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以来的中国诗歌,虽然是以新诗为主体与主潮,但旧体诗的存在与复兴也是另一条重要的线索,形成了不可忽略的一种文学界面。1949年以后,中国各大诗刊发表的作品也是以新诗为主要对象,旧体诗似乎只是作为陪衬或附录,但在国家层面也还批准出版了一些专门的旧体诗刊,如《东坡赤壁诗词》《心潮诗词》等;同时,人们在报纸上也能时不时地发现有专门的旧体诗词专栏。在2021年,中国学界还发生了旧体诗是不是可以入史的讨论。之所以发生这样的讨论,就是因为近百年来创作的旧体诗词没有入史,而这里所谓的“史”,就是指正统的中国当代文学史,而不是指中国当代诗词的历史,或中国当代旧体诗词的历史。
为什么中国当代文学史中没有旧体诗词?我认为主要有三个方面的原因:一是观念的问题,二是立场的问题,三是影响的问题。我是主张新、旧体诗平等的,对新诗和旧诗都很喜欢,所以不存在“重男轻女”的问题。新、旧体诗的诗人可以相互学习,并且融合共生,但在新、旧体诗如何才可以融合共生的问题上,多年以来在理论上没有取得过多少一致的意见,在创作上也少有取得突出的成绩。新诗是新诗,旧体诗是旧体诗,泾渭分明,并且似乎是井水不犯河水,新诗诗人和旧体诗诗人也没有什么往来。这种情况当然是历史原因形成的,如果新诗和旧体诗一直这样泾渭分明,也是不正常的。今天我就想提出和讨论新诗和旧体诗是不是可以融合的问题,如果新诗和旧体诗可以融合共生,其结果是不是比现在要强得多呢?
党的二十大报告强调,必须坚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发展道路,增强文化自信,增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精神力量。强调要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我们要深入学习贯彻党的二十大报告精神,在新时代诗歌发展的历史过程中,我认为可以引入“新时代组诗”的概念,并在此概念的统领下,让新诗和旧体诗融合共生、融合发展,取得可以期许的重要进展。目前的旧体诗与新诗,基本上是沿着各自的道路发展。旧体诗词的创作是沿用中国古代诗词的体式,少有组诗形式,少有的只是以其二、其三之类的形式出现,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组诗;新诗创作是沿着“五四”时期诗体大解放的路子一路奔驰,没有什么形式上的讲究,长诗虽有但比较少,组诗也有但不具有严格意义的诗体特征。所以,“新时代组诗”概念是从诗体上探寻一种可能,既可以解决新诗创作对于新时代的适应性问题,也可以解决旧体诗体量过小或容量不够的问题。新诗可以有“新时代组诗”,旧体诗也可以有“新时代组诗”;“新时代组诗”在行数和首数上没有什么限制,可长可短,可大可小,其自由度是相当大的。
我们不得不承认,新时代的中国与世界都已经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不论是从中国自身的能量,还是从世界对中国的要求而言;不论是从中国人本身的期待而言,还是从世界格局的迁移与变动而言,与过去相比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而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这样一个新时代的到来,不仅每一个中国人都可以感受到,而且世界上许多国家的人民,都还不得不面对这种新的情况。在中国,以七言八句为主体的旧体诗词,以自由体小诗为主体的新诗,是不是可以自由与自足地表现这个新的时代和这个新时代下的世界,正作为一个重要的问题,引起了许多人的关注。我们必须承认,不论是旧体诗还是新诗,都须要具有一定的表现力,不过它们表现力是不一样的。旧体诗则由于体量太小,表现力相对就不够强大。就周啸天教授获得鲁迅文学奖的旧体诗词而言,虽然有一些出色的句子,但在表现力方面也略显不够,或者还说不上是什么大吕或洪钟。相对而言,新诗因为体量较大,而具有比较强大的表现力。那么,什么样的诗体才具有强大的表现力,从而适合新时代诗歌的审美呢?我认为首推的就是组诗,并且是新时代的组诗。为什么“新时代组诗”具有强大的表现功能呢?结合笔者本人的创作经历与实践性来看:
第一,以七言八句为主体的旧体诗的表现力,在农业文明时代是没有问题的;在工业文明时代,社会生活成为了主要表现对象时,就显得有一点力不从心。从近一百年来的旧体诗词创作可以看出,大气纵横的诗词作品是不多的,估计只有毛泽东、鲁迅和聂绀弩的作品,才显示出了重要的美学意义,而更多的旧体诗人的作品是无法跟上时代步伐的。即使是鲁迅一生创作的旧體诗词,与他的小说和散文诗也是不能相比的;即使是毛泽东创作的旧体诗词,似乎也无法和他的《新民主主义论》《矛盾论》和《实践论》等政治学和哲学著作相比。如果我们能把七言八句的旧体诗词加以扩展,在某一组诗中有七首、十首甚至二十首,是不是就可以解决其容量过小的问题,或者表现力量不够的问题呢?完全是有可能的。最近十年以来,我尝试以“拟寒山体”组诗的形式进行写作,一共写了一百多组,虽有时是和他人的即兴之作,只有一首或两首,但多数情况下,都是有意识地进行组诗创作,在某一个标题下一般都会创作十首以上。这样的创作实践可以说明,以旧体诗的形式写诗没有问题,如果只是以单首的形式出现,则会因为容量过小而影响作品表现力的发挥,组诗正好可以弥补这方面的不足。当代的旧体诗诗人们一直在努力尝试中,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解决这样的问题,而组诗形式也许可以提供一个解决的方案。
第二,我们所说的“新时代组诗”,并不是一首一首诗的相加,而是先要有一个总体上的艺术构思,同时也要有美学上的统一追求。如果是不同的主题、不同的题材、不同的体式,则不能算是组诗。如果是七言,那么就都是七言;如果是五言,那么就都是五言;如果是歌行体,那么就都是歌行体。不能是一首七言一首五言,一首五言一首歌行体之类的。能够以歌行体的形式创作组诗的情况应为特例,因为歌行体本身就没有行数的限制。我主张的“新时代组诗”中的“旧体诗组诗”,主要还是指由五言或七言构成。
第三,即使是从西方传进中国的十四行诗,也能以组诗的形式增强它的表现力,甚至达到相当于长诗、长篇小说、或多幕剧的容量。十四行诗有两种,有一种是单首形式的,如早期的彼德拉克体,而到了莎士比亚这里,则成为了典型的组诗。我们看到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表面上是一本诗集,其实就是一个组诗,当然是有整体的艺术构思、有集中的主题,在形式上也相当统一的组诗。这本诗集开创了英语十四行诗的历史,在世界诗歌史上具有很高的地位。最近二十年来,我也尝试过创作十四行组诗,大概有一千五百首左右,绝大多数都是十四行组诗,可以证明这种诗体汉语化以后,也具有比较强大的表现力。《越溪河》是我早年所写的一个组诗,那条长达三百公里左右的河流,是岷江下游的第一大支流,流动在我的心中,进入了我的笔下。这组诗一共有二十四首之多,长达三百多行。这种十四行组诗形式的尝试,是在写越溪河的文学作品中算比较独特的。
第四,中国新诗中的自由体小诗或短诗,如果只是一首一首的话,其思想表现力和艺术表现力,也是令人怀疑的。例如“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诗人们创作了大量的自由体小诗或短诗,虽然有不少精美之作,如闻一多的《红烛》和《死水》,徐志摩的《志摩的诗》和《云游》,但它们再精美、再精致,其容量与内涵还是不能与长篇小说甚至短篇小说相比。所以,我认为自由体小诗和短诗,也可以用组诗的形式来进行表现。早年在川大求学时所写的小诗,在出版的时候被我编为《早年抒情诗66首》,也就成为了组诗。当年创作的时候,是有一点小感触就写一首,一首一首地积累起来,没有想到有了66首。出版前在反复修改过程中,我发现它们主题相近,基本上都是写爱情并且形式上也相通,也都是自由体小诗或短诗,于是决定以编号的形式整理成组诗,其下不再有标题。由此可见,自由体的小诗和短诗,如果觉得容量不够大的话,也可以写成组诗,以求得与短篇或长篇小说同样的艺术表现力。
近些年来所提倡的“新时代诗歌”,我认为不能只是新诗或旧体诗。如果只是新诗的话,旧体诗诗人也不会同意;当然也不能只是旧体诗,如果都是旧体诗的话,那新诗诗人也是不会认可的。在我们所面对的新的时代里,随着中国社会的飞速发展,世界格局的不断变化,人们适应社会变化的心理承受力也在变化。从时代对于诗的要求而言,新诗和旧体诗的融合问题,已经成为一个具有时代性的重要命题,不仅有值得探讨的理论问题,也有值得探索的实践问题。如果我们放弃了旧体诗的特点,特别是在形式上的讲究,如对偶、押韵、平春、词牌等,则就不成其为旧体诗词了。虽然旧体诗的表现力受形式和技巧所限,但在题材、主题、语言等方面,并未受到很大的限制。因此,如何在不放弃旧体诗词固有的特点的同时,通过组诗的形式加强旧体诗词的表现力,让这种古老的诗体焕发出青春,应该是一条宽广的道路。同样,如果我们放弃了新诗的自由与广阔,而把新诗写成了旧体诗,那我们的新诗也不符合新时代的要求;作为自由体小诗和短诗须要加强其本身的艺术张力,不能让这种诗体只是拥有无限的自由,这才是一条更加宽广的道路。所以,新诗的内敛和旧体诗的外扩,是放在我们广大诗人面前的重要任务。
“新时代组诗”的创作,当然也需要有所限制,不可能让每一种诗体无限的扩大。一个方面,是不必要的;另一个方面,也是不可能的。如果诗体无限地扩大,那就不如改写小说和戏剧;如果一个组诗太长,加上诗歌文体本身就具有相当的欣赏难度,读者读起来会存在困难。因此,我认为组诗创作应该有首数的限制,如果创作的是旧体诗,组诗可以在二十首以内;如果我们创作的是十四行诗,组诗可以在十首以内;如果我们创作的是自由体小诗和短诗,组诗可以在十首到二十首之间。当然,组诗具体多少首适宜,只是我个人尝试后的思考,主要还是看组诗中的每一首是多少行,如果行数较少,则可以多几首;如果行数较多,则可以少几首,大可以灵活地进行处理,以求得最好的艺术效果。
为什么说我所提出的“新时代组诗”,可以解决旧诗与新诗的融合问题呢?一个方面,是让旧诗有所扩大,并且是以自己本有的方式来扩大;另一方面,可以让自由体小诗和短诗有所节制,并且也是以自己本有的方式来进行节制。在旧体诗词的创作过程中,以组诗的方式来扩大,是不存在问题的,无非是主题的集中、题材的一致与体式的相对统一。在自由体小诗和短诗的创作过程中的有所节制,则是在首与首之间加强联系性,让首与首之间的一致性增多,不然你也无法让不同题材、不同主题、不同体式和不同形式的诗作,真正地形成一个组诗。正如上文所指出的那样,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154首,其实就是以组诗的形式形成的一个诗集,不仅是形式上的高度统一,也有内容上的基本统一。卞之琳的诗集《十四行集》,也同样是如此。何其芳早年的诗集《预言》,其实就是一个组诗。郭沫若早年的诗集《女神》,是由不同内容和不同形式的三辑所构成,而每辑中作品之间没有太多相通性、相同性、相似性等关联;我们也无法把每辑当成一个组诗,只能把《女神》看成是由三个不同类型的小辑诗作组合所产生的诗集。无论是新诗还是旧体诗,只要具有相通性、相同性、相似性、相近性和统一性就能构成组诗,这不仅是一种新的实验,而且已经被证明是一种行之有效的途径。
旧体诗中原来也不是完全没有组诗,新诗中原来也不是没有组诗,但与我所提出的“新时代组诗”具有很大的不同。一方面,要适应新时代的要求;另一方面,本身也要是新的内容与新的形态。社会主义的中国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世界历史的发展也进入一个新的时代,人类社会也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在这个历史性的发展过程中,我们每一个人都会有自己的感受与认知,都会有自己的思考与探索,这就是新时代诗歌的基础与前提,同时也是新时代诗歌的思想内容与情感内容。新时代诗歌会不会有新的形式?我认为是会有的,本文所讨论的“组诗”就是新时代诗歌的一种形式,而不是所有的形式。每一种形式与体式都是可以用的,我们不可能抛弃人类已经积累起来的东西而重起炉灶,一切优秀的传统形式与体式都是有生命力的。所谓旧体诗或新诗,每一首诗之所以成立就是因为在继承的基础上,对内容的发现与诗美的新创;如果没有新的发现与新的发展,再完备的形式继承也都是没有意义的。
新时代诗歌如何发展,我们可以有多种多样的设计,也可以有多种多样的探索,“新时代组诗”只是其中的一种命名而已。新的时代不是一种心血来潮时的口号,也不是一种临时性的安排,而是我们对一种新现实与新生活的概括,是对一个时代新特征的认识。可以肯定的是,新时代是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时代,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的新阶段,人们心中新的愿景、新的理想、新的理念、新的美学与哲学,与从前的时代是完全不同的;其幅度、其速度、其广度与其深度,都会超过以往的任何时代。新时代的中国不是一个农业为主体的时代,也不是一个以工业为主体的时代,更不是一个以商业为主体的时代,应该是一个以科技为主体、以复兴为主题、以改革开放为主潮的时代,我们这个时代的每一个人,都不可能逃避、不可能离弃、不可能封闭,并且还要处于其中、深入其间,与这个时代同步伐、共进退。
当然,这个时代也会有许多新的问题,甚至会产生新的阵痛、新的困难、新的悲剧,但只要我们把握好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主旋律,把握好改革开放的大方向,诗人们就可以成为新时代的代言人,成为新时代的见证人,成为新时代的书写者。在这个历史性的过程中,如果可以把新诗与旧体诗以组诗的方式进行适当的融合,创作出不愧于时代的作品,就有可能成为新时代的杰出诗人,甚至是伟大的诗人。理论上的提倡与探讨可以促进我们进行思考与实验,正如所有的诗体都须要实验,组诗的创作同样也须要实验,只有通过实验并且是反复的实验,才可以最终解决问题。
新诗和旧诗已经分开了一百多年,要融合共生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取得成功。一百多年以来,新诗与旧体诗基本上分道而行,虽然有的诗人既写新诗也写旧体诗,但在新、旧体诗的融合上并没有积累多少有用的经验。正如何其芳既有新诗也有旧体诗,郭沫若既有旧体诗也有新诗,臧克家既有新诗也有旧体诗,他们的创作不过都是不同时代的不同选择而已。因此,新时代诗歌的未来发展之途径,还得靠我们这一代诗人自己进行艰苦的探索,期待“新时代组诗”是中国诗歌发展途径上一条充满光明的道路之一。
邹建军
又名邹岳奇,四川威远人。现任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在《文艺研究》《读书》等发表文学批评与研究论文一百余篇,出版《现代诗学》《现代诗的意象结构》等学术专著六部,编著学术论著《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文论·新诗卷》《文學伦理学批评:文学研究方法新探讨》等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