为是鲁迅将其积累到一定程度的“漫谈”之作。
一直到1936年致唐弢的信中,鲁迅还对自己30年代初以《自由谈》为中心锻造的“匕首和投枪”进行了反思,他认为“那样的短文,有限制,有束缚,对于作者,其实也并无好处,最好□还是写长文章”[15]。虽然说这是在理论上对先前创作的反思,但实际上鲁迅在实践的层面作出了明显的调整却是事实。在此之前,他就已经创作了不少所谓的“长文章”。先前的杂感和短论正如研究者概括的那样,“短小精悍、字字见血、攻其一点、不及其余,有很强的‘战斗性’,但也往往主题先在,分析和论述贵在自圆其说,而不求面面俱到”,“重在给出最终的结论, 至于论证的过程则大多付之阙如”[16]。而像“且介亭”系列中的诸多文章,如“病后杂谈”“文人相轻”“题未定草”等,都可称为标准的“去杂感”化的“长文”。这些文章逐渐褪去了以往那种重立标靶式的攻击而轻论述与过程的风貌,呈现出任意而至又丰富饱满的特征。由杂感而长文的变化对鲁迅来说绝非仅仅只是体量上的扩增,更意味着一种写作路径与思维的更新,充满了鲁迅与自己复杂的思想辩驳,是具有开放性与多种阐释的可能性的。
“漫”的艺术往往与主体目的的模糊及其姿态的松弛构成互相指涉的审美结构。鲁迅在1933年7月致山本初枝的信中提及增田涉的近况时,说他“虽不漫谈,却在漫读,似乎过得还挺悠闲”[17]。在鲁迅看来,“漫”的确有着“悠闲”的况味。这时的鲁迅虽不至于到“悠闲”的程度,但出于养病之故,并且还能“看点不劳精神的书”[18],他总归还是可以暂时跳离出先前那样紧张的节奏,也只有在这样的心境中才能够写出《阿金》一类的“漫谈”。结合鲁迅这一时段的生活和思想状态,1934年末这时期可以说是非“常态化”的,在此之前,他常常由于对国事的担忧与文坛上各种流言卑劣的围攻而在信件和文章中流露出焦躁不安之感。1933年致郑振铎信中,鲁迅说自己“居此五年,亦自觉心粗气浮,颇难救药”[19],1934年他又在给友人的信件中说“上海真是是非蜂起之乡,混迹其间,如在洪炉上面,能躁而不能静,颇欲易地,静养若干时”[20];“上海多琐事,亦殊非好住处也”[21]。观照这一年年末鲁迅的写作,与多年前写《朝花夕拾》时“在纷扰中寻出一点闲静来”[22]的状态颇为相近,并且“漫谈”之“漫”意味着时间与记忆的自由选取,更何况《阿金》的文本经验的确也是来源于曾经的“旧事”。许广平在《景云深处是吾家》中曾回忆:“静夜深思,被这意外的惊堂木式的敲击声和高声狂笑所纷扰,辄使鲁迅掷笔长叹,无可奈何。”而周围的居邻时常“牌性大发”,“迫使鲁迅竟夜听他们的拍拍之声,真是苦不堪言的了”[23]。查阅在此期间鲁迅所写的信件与文章,能发现他丝毫没有在字里行间流露出所谓“苦不堪言”的影响,但这种在深夜频频受到惊扰的感觉却仍然留存在鲁迅的经验和记忆中。
在时隔六年之后所写的《阿金》里,缘于“在记忆上,还有旧来的意味留存”[22],鲁迅即以这一经历和当时无奈的感受作为蓝本,这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视为“旧事重提”或者“朝花夕拾”的调子,因而阿金的问题或许不在于其文本形态是虚构还是纪实,而是时间,是鲁迅在1934年对过往那些体验的追溯和写作。即便是将《阿金》认为是虚构的李冬木也注意到,文本中所述及的场面“并非凭空杜撰或取他人之事,其实也是鲁迅自身生活经历的一部分,只不过非创作‘阿金’时的共时性经历, 乃是此前记忆的唤醒罢了”[24]。由此,《阿金》中的时间问题自然浮出水面,即为何鲁迅要将六年前由凡人凡事所造成的那种不悦之感放在1934年末来重写?鲁迅不仅是“把此前的一段经历复活在《阿金》里”[24],而且还在文本中对先前的记忆进行了更新和重构,而这一过程又是置放于鲁迅相对安静的时间节点上来操作的,在难得的闲静中来叙写“扰乱”的经验,与《朝花夕拾》似乎形成了完全相悖的生成逻辑,但二者本质仍然还是对“旧事”的“重提”。只有将《阿金》的创作重新置放到其经验最初产生的时空中,即将1934年末的鲁迅与1928年的鲁迅相互对照,并且探寻1928年的经验如何蔓延和潜入到《阿金》的深层结构中,而后又发生了何种更改和变化,最终才能够解释文本存在的种种症候以及1934年鲁迅的思想与精神状态。
从整个现代文学史来看,1928年无疑是一个关键的年份,它标示着“革命文学”与一种新的知识形态的兴起。对于鲁迅来说,这一年同样是他人生中极为重要的节点。吴俊认为“鲁迅是在这场论争中充分明确并基本完成了他的(左翼)文学政治立场站位”,而且他也将1928视为“鲁迅晚年(上海时期)的全面‘左倾’”的序幕[25]。瞿秋白在《鲁迅杂感选集》的序言中对鲁迅的“转变”进行了近乎定论式的概括,在吸收了马克思主义思想之后,鲁迅“从自己的道路回到了狼的怀抱”,“鲁迅从进化论进到阶级论, 从绅士阶级的逆子贰臣进到无产阶级和劳动群众的真正的友人,以至于战士”[26]。尽管这种偏于政治性的建构存在着将鲁迅“简化”的可能,但1928年的革命文学论争之于鲁迅的思想,确是有着显在影响的。鲁迅曾说,“是他们‘挤’我看了几种科学底文艺论”,进而“以救正我——还因我而及于别人——的只信进化论的偏颇”[27]。鲁迅在1928年的经历对于其思想发展的意义不可忽视,但更重要的还在于需要进一步追问1928给鲁迅带来了什么,无论是笔端的激烈还是思考的深化,这又如何成为鲁迅1934年的思想资源,进而在《阿金》这一文本中隐现闪烁。
鲁迅在为《三闲集》作序时曾回忆1928至1929年“篇数少得很”的写作状态:“这两年正是我极少写稿,没处投稿的时期。”[27]曾经与鲁迅进行论战的冯乃超在事过境迁之后,也在《鲁迅与创造社》一文中回忆:“真没有想到,一九二八年大半年竟是我们和鲁迅论战的大半年。”[28]公共空间的笔墨论争与创造社、太阳社的攻击使得刚在上海落稳脚跟的鲁迅应接不暇,不得不一面承受着心理和精神上的压力,一面又接触、吸收和解剖那些“文学史家们说了一大堆,还是纠缠不清的疑问”[27]。而在公共空间以外,鲁迅既得写文、译文,卖文为生,同时又像许广平回忆的那样,现实嘈杂的民居环境时常侵扰着鲁迅。1928年的上海,一内一外的纷扰向鲁迅四周聚合,因此这段时期鲁迅文章数量的稀少也是可以理解的了。
如果对1928年如何嵌入鲁迅思想衍生过程的分析仅仅停留在这里,那又未免太过空洞,因为这里并不是简单地将革命文学的论争和周边环境的烦扰直接简化为一种对嘈杂之音的体验而代入到《阿金》的文本中,这次论争的本质和鲁迅在同一时期写的杂文同样都要纳入到考察的范围来。关于“革命文学”的论争,其实质还是文学、思想、现实与行动如何调配和平衡的问题。近年来不少关于《阿金》的研究都将文本的核心指向“我”对阿金及周遭现实的“无力”。但其实这种“无力”仍需进一步辨析,它并不是指鲁迅在广州目睹“清党”之后所产生的那种“文学文学,是最不中用的”[29]感受,因为这“不中用”是建立在反抗、压迫、虐待、杀戮的直接政治现实甚至政治力量基础上的。
丸山升认为1928年鲁迅的写作不仅是作者在文学自身所独属的形式和范畴内把握现实的状态,按他的说法,“那是一种基于思想、理论的无力和非现实性的认识产生的思想”[30]。鲁迅1928年写的《太平歌诀》意在批判当时的革命文学家躲避黑暗,不敢正视现实的思想局限,但同时仍然流露出革命对于革命潜在力量的“无力”感。“与我何相干”与“自叫自承当”的简小歌诀正是“市民却毫不客气,自己表现了”的“现实的现代”,但同时“革命者们总不能不背着这一伙市民进行”[31],革命与群众似乎天然应该有一种紧密的血缘关联,但鲁迅早在革命文学如火如荼时便警惕到了这层想象出来的关系。当革命的现实受挫,激情却随之高涨时,如何让这种想象的转移尽数褪散,让真正的挫折和现实成为重新思考革命的起点,这些都是1928年之后鲁迅的着力点所在。在《铲共大观》中,鲁迅还揭示出“我们中国现在(现在!不是超时代的)的民众,其实还不很管什么党,只要看‘头’和‘女尸’。只要有,无论谁的都有人看”[32]。一则带有历史循环论色彩的新闻促使鲁迅意识到在进行现实的革命的同时,还有必要继续进行思想上的革命。这里的“无力”感就在于鲁迅清晰地意识到,民众无疑是革命的基础和动力,“多数的力量是伟大,要紧的”[33],“即便民众看上去再怎么‘无智慧’‘不关心’,中国革命也只能和现存的这些民众一起甚而借助他们的力量前进”[30]。鲁迅对知识分子、革命与民众关系的思考借助“且介亭”的场域从1928年编织进了1934年,嵌合到了《阿金》中。不同的是鲁迅对于革命的姿态发生了变化,如果说1928年鲁迅的论述还有着相当明显的思想革命的色彩,那么到了《阿金》的阶段,这种色彩则变得淡化和黯然,表露出一种穿越民众和启蒙而直接迈向现实的意图。随着1934年鲁迅对周身环境、革命与国家局势认识的不断深化,更深沉的“无力”又催生出鲁迅新的思考。
在鲁迅那里,所谓革命便是“不安于现在,不满意于现状”[34],这是一种对革命本质内涵的理解。鲁迅不仅揭示出革命所应具备的精神动力,而且将其作为一种永不衰竭的纯粹形态来看待。在《阿金》中,鲁迅对革命的原动力做了更深入的探索。他说阿金“独有感觉是灵的”[35],阿金的这种“感觉”所牵系的还不仅仅是她对现实利益的敏锐,从全篇来看,这更近于一种抽象本能和直觉性的东西。汪晖曾就本能与直觉来讨论阿Q精神胜利法失效的六个瞬间,连带出的是阿Q身上革命潜能。所谓潜能放在阿Q上似乎还存在可以商榷之处,但如果用来反观阿金,那么就可以说阿金的确散发着令“我”都难以招架的力量,“有时竟会在稿子上写一个‘金’字”[35],她的“伟力”已经近乎突破文本的边界,从被动的叙述对象逐渐“溢出”,甚至还能折射出作为叙述主体“我”的“满不行”。然而,阿金的潜能还不止于此。
亚里士多德曾阐述了“潜能”的存在准则,即“每个‘潜能’都有一个相反的‘非潜能’属于同一个事物而且涉及同一方面”[36]。吉奥乔·阿甘本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提出“非潜能”的概念,他认为“所有的潜能都是非-潜能”,“不实现的潜能,才是真正的潜能”[37]。在他看来,潜能不仅被看作一种逻辑可能性的潜在性,更是一种将潜能“丧失”,“不转化为现实”的“非潜能”,是一种真正的纯粹潜能或者说“黑暗的潜能”。在阿金的身上首先展现出了一般意义上的潜能,“自有阿金以来,四围的空气也变得扰动了,她就有这么大的力量”[35],而借用阿甘本的观点,阿金的潜能同时也具有了“非潜能”或纯粹潜能的特性。阿金能够扰动四周的空气,能够凭借自身的气场聚合起众多的女友和姘头,“我”的警告对她而言是“毫无效验的,她们连看也不对我看一看”[35]。而之后补缺的“类阿金”,比起阿金来说脸上有些“雅气”,也不像阿金先前那般吵嚷嘈杂,而是时常安静地“享点清福”而已,但即使这样,她同样“又招集了一群男男女女,连阿金的爱人也在内”[35],阿金在这里成为了一种广泛的所指和一个群体共同分享的命名经验。
鲁迅在《阿金》的结尾处说:“愿阿金也不能算是中国女性的标本。”[35]除了幽微隐约的词语组织和语法安排之外,这句话呈现出了阿金同时所属的另外一个群体,也包含着鲁迅对“中国”和“女性”关系的思考。面对作为女性的阿金时,许多研究者都将其放在与祥林嫂、杨二嫂之类的典型形象谱系上来进行对照,从而将阿金作为鲁迅女性观嬗变的节点。这样做的问题在于,《阿金》毕竟隶属于杂文的文体序列,其更多指向的是纷繁的当下现实而非虚构的文本。
20世纪30年代初,随着家国时局的紧张,一些帮闲文人将亡国与救国的责任从当权者的无能转移到了女性身上,这在鲁迅看来只不过是历史上早已有之的话语的重复。在《女人未必多说谎》中鲁迅就指出“关于杨妃,禄山之乱以后的文人就都撒着大谎,玄宗逍遥事外,倒说是许多坏事情都由她”,“女人的替自己和男人伏罪,真是太长远了”[38]。接着又联系到当下的“妇女国货年”,揭出当权者的无能与阴暗。这一事件对鲁迅的影响在《阿金》中也体现了出来,在“我”看来,“向来的男性的作者,大抵将败亡的大罪,推在女性身上,这真是一钱不值的没有出息的男人”[35],并且还以易卜生戏剧里的彼尔·干德来讽刺那些“失败之后,终于躲在爱人的裙边,听唱催眠歌的大人物”[35]。在此之前,鲁迅也在一些文章如《以脚报国》《新的“女将”》中对女性与国家的问题进行过思考然而阿金却以她实际的应对,迫使“我”不得不重新看待“中国”与“女性”的联结。“在男权社会里,女人是决不会有这种大力量的,兴亡的责任,都应该男的负”[35]的观念是建立在一个前提之下的,即“男权社会”对女性的扼杀。用波伏娃的话来说,女性“是后天形成的”[39],正是因为男权社会对女性的扼杀与戕禁,使得女性在无尽的规训中逐步被剥夺了力量。而剥夺之后还要再将亡国安邦的重任强行肩负到女性的身上,这种传统一直绵延不绝。因此,“我”的动摇,并非简单地将先前的观念颠倒过来,从而重新去认同“昭君出塞会安汉,木兰从军就可以保隋”这样的“古老话”[35],而是将阿金的存在及其彰显出的强力,包括对男友在“爱人的肘腋之下”“安身立命”的拒绝,理解为她所具有的摆脱“男权社会”束缚,但却又显出“无情,也没有魄力”一面的“非潜能”。此外,在“我”的设想中,倘若阿金从一个“貌不出众,才不惊人的娘姨”变为“女王,或者是皇后,皇太后”[35],那么则会释放出更为巨大的能量。这实际上隐含着“我”对于阿金身上那种流淌着的“非潜能”的担忧,她不但能够溢出传统的性别规训,而且可以以女性特有的气场与特性“闹出大大的乱子来”。通过阿金的影响,鲁迅认为“女性”与“中国”似乎能够在责任的转嫁外产生新的联结,但这种关系究竟多大程度上会产生正向的效能却是一个难以理清的困惑,因而鲁迅在《阿金》的最后才会以一句语义混杂含糊的话来作结。
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在面临多重围击的“且介亭”空间中,阿金一方面能够与洋人周旋,“邻近的洋人说了几句洋话,她们也不理”[35],摆脱了民众在洋人权力威慑下的怯弱与奴气,另一方面能够对在这一空间中“也有一点势力的”“烟纸店里的老女人”给予致命的一击。这些都可以视作从“且介亭”的困境中突围而出的能量。但问题的关键在于,这种能量似乎理应成为都市革命的条件与武器,但阿金却显然并无走向革命或者被革命所化约之意,“在阿金这里,没有什么是‘有效’(workable)的”[40],她显现出的是一种“能而不为”的“非潜能”,它所反抗的不仅仅是左翼革命视野下现实的阶级压迫,还有渴望将这种压迫作为原动力的无产阶级革命。然而,纵观文本,阿金实际上并没有受到左翼文学式的阶级压迫,她雇佣工人的身份和职业并不自然带有都市底层的苦大仇深感,她身在其中并且淋漓尽致地获得愉悦与快感,这样的描写反而刺激到了“我”与读者。阿金的这种特性很大程度上使她背离了革命文学乃至后来的左翼文学书写中那些透过阶级意识的唤醒从而走向革命的底层民众,一种以温饱、生存为原初渴望的阶级意识与唤起机制对阿金显然是失效的。他们不再愿意去想象和追求与现实生活不同的另一种生活,那种在自由和平等的名义下进行反抗和革命的物质基础也不复存在。
总的来说,阿金们的生活几乎是自由的,尽管这可能是一种被异化的自由,但她们能够“自食其力”,这是“谁也没有话说的”。阿金“挑战了现代中国有关无产阶级革命的想象方式”[41],这种“想象方式”在阿金们的喧扰中变得支离破碎。换言之,阿金的这种纯粹潜能指向的是外在于一切规约的“革命”,即永远不为其他事物、理论或行动所借用的力量,是无法捕捉的力量本身,从而表征着难以言说的无限可能。有学者指出:“她已经超出了鲁迅原有的经验结构,是鲁迅的人物辞典中所没有却又不得不面对的坚硬的存在。”[10]从理论接受的角度来看,这大概也与托洛茨基所奉行的以过程性思维为哲学基础的不断革命论对鲁迅的影响有关,“托洛茨基认为以民主为目的的革命并不如以革命为目的的革命动机更为纯粹”[42]。也正是因为纯粹革命的理想与中国危急的生存现实之间,存在着难以相互调适的困难,阿金才会以一幅令“我”模糊不清的面孔溢出文本的空间,进而影响到叙事者“我”的生活、思考与写作,最终“塞住了我的一条路”[35]。
同样要注意到的是,鲁迅对阿金的发现以及他对“堵塞”的感受,其所对应的或许不是鲁迅思想的限度,而是他的某种突围,“行动的文学不是完成于自身的,它完成于对现实问题的交锋、嵌入和改造”[43],《阿金》及文本中的“我”不经意间在稿纸上刻下的一个“金”字正可以视为对“交锋”“嵌入”和“改造”的体现,即使这很大程度并不是出于自身的主体能动性,而是对外在现实的接纳,但至少“我”与阿金在窗内和窗外的界限是随着被打破的,这样一来,才有可能创造出某种真正的“现实”性。周展安将鲁迅的杂文理解为“行动的文学”,他认为鲁迅是“相对于将现实对象化那样的姿态来把握‘行动’的”,而《阿金》毋宁说正是鲁迅通过将自我而非现实对象化,从而产生了文本中的“我”与阿金微妙的关系。“我”在空间位置上处于高层,空间上的高低其实隐约暗含着启蒙者或者革命知识分子之于民众的身份落差,但阿金的存在却颠覆了这种落差,不仅无视“我”的警告,而且还导致已经“天命之年”的“我”“对于人事也从新疑惑起来了”[35],“我”作为叙述的主体,无形中将自己变为了叙述的对象。对象化的关系翻转其最终突显的是现实本身,也就是“不用一个月,就在我眼前搅乱了四分之一里”的阿金的力量,可以说,《阿金》“恰是面对着既定的所有思考都在现实面前显示出无效这一状况而产生的”[43]。因此,从这一层面来看,鲁迅之于《阿金》的写作姿态和策略本身也就可以视为一种行动的修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