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绍袖
美文赏读
戴车匠
◎汪曾祺
戴车匠是东街一景。
车匠是一种很古老的行业了。中国什么时候开始有车匠,无可考。想来这是很久远的事了。所谓车匠,就是在木制的车床上用旋刀车旋小件圆形木器的那种人。从我记事的时候,全城似只有这一个车匠,一家车匠店。车匠店离草巷口不远,坐南朝北。左邻是侯家银匠店,右邻是杨家香店。戴家车匠店夹在两家之间。门面很小,只有一间,地势却颇高。跨进门坎,得上五层台阶。因此,车匠店有点像个小戏台(戴车匠就好像在台上演戏)。店里正面是一堵板壁。板壁上有一副一尺多长、四寸来宽的小小的朱红对子,写的是:
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
不知这是哪位读书人的手笔。但是看来戴车匠很喜欢这副对子。板壁后面,是住家。前面,是作坊。作坊靠西墙,放着两张车床。这所谓的车床和现代的铁制车床是完全不同的,就像一张狭长的小床,木制的,有一个四框,当中有一个车轴,轴上安小块木料,轴下有皮条,皮条钉在踏板上。双脚上下踏动踏板,皮条牵动车轴,木料来回转动,车匠坐在坐板上,两手执定旋刀,车旋成器,这就是中国的古式的车床,其原理倒是和铁制车床是一样的。
靠里的车床是一张大的,那还是戴车匠的父亲留下的。老一辈人打东西不怕费料,总是超过需要的粗壮。这张老车床用了两代人,坐板已经磨得很光润,所有的榫头都还是牢牢实实的,没有一点活动。戴车匠嫌它过于笨重,就自己另打了一张新的。除了做特别沉重的东西,一般都使用外边较小的这一张。戴车匠起得很早。在别家店铺才卸下铺板的时候,戴车匠已经吃了早饭,选好了材料,看看图样,坐到车床的坐板上了。一个人走进他的工作,是叫人感动的。他这就和这张床子成了一体,一刻不停地做起活来了。看到戴车匠坐在床子上,让人想起古人说的:“百工居于肆,以成其器。”中国的工匠,都是很勤快的。好吃懒做的工匠,大概没有,——很少。
有的时候,忽然,他停下来。那就是想到了一点什么事。或是刘长福托他斡旋一件什么事,那一头今天该给回话;或是儿子塾师过生日,该备一点礼物送去;或是澡堂里听来一个治风湿痛秘方,他麻二叔正用得着……似乎他每天派给自己多少工作,把那点工作做好,即为满意。能分外多做几件就很按捺不住得意了。他自然可以有时间抽一袋烟,喝两口茶,伸个懒腰。
戴车匠做得最细致的活是装围棋子的槟榔木的小圆罐,——罐盖须严丝合缝,木理花纹不错分毫。做得了的东西,都悬挂在西边墙上,真是琳琅满目,细巧玲珑。
车匠的木料都是坚实细致的,檀木——白檀、紫檀,红木、黄杨、枣木、梨木,最次的也是榆木的。戴车匠踩动踏板,执刀就料,旋刀轻轻地吟叫着,吐出细细的木花。木花如书带草,如韭菜叶,如番瓜瓤,有白的、浅黄的、粉红的、淡紫的,落在地面上,落在戴车匠的脚上,很好看。住在这条街上的孩子多爱上戴车匠家看戴车匠做活,一个一个聚精会神,一看看半天。
一到快过清明节,大街小巷的孩子就都惦记起戴车匠来。
这里的风俗,清明那天吃螺蛳,家家如此。孩子们除了吃,还可以玩,——用做螺蛳弓把,戴车匠每年照例要给他的儿子做一张特号的大弓,所有的孩子看了都羡慕。
戴车匠眯缝着眼睛看着他的儿子坐在门坎上吃螺蛳,把螺蛳壳用力地射到对面一家倒闭了的钱庄的屋顶上,若有所思。
他在想什么呢?
他的儿子已经八岁了。他该不会是想:这孩子将来干什么?是让他也学车匠,还是另学一门手艺?世事变化很快,他隐隐约约觉得,车匠这一行恐怕不能永远延续下去。
一九八一年,我回乡了一次(我去乡已四十余年)。東街已经完全变样,戴家车匠店已经没有痕迹了。——侯家银匠店,杨家香店,也都没有了。
也许这是最后一个车匠了。
一九八五年七月
(节选自《汪曾祺精选集》)
◆赏析
本文“在那么单纯古朴的旧日人物身上,在那乡情浓酽的风俗氛围中,隐藏着丰富的意蕴”,表达了对以戴车匠为代表的传统手工艺者的技艺和品德的赞美钦佩之情。技艺高超又吃苦耐劳的戴车匠,在闲暇之余,帮刘长福托他的事斡旋,为孩子们做螺蛳弓等,这些琐碎小事无不体现出他的善良和热心。戴家车匠店、侯家银匠店和杨家香店的消失,引发了作者对传统手工艺逐渐消逝的惋惜和忧虑之情,以及对故乡曾经自由、淳朴、和谐的生活方式的怀念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