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春生
冬天,大地都冻僵了,僵得只裹着冷。呼呼的风和零落的雪,把万物吹压得没了踪影。它们都躲了起来,知道这是一次休养生息的机会,是一个修心养性的季节,丢掉不切实际的幻想和虚无缥缈的念头,来一次彻底的深睡眠。
劳作了一年,父母怎舍得让收回家的一切冻伤呢。从知事起,上一辈就告诉他们如何把一粒粒粮食珍藏起来,如何让他们过冬。就像树上的一片片叶子,上一茬知道如何传给下一茬。我肚子里的那些,都是从父母的那片叶子上传下来的,我从小就懂得这些。
“不要浪费一点点粮食,浪费了就是造孽哩。”“原来冬天不下雪,下的都是白面,老天爷后来发现有人竟用面饼当屁股垫,肺都气炸了,就下起了雪。”铺天盖地的,这都是父母给我讲的。一有空儿,他们就给我讲。尤其是冬天,活儿很少,工夫多,各种神话故事,纷纷扬扬,让我珍藏起来。雪沙沙地下着,冰冷冷的天,我看到一会儿是雪,一会儿是面,雪和面交互着,含混不清,在我面前恍恍惚惚。
每一种粮食或蔬菜瓜果,其实都有着不同的耐力。像红薯,就特别怕冷,一冷就彻底完蛋了。它们的细皮嫩肉经不起风吹浪打,更经不起雪霜袭击,只有把它们像婴儿一样藏起来,才安然无恙。那时的襁褓就是一个很深的地窖,细细的,暗暗的,有一丈多深,钻进去,像钻进了安乐窝。
我记得那年和父亲打窖,是在一个深秋。天已经很凉了,我们脱掉外衣,让自己尽量缩小,这样才能在洞里容下。沙石很硬,硬得只有靠铁镐对付。我们拿着短把镐和短把锨,轮流进入。在狭小空间里,这是能使用的唯一利器,碎石一点点凿开,深度一点点掘进。这是一次和距离的较量,跟时间的拉锯。靠磨,靠挺,靠耗,所有的碎石像锯末一样落下来,带着一种远古的混沌和幽暗,走向清晰和苏醒。
我和父亲交换了下眼神,看了下洞口,比我们高出了很多。该为红薯凿窝儿了,这是一次更艰巨的挑战。因为要调转走向,是一次更大的挑战。向下刨还能借助上面的空间,而向侧刨更困难,像猛兽困在笼里,根本用不上劲,我们就用钎子挖,以更慢的速度啃噬。
一点也不能含糊,如同蚂蚁筑巢。我们不知用了几天,终于把窝儿凿得像样了。那里可真暖和呀!不管外面的风刮得多急,雪下得多大,里面都温暖如春,红薯尽情地享受着温馨和安宁。整个冬天,不管什么时候,我们掏出来,它们都面色红润,肌肤舒展,没有一点被风雪夹击的沧桑和斑痕,吃起来像刚从地里刨出来一样。
当然,像红薯这样怕冷的瓜果并不多,大部分都有一定的耐冻能力。也许和红薯天然长在土里有关吧。萝卜、白菜和大葱是皮实粗粝的孩子,是经常在泥土上滚打的娃儿。我家院子下面的石窖就是专为它们而设,从表面看,这里只有一个容下人进出的小口,但到了里面,则豁然开朗,四周都是用方方正正的石头砌成,俨然一个偌大的地下室。这里的温度自然和红薯窖没法比,但比暴露在空气里要强多了。蔬菜天然是水性的,是被水浇灌长大的,也许潮湿些,更有利于保鲜,所以我每次把蔬菜掏出来,叶子水灵灵的,即使外面烂掉一层,里面还是鲜嫩嫩的,丝毫不影响它的本质。那时我总是下窖,时间久了,似乎闻到了一种与其它地方不一样的味道。它们是多元的,共享的,包容的,有一个共同达成的协议,集体和解的方案,有争论,有交锋,可它们有一个共同的目标,为人们提供足够丰富的营养。
我家的玉米、花生、核桃都是喜干的,它们被置放在房顶上——一个用玉米秆编织的圆筒就是它们的家。这里接近阳光,接近风。当它们从地里收回来时,近乎潮湿湿的,这样的状态被直接收藏,肯定会发霉,烂掉。所以,要摊在房上不停地晒。晒掉它们的戾气,盛气和火气。晒掉它们的霸气,傲气和豪气。有时,我还会抓把尝尝,一边尝一边和它们聊。这阳光真好啊——秋天的阳光!不冷不热,不暴不烈。对它们是一次全面的滋养,一次彻底地放松和按摩,让它们疏通经络,调理血脉,浑身通透。我也被这暖洋洋的阳光晒得不想动弹了。有时,我问它们是否被晒好了,就拿一个耙子在它们身上来回划拉。声音和以前大为不同。刚开始,是沉闷的、浑浊的,慢慢地变成了清脆的、欢喜的。哗哗哗,像楸叶上走过的风声一样。这是阳光把那些杂质都吃掉了。
我抓起一把,咔咔吃起来。母亲说,要吃掉那些干瘪的啊,饱满的还用来当种子呢。这是一次清浅的训诫,暗示着分级的开始。我们把那些坏的扔掉,怕一块臭肉坏得满锅汤。然后把干瘪的和饱满的分开。那饱满的是一级品、是明星,藏在圈里,占据一个很好的位置。而那些干瘪的,供我们一年食用。我们晒核桃也是分级。重的、饱的,我们会把它们分出来卖掉,那些歪瓜裂枣的,藏起来自己吃。其实一棵树上,能差到哪儿呢!
憨厚的、浑黄的,外表生着一层硬皮,里面浓甜的是瓜瓤。我家做小米饭时,少不了用这种南瓜瓤做调配。当熬到一定程度,瓤断断续续融进饭里,和酥软软的米有机结合,成了一种不分你我的状态。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联姻,瓜和米都等了太久,为的就是你搭台我唱戏的合作。干柴烈火,小米的营养在提升,南瓜的甜味在发挥,一锅色香味俱全的小米饭滚滚而来,呼呼而去。我总是吃不够。但到了冬天,鲜美的瓜再也等不及了,它的骨子里耐不了严寒,更耐不住寂寞,常常一开口,细菌和病毒会趁虚而入,让它一点点化脓,进入肌理,最终全盘扩散,像人得了癌一样,无可救药。
我母亲是保存南瓜的高手。入冬的时候,她会把南瓜皮一点点削掉,像木匠一样,把桑树皮锛下。接下来,就是一次生动的分割了。不用画线,不用打稿,母亲知道从哪里下刀,从哪里游走,在哪里停顿。一年年操刀,她早胸有成竹了,知道瓜的硬度,瓜的粘度。脾氣秉性,她摸得通通透透。她是一个裁剪师,更是一个设计者,沿着一个螺旋弧线,让刀回环往复,舒缓婉转。夕阳下,我看到一圈圈瓜条分割下来,瞬间就变成了一条弯曲的河。母亲心静如水,像个拉胚师傅一样,随着手中的感觉,心手合一,杂念全无。她一根根筋,一条条脉,架子上挂得满满当当。如果不下雨,几天就能干。再打好捆,一捆捆装进箱里。等做饭的时候,剪下一段,在绵长的日子里细水流长。
过去,农家的粮食不够吃,就想到了用其它食物替代。最充足的当属红薯。富含淀粉,蛋白质等成分,是做面粉的好原料。大地多情,能让一种物质又当瓜,又当粮,这是大地温暖的关怀!每到初冬,万木萧瑟,母亲就开始拿这个操刀了。光溜溜的,不似南瓜那么大,用刀切太费工了——绵软细条只适应于南瓜脱胎,而片片“飞蝶”才是红薯的化身。让它蝶变的是一个礤床子,有一个锋利的利刃,还有一道留有一定宽度的罅隙。红薯从这里经过,在刀刃上切削,借助着罅隙的束约,厚薄均匀的“蝴蝶”翩翩飞出。这不需要太大技术,只要有耐心,有力量,就能让更多的红薯破茧化蝶,纷飞起舞。
那间屋后的枯草上,是“蝴蝶”栖息的地方。它们身子太湿,要靠风的力量烘干。不是一只、两只,而是千只、万只。那灰白的翅膀把整个草的绒毯都掩埋了,阳光在上面跳舞,把原本平展展的表面绷得鼓了起来。这是干的象征,是能冬藏的告示,一袋一袋装起来,再也不会腐烂。
尚留一丝母体的淡淡味道,红薯面发甜,颜色发黑,虽不像麦子面那样洁白,味道那样纯正,但也是一种独特的享受。母亲常用来包包子、贴饼子。在那个玉米面和麦子面尚不能糊住整个日子的年代,是红薯面补充了空缺的部分,让一年的光景变得不再残缺。
春天,青黄不接。经过一个冬天的消耗,旧菜吃得差不多了,新菜还没补上,怎么办?农人们早有先见之明,在入冬前就做了充分准备。那时,农家除了红薯多,大概就是水萝卜多了。有时年景好,雨水足,弄回来的萝卜像小山一样。留下来点熬菜吃,剩下的大部分都统统礤成了萝卜干。
阳气上升。当大菜窖肚子日益干瘪的时候,那些早已做好的储备就派上了用场。这时,河里的冰块一一消融。母亲的预案开始启动了,她将一大筐萝卜干泡在水里。蜷缩、干渴了一个冬天的萝卜干开始慢慢舒展,荒芜了一个季节的梦开始复苏。精神振作起来,面容光鲜起来,完全达到最佳的状态时捞出,切成条,可以炒着吃。剁成末,可以包饺子吃,和鲜萝卜是完全不一样的味道。我想萝卜片那么好吃,一定是在吸收了阳光的温度后,在漫长的冬季里,内部微粒发生了不为人知的变化。那是一个奇妙的过程,一个神秘的世界,一切在暗处进行。它们的秩序被打破,然后交融、重建,以另一种方式固定下来。外显在味道上,是那种筋道的、有弹性的、有嚼头的口感。
和萝卜相近的还有一种蔬菜叫蔓菁,比萝卜个小,颜色有别,有些发红。小时候,我们常去地里割草,饿了就偷着吃。削了皮,特别爽口。这种菜,很细,自然不能再削了。几天前我碰到一个刚出身不久的小孩儿,母亲非要把她身上的痣用激光点掉,医生告诉她不能点,小孩的皮肤太嫩,一点就融化了。我想蔓菁也是,小小的个儿切来切去,对它伤害太大,整体晾晒,不失营养,而且很容易晒透。
如果说,红薯面是白面和玉米面的救援,那么蔓菁就是南瓜条的替身。那时母亲感到南瓜条金贵,总舍不得敞开吃,省下来送给城里的亲戚,他们也稀罕。我们家做米粥的时候,就放些蔓菁疙瘩。一个冬天,蔓菁早已成了“塑胶”,整个身子紧皱在一起,硬得跟松塔一样。这种疙瘩要经过长时间的熬煮才能化开,特别费柴。但熬出来的粥非常好吃,有一种水果清爽的味道。农家的日子就是这样随性和丰富多彩。
冬天,我们把所有能藏的东西都藏了起来,它让我们藏神、藏精、藏阳,储满能量。像人一样,大自然也在藏,万物萧疏,天空藏起了雷声,鸣蝉藏起了叫声,草木藏起了拔节声。这是秋天落叶发出的指令,不能走得太快太急,走了一段后,要停下来歇一歇,然后重整行囊,再出发。
别轻易毁掉一条路
几百年前,这里还曾是一片荒地。满眼崇山峻岭,峰峦叠嶂,只有狼啊、兔啊、狐啊,在这里出没。那时根本没有路,只有树、石和杂草。风把季节都混在了一起,时光重重叠叠,淹没了岁月的光鲜与清晰。
也不知过了多少年,我降临到这里。房屋、水井、磨盘,甫一知事,映入眼帘的就是这样一番景象。不过,长大后我总是站在这个村庄的制高点上,情不自禁地回望。这儿以前到底是什么样子?肯定是一片荒芜,甚至比想象得更加荒芜。时光把无边的寂寞风成了化石的模样,虚妄和空无在吞噬。那时呈现的是一种最原始的状态,没什么可扰到这里——只有风和雨,白天和黑夜,来了之后又走,走了之后又来,一年又一年。
自从这里有了人,境况就和以前大不相同了。他们开始垦山开荒,修房建屋,凿井耕田。建房需要树木,石头和粮食,于是这里便有了路——长长短短、粗粗细细的路。它们盘根错节,像经络一样把村庄贯通起来。这不是束缚,而是一种解脱和放松。凡能索到的地方,都成了农人的目标,成了他们行脚的所在。像一个个无师自通的设计师,他们能根据各种地形和障碍,找到最安全的位置,找到最短的距离,能躲开山石,避开悬崖,行走在相对平缓的山路上。
一群羊来了,一群牛也来了,在山里,那是我们曾到达的最远地方。我曾经跟姥爷到这里牧羊,那时羊不知不觉找到了“路”。被野草覆盖的小径隐隐约约,模模糊糊,若有若无。我一眼就能辨认出它们。不但我们能,羊也能。它们仿佛为了找到这条路,一路上还撒下一些羊粪蛋蛋,黑黑的、圆圆的,像药丸一样。那是一种特殊的气息,暗示着有物种通过。每次,当我走到很远的地方,一看到这些羊粪蛋,就感到特别亲切和温暖。说明我已经找到路了,沿着这方向,就能找到家,不会越走越远,慌乱迷途。
地多的地方,路会宽一些,比偏远的山上要宽得多,这是倒运的需要。玉米要担回来,麦子要背回来,红薯也要推回来。农人不知在这些路上走了多少遍,脚印叠加着脚印,汗水裹挟着汗水。匆匆的脚步把路踩得异常坚实,像农人的手茧一样。那时我总是跟着父亲从山里背粮,不知來来回回走了多少次。我们走一程,歇一程,路两旁为我们准备了天然的石头,像古道上的驿站。累了,实在走不动的时候,那石头就成了我们歇脚的温床,让我们把背上的东西放下,坐一会儿,浑身的累就簌簌地往石头上掉。记得一位农人说,什么时候最舒服?不是住豪华酒店,不是坐高档轿车,而是背一身重物从遥远的地方回来,卸下重负的一瞬间。我感到那位农人说得真叫绝,有什么能比卸下一身重负更舒服呢?
行遥远的路就像唱一首歌。在平缓处,人们容易走,但高亢处,上大坡的时候,就没有那么容易了,没两把刷子是很难唱上去的。那时我们往地里送粪,要上好几个大陡坡。每到此时,就像音乐人提前酝酿一下,憋足劲,咬紧牙,用很大的力气才能唱上去。我知道,这是一种最佳选择。当初农人们修路时,一定是考虑了这些。如果从其它地方绕,肯定要远得多,不如走这里合算。
有的地方非常狭窄,像变调。不过,农人们适应了这种难度,走得多了,就知道该怎样转换角度,让装满粪的筐从这里经过。那时我担粪时,摇摇晃晃的筐总是在两块石头上碰来碰去。但父亲不会,它能让筐快挨到石头时,赶快再折回来——这是一种悖论,一个人必须要面对狭窄,但又不能被狭窄卡住。在我家通往地块的路上,平缓是很少的,大部分有很大难度,必须小心翼翼,用足够的力气,才能抵达。
几百年的村庄,我只是其中一份子。不知有多少人丈量过,有给丈夫送饭的妻子,有给妻子采药的丈夫,还有上山植树的老人。他们恍恍惚惚,在路上投下虚虚晃晃的影子。虽然我记不清那些逝者的面容,但每当看到这些路,就会想起他们,尤其想起那些弯着腰,在路上挑粪者的身影。
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虽然挑粪很累,很苦,但这条路是绕不过去的。地不施肥不壮,就像人不吃饭一样。过去,农人们即使走再远的路,也要把粪挑到地里。土地的性质决定了粪必须参与,共同完成一项使命。有粪加盟的地是肥硕的、松散的、暄和的,像白面加入了发酵粉一样微微膨胀。而不施粪的土地会板结、僵硬,没有活性,即使后来加了化肥也不行。化肥是一种西药,是短期效应,不像农家肥一样从根本上加以滋养。可后来,一些村民外出打工后,不愿再走过去老人们的旧路,他们不再把种地当必须,不再把往地里送粪当选择,而是买些化肥撒一撒,应付了事。地能知风雨、知寒雪,能感受到外界的一切变化。当来自粪里的微生物不再作用时,它们就开始有所察觉,变得萎靡不振。刚开始几年,长出的庄稼还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因为那些地还透支著以前的老本,往后就不行了,地没了活力,长出的粮食味道也大不如从前,不如以前那样醇厚和浓郁,曾经的味道只能锁在记忆中了。
那时,村庄是那么欣欣向荣。大豆、玉米、麦子、高粱,它们在每个时节都呈现出不同的气象,让人心里踏实,精神愉悦。每个人行走在田间都是欢快的,充满期待的——期待着每一次拔节,开花,结实,期待着丰收季节的赶快到来。
但现在地里的庄稼越来越少了,土地感到的是被冷落和抛弃的绝望,它们发出了大声疾呼,甚至张着干渴的嘴巴。杂草丛生,曾经的饱满情绪被打破。
曾经这条山路上,都是去植树的人。其中就有我的姥爷。他那时是队长,也是带头人。一大片繁茂葱绿的梦闪耀在他心里。哪儿该种杨树,哪儿该种柳树,哪儿该种桃树,哪儿该种杏树,他早就心中有数了。想着建房需要树,吃水果需要树,卖钱需要树,防风固沙需要树,姥爷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他带领乡亲们,每天在这条路上风雨无阻——这是他认准的一条路,脱几层皮也要走。最高的山坡上,他们迎着风,栽上槐树,以防风固沙;再往下,栽上桃树,招蜂引蝶;再往下,栽上杨树,布施浓阴。蓬蓬的花椒树栽在地边上,不用占地;杏树栽在山冈上,再贫瘠也无妨;梧桐树栽在房前屋后,招凤引凰。反正他们要把每一种树都栽在合适的位置上,各得其所。那时整个山坡都呈现出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男女老幼齐上阵,把整座山都感动了。袒露心肠,敞开心扉,它们用心中的热土与农人对话,呼啦啦地从树窝中涌出来。农人们也把最热忱的情绪交给泥土,扎进大地。此时,一场惊心动魄的律动就开始了。从暗处生发、吸着风、饮着露、沐着日月、披着星空,一年年,树很快就从不起眼的小喽啰,变成了让人敬仰的大英雄。母亲说,上世纪三年大饥荒,可怜的粮食根本不够吃,是那些黑枣啊、柿子啊、杏皮啊,救了农人的命。我小时候,家里的条件还不是很好,基本靠卖花椒、核桃和柿子的收入。每到周末,夏天跑到山上吃杏子,秋天跑到深沟里吃桃子,再到深秋,爬上大树摘柿子,吃得不亦乐乎时,母亲总是告诫我们,这都是上一辈人铺的路啊。
那时山上的药材特别多,远志、柴胡、地黄等。每到春天,那些药材在山上不知不觉地发芽,然后随风生长,在暗处开出耀眼的花儿来。那剧烈的阵痛,像对我们发出了揪心的呼喊,孕育一个冬天,该是降生的时候了。于是,我们沿着那条山路,直奔山上。那时的柴胡可真多啊!像商量好了一样聚在那里,叶茎直愣愣地冲着天,根须深深地扎着地,精神焕发。看到这么多柴胡,我们几乎忘了所有的累,挥舞着镐头在那里刨着。冥冥中,我们感到这些柴胡好像要急于完成一项使命,它们是那样慈悲、和蔼,非常默契地配合着我们,半点想待下去的愿望都没有。那几天,我们每天能刨一大袋子,中午也舍不得回家,吃点干粮,喝点泉水接着刨。晚上回家,我们满载而归——肩上、背上、腰里,整个身子都是药的气息。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那时我们不是隐者,是为了生活。我们只知道采药可以卖钱,可以为家里解忧。后来,我进入中药铺的时候,忽然明白自己也不凡起来。那么多药屉里,说不上就有自己采过的药在那里待过。史上药,是谁采的?有多少人采过?神农氏?李时珍?一路走来,没人知道,只知道他们一定隐在山中,云深不知处。后来我走进城市,几十年后再回大山,发现那些药材已没那么多了,它们仿佛隐了起来,走很远的路才能找到一棵。这时我才知道珍贵是需要呵护的,当人们不再理会它们的时候,它们也不愿为人做出努力。
被冷落的,还有那些树上的果子。记得小时候,柿子长得特别多,尤其是深秋的时候,风吹叶落,树上的柿子微微泛黄,把枝条压得很低很低,仿佛它不使出最大力气,就很难将柿子稳稳托起。那时整条山路都是担柿子的人,两大筐柿子在他们前后圆弧状摆动,担子被压得颤巍巍的,像承载着柿子的枝条一样。后来,摘柿人越来越少。他们感到摘柿还不如出去打工,干脆将柿子丢在树上。大雁南飞,朔风凌厉,柿子等啊等,再也等不到摘柿子的人,它们的脸开始变得干枯,表面不再像以前那样展脱,慢慢暗了下来。最后黑黢黢的,满脸皱纹,让人感到心痛和怜惜。
柿树不再为人卖命了。一年年徒劳付出,让它们心灰意冷,柿子开始越结越少,个头也没以前那么大,仿佛应付差事一样。不但柿树,还有杏树、核桃树、黑枣树,也慢慢委顿下来,再不像以前那样硕果压枝,满山飘香。看到这些,我想不管是大自然,还是人类,如果创造的价值不予充分利用,闲置一旁,以后还怎么能调动起创造者的积极性呢。
不知什么时候人们发现了铁矿。尤其前些年,外地人借助各种关系,来这里疯狂挖掘,把土都埋在了那条小路上。原来的那条路只剩下了些断断续续的片段,忽隐忽现,再不像以前那样完整了。为了行走方便,那些不良挖掘者又开了一条新路,虽然很宽,但已不像原来那条路一样和村庄搭配协调,甚至占了不少耕地,有一种被掠夺和侵袭之感。
现在,虽然国家已禁止了盗矿行为,但那条老路已很难再恢复了。我很怀念那条曾经的古路,怀念祖辈人走过的一条路。
别轻易毁掉一条路。
责任编辑 阎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