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风幡论”乃禅宗史上著名的公案之一,唐代禅宗文献的六祖传记部分大抵都有记载。有关“风幡论”的记载最早见于《光孝寺瘗发塔记》,之后《历代法宝记》和《曹溪大师传》对其作了进一步的补充。唐代以后的禅宗文献中有关“风幡论”的记载均来源于《历代法宝记》与《曹溪大师传》。故对“风幡论”的由来试作窥寻,将有助于探寻六祖惠能“见性”思想的渊源。
关键词:六祖惠能 “风幡论” 《涅槃经》 禅学文献
“风幡论”是一则广为人知的禅宗公案,不少禅宗典籍中均有记载。虽然现存的最早版本《坛经》敦煌本未提及“风幡论”,但敦煌本之外的《坛经》诸版本大多记载了此说,并以宗宝本《坛经》(通行本)中的“仁者心动”的概括广为流传。虽然“风幡论”未见于敦煌本《坛经》,但《光孝寺瘗发塔记》(676)对该公案已有提及,只是说得极为简略:“今能禅师正月八日抵此,因论风幡语,而与宗法师说无上道。”[1]关于“风幡论”及六祖惠能(638-713)与印宗法师(627-713)论《涅槃经》议佛性之事,从唐代六祖传记文献中均能窥见一二。因此,对唐代六祖传记中有关“风幡论”的记载进行梳理和分析,将有助于探讨“风幡论”的由来。
一.唐代六祖传记中的“风幡论”
五祖弘忍(602-675)将“正法”和“衣钵”交付六祖惠能后,命他南下避难,待时行化。据禅宗史料记载,六祖惠能先回到韶州曹溪,但又遭恶人追逐,于是辗转流徙于四会、怀集一带,“避难猎人队中,凡经一十五载”[2]33,直到唐仪凤元年(676),才出家弘法传教,而六祖惠能开始说法的契机则与“风幡论”密切相关。有关“风幡论”,唐代禅宗史料的六祖传记部分均有记载,但详略不一,文字有别,今引录全篇为证:
《光孝寺瘗发塔记》:今能禅师正月八日抵此,因论风幡语,而与宗法师说无上道。宗踊跃忻庆,昔所未闻,遂诘得法端由。[1]
《历代法宝记》:后至南海制心寺,遇印宗法师讲《涅槃经》,惠能亦在坐下。时印宗问众人,汝总见风吹幡,于上头幡动否。众言见动,或言见风动,或言见幡动,或言不是动,是见动,如是问难不定。惠能于座下立答法师,自是众人妄相心,动与不动,非见幡动,法本无有动不动。法师闻说惊愕忙然,不知是何言。[3]
《曹溪大师传》:至仪凤元年初,于广州制旨寺,听印宗法师讲《涅槃经》。法师是江东人也,其制旨寺,是宋朝求那跋摩三藏置,今广州龙兴寺是也。法师每劝门人商量论义。时嘱正月十五日悬幡,诸人夜论幡义,法师廊下隔壁而听。初论幡者:“幡是无情,因风而动。”第二人难言:“风幡俱是无情,如何得动。”第三人:“因缘和合故合动。”第四人言:“幡不动,风自动耳。”众人诤论,喧喧不止。能大师高声止诸人曰:“幡无如余种动,所言动者,人者心自动耳。”印宗法师闻已,至明日讲次欲毕,问大众曰:“昨夜某房论义,在后者是谁?此人必禀承好师匠。”中有同房人云:“是新州卢行者。”法师云:“请行者过房。”[4]
“风幡论”的制旨寺,历史上又称“法性寺”,南宋后改名为“光孝寺”。最早记载“风幡论”的《光孝寺瘗发塔记》是当年法性寺主持法才为了纪念印宗法师为六祖惠能剃度,将六祖的头发瘗藏于菩提树下,并在上方建成八角砖塔后,撰写的“塔记”,也是唯一一部成书于六祖惠能示寂前的史料。《光孝寺瘗发塔记》全文仅314字,虽未提及印宗法师讲《涅槃经》一事,但明确记述了六祖惠能仪凤元年抵达法性寺后,与印宗法师“论风幡语,说无上道”。此后的《历代法宝记》和《曹溪大师传》对“风幡论”的记载较为详细。根据《历代法宝记》的记载,印宗法师宣讲《涅槃经》时,六祖惠能正好在座下;且围绕着印宗法师“风幡何动”之问,六祖惠能与印宗法师的徒弟之间、抑或是六祖惠能与印宗法师之间,曾有过议论。《曹溪大师传》则略有不同,印宗法师讲《涅槃经》后,又“劝门人要商量论义”,“风幡论”正是发生在印宗法师的徒弟们“夜论幡义”之时。由于撰写传记之人往往会加入自己的意见,因此,“风幡论”细节的真伪已无从考究。但两者的共通之处在于:其一,印宗法师宣讲《涅槃经》与“风幡论”存在一定关系;其二,“风幡论”的发生与印宗法师结识六祖惠能存在因果关系。进一步对比两部禅宗文献可知,《曹溪大师传》较之《历代法宝记》更详细地记述了众僧的议论,并将六祖惠能的“风幡论”概括为“幡无如余种动,所言动者,人者心自动耳”[4]。“人者心自动耳”一语在之后的禅宗文献中逐步演变成“仁者心自动”(《祖堂集》)、“动自心耳”(《景德传灯录》)、“人心自动”(《坛经》兴圣寺本),到如今众人熟知的“仁者心动”(《坛经》宗宝本)。
“风幡论”是六祖惠能得法顿悟之体现,亦成为禅宗史上最著名的公案之一。“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2]33一语直指人心,心不动则一切万法自寂。唐代以后的禅宗文献中有关六祖惠能的传记部分均对“风幡论”的因缘和经过有着较为详细的记载,如:《宋高僧传》、《传法正宗记》、《景德传灯录》、兴圣寺本《坛经》以及宗宝本《坛经》等,今不俱引。值得一提的是,除《光孝寺瘗发塔记》外,《历代法宝记》、《曹溪大师传》及其他禅宗文献的六祖传记史料中,印宗法师宣讲《涅槃经》几乎无一例外都与“风幡论”的发生存在先后关系,因此,结合《涅槃经》或许可以初步探讨“风幡论”发生的依据以及思想渊源。
二.“风幡论”的由来
众所周知,“风幡论”公案将一切现象归结于心的作用,不是依靠所见所闻,而是从心的本源去思考问题,显示了万法唯心,境随心转的禅理。“幡”也就是“旛”,是旌旗的總称。最初是战场上用来统领军队、显扬军威的象征物;佛教则使用“幡”来显示佛菩萨降魔的威德,“幡”与“幢”同为佛菩萨的庄严供具。《妙法莲华经》曰:“诸佛前,宝幢悬胜幡”[5]。我国隋代时,在佛事的供养具中,幡的使用已经十分盛行。幡的形状大都是三角形的幡头,连接着长方形的幡身,或悬挂在佛殿、讲堂的入口处,或悬挂在导师、讲师的高座之上。幢幡的下端往往悬吊着铃铎,铃铎呈钟形,内系铜珠,能因风发声,有说法、欢喜、惊觉三义。可以想象,印宗法师宣讲《涅槃经》时,自然也有幢幡和铃铎悬挂于其高座或讲堂之上。有关法师讲经的记载,最早可见于晋书。《妙法莲华经玄义》曰:“诸法不可示,言辞相寂灭,有因缘故亦可说。”[6]佛法是佛陀所说之教法,包括各种教义及教义所表达的佛教真理。讲经说法,也就是宣说佛法,以化导利益众生,往往必须根据众生的能力、根机等,施以适当的教法,或是宣扬佛教教义,或是引经据典,谈说议论,以此来达到传道、授业、解惑的效果。那么,印宗法师宣讲《涅槃经》是否成为“风幡论”得以展开的依据呢?细读《涅槃经》可以发现,其中一段对话中佛陀的语录恰好与“风幡论”为同一论题。
佛言:“先尼,从爱、无明因缘生业,从业生有,从有出生无量心数,心生觉观,觉观动风,风随心触喉、舌、齿、唇,众生想倒,声出说言,我作、我受、我见、我闻。善男子,如幢头铃,风因缘故,便出音声。风大声大,风小声小,无有作者。[7]844(《大般涅槃经·憍陈如品》)
佛陀指出,世间所有现象都是由因缘而生,缘聚则生,缘散则灭,正如铃因风响。这段对话在佛教史上意义深远。“幢头铃”指系在“幢”下方的铃铎,“幢”与“幡”同属旌旗。“铃”是空心之物,寓意“虚空”;“铃因风响”属耳根,“幡因风动”属眼根,六根(眼、耳、鼻、舌、身、意)能生六识,虽能看、听、闻、觉察、了解,“然不染万境,而真性常自在。”[2]87宋代著名禅僧天童如净(1163-1228)的偈颂《风铃》对“铃因风响”作了极为巧妙的阐释:“通身是口挂虚空,不管东西南北风。一等与渠谈般若,滴丁东了滴丁东。”[8]“铃”总是遇风则响,风止则息,譬喻真如自性总是不变随缘,万物缘生缘灭而真如自性不变。无独有偶,古印度佛教史上也有一段著名的“风铃问答”。《景德传灯录》第二卷对此记载道:“尊者(第十七祖僧伽难提)携(第十八祖)至本处,受具戒讫,名迦耶舍多。他时闻风吹殿铜铃声,尊者问师曰:‘铃鸣邪,风鸣邪,师曰:‘非风非铃,我心鸣耳,尊者曰:‘心复谁乎,师曰:‘俱寂静故,尊者曰:‘善哉善哉,继吾道者,非子而谁。”[9]212由于《景德传灯录》的“风铃对话”记载出处不明,所以无从考究“风铃对话”与“风幡论”孰先孰后,但两者禅理是一致的。“风”与“铃”、“幡”虽本是能动和受动的关系,但“风动”与“幡动”、“铃响”皆为外在现象,当见一切境界、闻一切音声时,均不执著,“便知动即静,静即动,不随外境而彻见自性。”[10]
三.“风幡论”的思想渊源
六祖惠能的“仁者心动”一语告诉我们,我们所生活的世界以及所见、所感受到的一切事物现象都是“心”作用的结果,“心与物、心与身、主体与客体、人与我等关系都是由心造出来的。”[11]用《坛经》的话说就是“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2]204。因此,我们必须超离一切事物现象,在世间万事万物中不被浸染、不执著。唯有如此,真如本性才能无住无著,永恒自在,这就要求我们必须“明心见性”,即认识自己的“本心”和“本性”。“明心见性”是惠能禅的核心思想,《曹溪大师传》则写成“明见佛性”一词。“性”就是“佛性”,即“自性清净心”,指的是心性本来清净之意。“自性清净心”一词最早可见于部派佛教的文献,大乘佛教称之为:如来藏心、真如、佛性。《大般涅槃经·如来性品》曰:“一切众生悉有佛性,常为无量烦恼所覆,是故众生不能得见。”[7]648《大乘起信论》曰:“众生心者,犹如于镜,镜若有垢,色像不现。”[12]佛教认为,如来藏心在一切众生心中,因此人人皆有真如佛性,但由于客尘的障蔽而生烦恼不净,如果能够了悟本心和本性,恢复自心的本然状态,那么种种烦恼自然不生。
“风幡论”所依据的“真如”、“佛性”、抑或是“自性清净心”,并不是中国禅宗独有的,而是佛教大部分宗派所共有的,但六祖惠能的独特之处在于其以如来藏思想为本,并融会贯通了《涅槃经》的见性思想,在此基础上提出了“自修,自行,自成佛道”的独特的禅修观和解脱论。《涅槃经》中多次出现“见佛性”一词,如:
烦恼怨生故不见佛性;以不生烦恼故则见佛性,以见佛性故则得安住大般涅槃。[7]724(《大般涅槃经·梵行品》)
以见佛性故得名为常乐我净。[7]758(《大般涅槃经·光明遍照高贵徳王菩薩品》)
声闻缘觉三昧力多智慧力少,以是因缘不见佛性。[7]792(《大般涅槃经·师子吼菩薩品》)
《涅槃经》的“见佛性”一词被中国禅宗继承,初祖达摩的《悟性论》曰:“知心是空,名为见佛,何以故。十方诸佛皆,以无心不见于心。名为见佛。”[13]五祖弘忍在《最上乘论》中也多次使用“见佛性”一词,如:“若能自识本心,念念磨炼莫住者,即自见佛性也。”[14]378由于心被妄念覆隐、染尘,因此必须通过修习去悟得“诸法无我,诸行无常,一切皆空”的道理,从而清净其心,使佛性显现出来,达到“涅槃寂静”。从初祖达摩到东山法门,修习的目的都是为了觉知心的根源。初祖达摩在嵩山少林寺面壁坐禅九年之久,根据《景德传灯录》第三十卷收录的《菩提达摩略辩大乘入道》的记载:“深信含生同一真性,但为客尘妄想所覆不能显了。若也舍妄归真,凝住壁观,无自无他,凡圣等一,坚住不移。”[9]458初祖达摩以壁观教人安心,当心如墙壁时,寂静而不动,一切妄想不能侵入。有关坐禅法,五祖弘忍在《最上乘论》中提出:“端坐正念,闭目合口,心前平视,随意近远,作一日想,守真心。念念莫住,即善调气息。”[14]378可见,从初祖达摩到五祖弘忍,都主张通过坐禅达到真如本性,但从六祖惠能开始,禅修观发生了变化。六祖惠能认为,悟与不悟,全在于心,惠能禅认为唯一的修行法門就是“无念、无相、无住”。《坛经·定慧品》曰:“我此法门,从上以来,先立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无相者,于相而离相。无念者,于念而无念。无住者,人之本性。”[2]86简单地说,就是不对任何事物生执着心念;不受外境事物和现象的影响,以保持内心的虚空寂静。可见,“无念无相无住”是思想意念上的变化,因此“过去所有的念佛、坐禅、修心就只剩下了一念之转——‘顿悟”[15]。也就是说,六祖惠能放弃了自初祖达摩以来的冥想枯坐的禅修法,提出:“于一切处,行住坐卧,常行一直心是也”[2]82以及“自修,自行,自成佛道”[2]95。六祖惠能“顿悟禅”的提倡和实践使禅宗在中国得以迅速地本土化,开创了禅宗一枝独秀的格局,也为后来的禅宗五家七宗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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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悟性论[A].大正藏(48).日本东京:大正一切经刊行会,1934:3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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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蔡超.明庵荣西对中国南宗禅的传承与嬗变[J].韶关学院学报,2019,40(10):22-25.
【基金项目】本文系韶关市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阐释学视角下的《曹溪大师传》日译研究”(项目编号:Z2020016)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