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还是撞上了“邪”。
何云去董老师家,给董老师送一包醋糟。她和董老师已熟识十年。十年前,董老师因为在煤炭机电一体化研究方面取得过卓越成就,所以她从省理工大学教授岗位退休后,被省煤炭技校聘为名誉校长。董老师甘心发挥余热,承诺为技校机电专业学生每学期上十节课。何云在省煤炭技校任教,是机电二班班主任,教计算机课。董老师第一次到她班上课的开场白,让她领略了董老师退休不褪色的教授风采。课后一聊,何云直呼太巧了,她是在省理工大学读的大学,数学专业。两人彼此感觉亲切。董老师坚持给机电班学生上课,每次课后,都约何云喝茶。
三个月前,也就是春季开学不久,董老师来技校,上完课,两人说话时,董老师一直拿手搓揉膝盖。何云问,是风湿?吃过药吗?董老师点头,说治风湿的药试过好几种,都不管用,要是有醋糟就好了,听说用醋糟热敷挺有效的。
何云记住了。向母亲询问,母亲说农村能找到那种东西。何云便给几个家在农村的学生说了此事,没想到一个学生托父母辗转找寻,竟找到一些,寄了过来。
以往何云和董老师都是在技校碰面,这次她是去董老师家里,问清住址,不是太远。下午四点半她从学校出来,买水果,然后坐地铁很快到了。何云把装有醋糟的手提袋交给董老师,董老师感激地说:“让你费心了。”
“多亏我那位学生。”何云在沙发上落座。
“下次上课,我要好好谢谢他。”董老师从一个精美的纸盒里拿起一块点心放到何云手上,“学校快放暑假了吧?”
“快了,再有半个月就放。”何云打量手里的点心,像圆蘑菇,酥皮黄亮,很诱人,她放到嘴边轻咬,只一点点,醇香便在舌尖袅袅绽放。
董老师起身给何云倒了一杯茶。刚坐下,手机响了,她接起来:“浩辰啊,你到家了……嗯嗯,知道,好好好。”听到“浩辰”两个字,何云心里有根弦跳荡了一下。
董老师放下手机往书房走,边走边给何云说:“是我那了不起的学生宁浩辰,我在技校给学生讲过的那个人,他在你之前来看过我,你要是稍早点或许能碰上他呢。”
何云的心脏震颤一下,要是早点就能碰上他,那会是怎样不堪的场面?
董老师很快从书房出来,手里拿着一个棕色男式斜跨皮包,“我这学生,人到中年还不忘学习,这不,临走跟我借了本书,光顾着书,把自己包落在这里了,说里面有份资料让我保管好,隔天有空来拿。”董老师把包朝何云扬了扬,然后放进电视柜的抽屉里。
那是他的包,上面有他的手印和气息。何云看着它,手心也渗出一层汗,半块点心被濡湿,她稳了稳身体,抬手放进嘴里。
董老师坐回沙发,意犹未尽地说:“宁浩辰可以说是我教过的学生中最有心,最上进的。毕业多年,每年抽空都要来看我几次,除了探讨工作上的事,还陪我聊天,刚开始在县城煤矿,那么远。”
他在县城煤矿时每年都来省城!一股难言的情绪在何云胸中漾起。
董老师未觉察出丝毫,问她:“这点心,你吃着香不?”
“嗯。”何云点头。
“点心是宁浩辰拿来的,還拿了大青虾,很新鲜,待会咱去厨房收拾,做了吃。”
何云喉咙一紧,点心碎渣便噎住,她连忙端起茶杯,就着茶水将碎屑冲下。
放下茶杯,她假装看一下表,然后起身告辞:“不了,董老师,下次我再吃饭吧,今天家里还有事。”
董老师执意挽留,何云婉言谢绝。
从董老师家出来,何云没有立马回家,而是沿人行道往前走。已是傍晚,斜阳西坠,夕光晕染下,行人、车辆和街树都显得分外光彩。可这些都与她无关。她漫无目的地走着,思绪里宁浩辰的包、宁浩辰的点心和青虾,构成了宁浩辰的影子在她脑子里晃,瘦高、清俊、大眼睛……非常模糊。难怪模糊,时间如烟过,女儿雯雯都二十五岁了。
何云回到家已是晚上八点多。开门进屋,屋里灰暗。客厅吊灯坏了,看来丈夫老魏还没将它修好。她在玄关处换鞋,突然,“吧嗒”一声开关响,一道亮光渔网般“哗”地甩过来罩住了她,跟着是老魏的声音从客厅传来:“我就等你回来,你看看这灯。”
“灯修好了?”何云应声。
“你看看就知道了。”老魏说。
“我走回来的,有点累,想进去躺会。”她径直往卧室走。
“灯没修,我是换了个新的,你看呀。”老魏声音洋溢地招呼她。
何云停步转头,顺着老魏扬起的手指往天花板上看,的确换了新灯,一团晶莹璀璨的光发散下来。
“挺漂亮的。”她扫了一眼,并没有细看,脸上凝着的情绪还未消散,她不想被老魏看见。她敛起目光朝雯雯房间瞅,里面一片黑。
“雯雯呢?”
“雯雯和小赵看电影去了,小赵来家里吃的饭。”
小赵和雯雯是大学同学,两人大二时互生好感。小赵家在南方,雯雯毕业后回省城上班,他也跟屁股来。雯雯一直瞒着家里人,何云和老魏今年春节时,才得知此事。当时两人都慌了,何云毫无思想准备,老魏如临抢匪,他第一时间去了小赵老家摸底,重点是打听小赵父母为人和家庭情况,小赵的品行和学习情况。历时半月,老魏回来如释重负地向何云汇报:审查合格。
交往一年,老魏各方面又对小赵进行考察,感觉小伙子靠谱,挺不错。这才答应雯雯随小赵去了一趟小赵老家。小赵父母很满意,表示早就想上门提亲了,当即把订婚日子定在了“五一”。
订婚很顺利。小赵父母提前一天从南方赶来。“五一”当天,他们提着彩礼早早来到何云家,夫妻俩说话和善,观念开明,给何云和老魏留下很好的印象。何云和老魏陪他们上街转了转,他们对儿子选择这里表示支持,提出想在年底为儿子举办婚礼,婚房就在省城购置。何云和老魏赞同。
“我看两个娃娃越黏糊了,要不,婚事就别拖到年底了?”老魏用征询的口吻说。
何云怔一下,但随即就会了意。自订婚后,小赵每晚来家里吃饭,饭桌上,他和雯雯挨在一起眉来眼去不说,还动不动做出相互喂食,摸头咬耳等亲昵举动,臊得何云眼睛无处安放。而且饭后,小赵待在雯雯房间里很晚,不提醒,都不肯离去。何云难免胡思乱想,老魏当然也看在眼里。
何云想过,不如早点办婚礼,再拖半年,没多大意义,说不定还会有意外发生。现在老魏提出来,正好。但是……她把目光从雯雯房门口收回,瞟向老魏,“那……给雯雯办出阁宴吗?”
“办啊,不但办,还要隆重办,我给你说的就是提早办出阁宴的事。”
“哦——嗯。”何云心里有底了。可她暂时没心情和老魏交谈太多,她还是想去卧室待会儿。不料老魏又说:“刚忘了问你,吃饭了吗?给你留饭了,没吃的话,我去热。”
何云不好再坚持去卧室,她清清嗓子说:“没吃,但不太饿,饿了再说。”转身走向客厅。
“行。”老魏点头,又说,“你看这吊灯到底怎么样?今天我去灯具店,本来只想换灯管,可架不住老板忽悠,就换了新的,是当下流行的样式。”老魏的兴致又回到吊灯上。
一个月前,为雯雯订婚,老魏就让屋里上个了档次:贴了墙布,买了大屏幕液晶电视,还有几盆名贵的绿植。老魏说:“亲家上门,可不能让人家看着寒酸。”其实也不寒酸,之前的装修风格虽过时,但家具却是红木的,自带高端之气。当时他还想换掉旧吊灯,被何云制止了,没想到这次还是换了。
何云扬头看,一个倒扣的银色大椭圆形盘子里,垂挂着水晶葡萄似的珠串,琳琳琅琅,熠熠闪闪,显得贵气逼人。
“样子好。”何云说。
老魏已跑去卫生间快速端来了热水放到沙发边:“你边泡脚边看。”他对何云说,自己也抬头欣赏,“你看,这吊灯是屋里的眼睛,画龙点睛,屋里是不是生动了?”他的头转来转去,忽然叫道,“咦,底盘怎么好像有坨脏,是装修师傅手上的污秽?”
何云可没看出哪儿脏,吊灯的光芒刺得她眼花,她已坐到沙发,把脚放进了脚盆。
老魏从阳台取来折叠梯子,撑开,然后登上去,伸手拿抹布擦拭那脏处。
何云低头看着自己的两只脚在盆里相互摩挲,思绪又往宁浩辰身上倒……
“你喜欢秋天,就把雯雯出阁的日子定在九月吧,咱办完出阁宴,小赵家顺着就能在‘十一办婚礼。”老魏的声音从高处飘下来。
何云很是意外,自己啥时候对他说过喜欢秋天?同时她也有点不自在,被窥见了秘密似的。她没有抬头,一字一句地说:“怎么是我喜欢秋天,好多人都喜欢秋天,你不喜欢吗?”
“你喜欢我就喜欢。”老魏扬起的脖子里发出的嗓音有点沙哑,但何云听得真切。
何云的确喜欢秋天,在她看来,那是大自然每年赐给人类最美好的一段时光:天高水长,草木渐次枯黄,枫叶红,稻谷香,果子压弯枝头……这是眼见的,表象的。深层的,她更喜欢秋天的气息气韵,那是一种成熟后的澄澈,明静和悠远。每逢秋天,她常会独自去郊外的原野漫步,置身于秋天的氛围,她的身体就像被注入了新鲜血液,会焕发出一种活力。她是读大學时对秋天有了特别的偏爱,宁浩辰说这是因为她身体的气场和秋天的气息相合,她没有细究是否在理,只欣喜宁浩辰也喜欢秋天。何云和他大学四年所有的过往中,记忆最深的也多和秋天有关。那时他们漫步旷野,躺在落叶叠铺的林地上,看淡云轻拂天际,背诵着描写秋天的诗句。
宁浩辰说,秋天是咱俩的,咱是秋天的两个果子,吟唱着芬芳和香甜的果子。可是,后来何云把宁浩辰剔除了,她觉得他不配拥有秋天,秋天只属于她一个人……
老魏从梯子上下来了,仰头又把擦过的地方瞅了瞅,才把梯子放回阳台。
从阳台回来,老魏问何云:“你觉得怎么样?九月。”
何云和雯雯谈过心,就在订婚后不久,她是故意试探雯雯的想法。“你才上班一年,给单位没啥贡献,一旦结婚,请完婚假,没多久又得请产假,会不会给单位留下不好的印象?”
“妈妈,不会的,单位从上到下,谁没年轻过?”雯雯顽皮地眨着眼睛笑。
“女孩一结婚,就不自由了,你再玩两年结婚吧,妈妈不舍得让你出嫁。”
“妈妈,我感觉已经玩够了,再玩,多幼稚,我得进入新生活,这是人的心理和生理决定的。”
“那你希望用秋天的葡萄酒祝福你呢?还是冬天的雪人?”
“妈妈,冬天太过苍白,简陋,而秋天是有故事,有内涵的,丰富而沉静,我喜欢秋天。”
何云心里唏嘘不已,雯雯竟然也喜欢秋天。
她静静打量女儿,皮肤白皙,脖颈挺挺的,鼻子秀气——这些都像自己。只有眼睛不像,自己眼睛内双,含蓄清冷,雯雯的眼睛不像老魏,随宁浩辰,是桃花眼,毛茸茸,大而明澈,和她脸型相配。都是大眼睛,何云觉得雯雯比宁浩辰有见识,是一枚成熟的果子。
“就定在九月吧,到时,新房通风也好了。”她说。
婚房是订婚后开始装修的。动工前,老魏想把订婚那天小赵父母送的八万块彩礼拿给小赵装修房子,何云赞同。可拿钱的时候,老魏又取出一个存折一并交给雯雯,笑眯眯地说:“老爸的私房钱,十二万,密码是你生日,怎么使用你决定。”又挤挤眼睛说:“你还是偷偷存着,以后有急用再拿出来,不过,别给小赵说,就像我瞒你妈。”
雯雯哭了。何云真是不知道,老魏会偷偷存这笔钱。她示意雯雯不要拿,她说:“把钱留给雷雷,雷雷已经上大三,很快会面临买房结婚,得很多钱。”老魏说:“咱就两个孩子,把积蓄都给雷雷,我能安心?”何云从这时起心里开始对老魏说道歉的话。
婚房装修完成后,两个孩子忙着上班,老魏负责每天跑去开窗通风。
“具体定在哪天好呢?”何云问老魏。
“我这两天翻翻老黄历,再到老先生那里算算,挑个吉日。”
何云拿毛巾擦脚,老魏弯腰把洗脚水端起往卫生间走,何云抬眼看着这个双鬓似乎是悄然间夹杂白发的男人,内心一阵柔软。
何云泡完脚后去卫生间洗漱。擦脸时,她想起什么,对着镜子,撩起齐肩卷发,扭脸特意看了看右耳后那个白色印记,它仍是两个指甲片那么大,和二十五年前一样,没什么变化。能有什么变化呢?她忽然有点后悔今天去董老师家,不应该看到宁浩辰的包,不应该吃宁浩辰的点心,真是太不争气。她至死都记得那一幕:大学毕业前夕,她和宁浩辰很顺利地找到工作,因为是恋人,她们一同签到省机械研究所。两人很高兴,可就在四年大学生活结束,准备离校的那天下午,宁浩辰的父亲从老家的县城赶来,被安顿在招待所。他父亲提出要见一下何云,何云想着第一次见宁浩辰家人,便买了些水果。落座后,宁浩辰的父亲使劲打量何云,起初脸上露出的神情是满意的,可是当何云和宁浩辰就着脸盆一起洗苹果,何云把披散的长发绾起来,弯腰搓洗时,宁浩辰父亲看到了她耳后这一片白,当时就问:“你耳后那一片白色是白癜风吗?”
何云一愣,随即回答:“不是白癫风,是痣,我爸妈带我去医院看过。”
他父亲什么也再没说。第二天,何云再去找宁浩辰时,他和他父亲消失不见了。何云纳闷不已。三个星期后,她收到宁浩辰的一份来信,说已经在老家上班。
何云追到那个县城,问宁浩辰为什么?宁浩辰直言相告,他父亲怀疑何云耳后的白斑是白癜风,白癜风会扩散,也可能会遗传,他不希望自己子孙后代会得这样的病,所以不同意他和何云来往。
……
羞辱和伤痛皆因这块白斑而起,可是二十五年过去,白斑并没有漫散到全身,也没遗传给下一代,雯雯和雷雷,两个孩子身上都没任何白色的印记。何云想起宁浩辰父亲那双大而浑浊的眼睛,就恨恨的,有什么用?眼睛大却愚昧无知。当然,宁浩辰更可恨,他听父亲的,不去辩解,简直是愚孝,高等教育白受了。
那次,董老师来技校上课,何云一时兴起,坐在后面听,董老师颇为自豪地给学生们说:“我有个叫宁浩辰的学生起初在县城的煤炭局机关上班,后来主动申请到煤矿一线做技术员,多年来刻苦钻研,改进采煤机电设备,努力为企业提高效率,连续好几年被评为煤炭系统省级劳模,还发表了二十八篇论文,之后当上矿长,现在又成了省煤炭集团的副总,你们要向他学习。”
原来他一直在煤炭系统工作。这是何云首次从董老师嘴里听到宁浩辰的消息。当然,从十年前第一次见到董老师,何云就猜到宁浩辰可能是她学生,宁浩辰也毕业于省理工大学,所学专业正是机电。所以,其实从猜到宁浩辰是董老师学生那刻起,何云不由自主地就和董老师走得近了,是隐隐有所期待?反正何云初听宁浩辰的消息,内心也激动了一阵,她为宁浩辰取得的成就高兴。大学时正因为宁浩辰有理想有追求,勤奋努力,她才深深喜欢上了隔壁班的他。但转念间,鄙夷又上来,劳模、副总,又怎样?掩盖不了和他父亲一样的愚昧。董老师还说杂志上有他得意门生的几篇论文,大家可以看看。何云想他那样的人,写出来的论文有啥格局?
此刻,镜子里,那白色的痣大小未变,依然稳妥,何云想,要是有机会见证给他们看,那该多打他们的脸!
雯雯出阁的日子定在九月二十六日,这是老魏请老先生算的,女方家办出阁宴,男方家里办婚宴,小赵父母便将结婚日定在国庆节,他们要在老家为儿子举办婚礼。
距离雯雯出阁还有半月。这段时间,雯雯身上待嫁少女的甜蜜和忙碌,何云尽收眼底。该买的东西太多:戒指、耳环、手链、衬衣、毛衫、风衣、鞋子、情侣款睡衣等等。
雯雯还给老魏和何云,从头到脚买了一身新衣,小赵又特意给老魏买了电动剃须刀。老魏说,有女儿女婿真好。
办出阁宴,对何云和老魏来说是头一遭,何云心里没谱,不知从哪下手,老魏却像过来人似的胸有成竹。他花了大半天时间,先把要邀请的宾客名单确定下来,竟有三百多人。何云说:“得办三十多桌宴席,你这是把犄角旮旯的人都请来吗?只是出阁,没必要这么多人。”
老魏说:“我這都觉得少,你想,亲朋们倾城而来,给雯雯送上祝福,不是很好吗?”
何云不言语了。她当年失魂落魄地从那个县城回来后,再也无心去新签的单位报到。她窝在家里,以泪洗面。偶尔外出,碰见了老魏。老魏也就读于省理工大学,比她高一级,是他学长,学校组织辩论会时,两人被分在一个团队当过辩手,他们在学校就认识。老魏工作已一年,当时碰见了,满眼仍是对何云的喜欢,他对何云说:“在学校,我一直注意着你,我还知道宁浩辰。”
何云当着老魏面哭了一场。老魏问:“我还有机会吗?”何云终究点了头。不点不行,这时她已发现自己怀孕。父母也知此事,对她责备打骂一番后,正不知如何是好。老魏就像专门候在旁边,危急时刻来救驾似的出现了。于是,事情很快进入程序。何云出阁,父母只请了不多的几个亲戚,在家里设了三桌酒席,是为了面子上有个交代。父母宁肯被别人骂穷酸,也不敢大张旗鼓地请来亲朋,为何云送上祝福。他们脸上挤着笑,心里满是恓惶。何云婚礼,老魏家里倒是很重视,虽然是在家中院子里办的,但请了很多亲朋,办了二三十桌。何云那时没啥欢愉的心情,客人散尽后的新婚夜,疲惫得快要虚脱的她,用豁出性命的勇气对老魏说:“我怀孕了。”老魏刚被几杯喜酒熏陶了一番,脸颊上荡漾着喜洋洋的红色,听了这话,红色瞬间霜成了紫茄色,他吼一句:“你们太欺负人!”
何云羞愧、恐惧、伤悲、纠结、迷茫。她等着老魏提离婚。
老魏没提离婚,也没碰何云一指头,好多天,他都很少和她说话,但是随后不久他托亲戚帮忙,在省煤炭技校为何云争取到一个教师名额。何云母亲只差要给女儿跪下:“他是个踏实人,你再不好好过我就不活了。”何云对老魏不喜欢,也不讨厌,她听了劝,开始了和老魏的柴米油盐。
她的心境一地鸡毛。
雯雯不一样。她找到喜欢的人,恋爱顺利,心情每天开花似的美,而且很快,众人见证中,一场盛大隆重的出阁宴和婚礼将为她举行。这是女孩该有的好运。何云替女儿感到庆幸和欣喜。
宾客名单定下后,老魏没闲着,他跑了几个酒店,考察内外环境和宴席场地,又一一对比菜单,挑选出口碑好,环境优雅,菜品特色突出的一家酒店预订了三十六桌宴席。
秋季开学已经两周,董老师来技校给学生上课。课后,何云陪她喝茶,提起雯雯出阁的事,何云邀请董老师届时参加。董老师欣然答应,同时表达感谢,说用了何云送的醋糟敷腿,膝盖不疼了。何云说:“难怪,这次见你走路带风,跟十年前一样干练,有风度。”董老师叹息一声:“健康对人太重要了,知道吗?我那个学生宁浩辰可能是早年下煤矿太久,得了矽肺病,没得到有效治疗,最近检查成了肺癌,是晚期。他跟你年龄差不多,还不到五十,却没多少时日了。”
何云颤栗起来。宁浩辰得了肺癌,时日不多,竟然时日不多!不,他不能这样。二十五年前,为了讨要分手原因,她又是火车,又是汽车,七八百公里的路,一直找到那个县城。宁浩辰给她两条原因后,她转身就走,宁浩辰跟着她到火车站,塞给她面包和水,她随手扔在地上。她拧着身子进站,宁浩辰在她身后说:“何云,今生是我负了你,但是请你记住,在这世间,只要我活着就有爱。”
……
他怎么能得癌,怎么能时日不多?
何云一脸泪痕回到家里,饭也没吃就进卧室。
老魏显然看到了,问她怎么了?
何云侧脸埋在枕头窝:“董老师说,宁浩辰……得了癌。”
老魏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闷声说道:“你到现在还没忘掉他?你还惦记着他?”
何云无法回答。
她更无法克制自己,不再去想宁浩辰的病。想到他时日不多,长久的怨恨化作一腔怜惜揉搓着她的心,使她食难振,觉难安。雯雯出阁的日子临近,她还神思恍惚。老魏看在眼里,也不和她说什么,只频繁地抽烟。
九月二十五号,雷雷请假从学校回到家里。中午,老魏和他一起去订了席的酒店,一是看看场地布置如何,二是叮嘱酒店要把明天的菜品做得细致些。下午,老魏召集他的哥嫂、弟妹、还有侄儿和外甥等一众人来到家里。老魏父母起初推脱身体不舒服不愿来,老魏打过去电话不知说了什么,随后就来了。何云打起精神炒了几个菜,老魏端酒做开场白:“明天是雯雯出阁的大喜日子,我敬你们一杯,希望你们好好给雯雯长精神。”
喝着酒,吃着菜,老魏给哥嫂、弟弟、弟媳等人布置任务:贴对联,放鞭炮,门迎,摆放烟酒、糖果瓜子,开车接送等等。老魏的哥哥和妹夫表态:“放心吧,我们会全力以赴,确保侄女的宴席圆满。”
何云说不出的感动。她招呼雯雯和雷雷给大家端茶倒水。老魏大嫂看着雯雯,感叹时间过得真快,称赞道:“雯雯越长越漂亮,真是随了她爸妈的优点。”老魏母亲却淡淡地接了一句:“雯雯没一处长得像她爸。”
何云一听婆婆的话,心里微微沉了一下。
老魏笑了:“雯雯幸亏没像我,像我就成猪八戒了,恐怕丑得难以嫁出去,她是女孩,就得全部随她妈。”接着,他提醒母亲一件事:“您记着点,明天把您那银镯子拿到宴席上,当场送给雯雯。”
何云没想到老魏会提这事,她其实并不愿意他提。银镯子最初是老魏父亲早年援建西藏时带回来的,好几只,粗拙,样子老。老魏母亲把它们拿到首饰店打成几个精巧的小镯子,预备着孙子孙女结婚时用。三年前,老魏大哥的女儿出嫁,老魏母亲在宴席上送给她一只银镯子。何云从没想着让婆婆把银镯子也送一只给雯雯,她觉得这有点太难为婆婆。她能理解婆婆。当年她顺利生下雯雯,五天后从医院回到家里,老魏才通知婆婆,婆婆抱起雯雯冲老魏惊叫:“你说这孩子早产了两个月,我看着怎么像足月儿,胖乎乎的,哭起来嗓门这么大。”又耳朵鼻子地审视了好一会儿,说:“怎么一点不像你。”老魏并不慌张,嗔怨母亲:“你眼睛真是花了,没看出脸盘像我?圆嘟嘟,小苹果似的。”
何云听得心惊肉跳,莫非婆婆看出了其中的端倪?這之后,幸亏婆婆只来过一次,也让老魏对付过去了。但是因为婆婆说了猜忌的话,在整个坐月子期间,何云一想起前前后后的种种,不免暗自伤神,时不时默默淌泪。老魏下班回家,抱起雯雯稀罕,扭头看见何云脸上纸条一样贴着的泪痕,大起嗓门:“你清醒清醒,你和我在过日子,别让那个人像影子一样嵌在我们中间。”他把雯雯丢在床上,转身出去了。
何云最后洒了一把泪后,真的清醒过来,是要忘掉过去好好过日子。同时,她也清醒了一件事:老魏是雯雯继父,他知道雯雯不是自己亲骨肉,而继父的角色给人的印象是有瑕疵的,甚至罪恶的,继母能给孩子喂毒苹果,继父怎能不?何云开始提醒自己要保持戒心,时时提防着老魏,也要提防魏家人,尤其婆婆。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发现老魏在家时总爱黏雯雯,有一次做得还比较“出格”——他抱着雯雯亲她的脸蛋,又亲她的小脚。“干什么?”她呵斥,目光直刺老魏。老魏见她草木皆兵的样子,讪讪地放下雯雯,嘟囔着嘴说:“看你,小心眼。”此后,似乎是长了记性,何云视线范围内,随着雯雯成长,老魏也没有过分之举,他做着平常父亲该做的,没有打骂,也没有过分溺爱雯雯。他给她热牛奶,唱儿歌哄她睡觉,洗衣服,领着逛公园,给她念《幼儿画报》上的故事……他也给雯雯立规矩,丢乱的玩具要整起来,书本不可乱撕乱画,见了爷爷奶奶、叔叔阿姨要问好,和小朋友玩耍时要相互让着……
雯雯五岁时,雷雷出生,何云偷眼旁观,老魏没有厚此薄彼,而是同样重视,甚至偏爱雯雯,一看见襁褓中睡着的雷雷睁开眼缝,他就教他叫姐姐,并且告诉他,你是男子汉,长大要保护姐姐。
对于公婆,老魏似乎明白何云的心思,他没要求何云经常去看他父母,他也很少带雯雯去,所以从那时起,雯雯和爷爷奶奶的关系就稍稍淡一些。这是何云所希望的。
老魏像温吞的水,绕着雯雯,在何云面前缓缓流淌,但是她却时刻警惕那水下的什么东西。
雯雯六岁上小学,何云自己接送。晚上雯雯闹着要爸爸检查作业,何云就在旁边做家务。雯雯八岁,小模样已经很清秀,何云看在眼里,雯雯数学题不会做,她让老魏做饭,自己去书房教她。家里两居室,雷雷睡客厅,小卧室归雯雯,何云给雯雯交代:“小女孩夜里睡觉要把门反锁上。”
何云有意无意不让雯雯和老魏太过亲密,但是雯雯和老魏感情仍是很好。老魏坐着小凳摘菜,雯雯过来扑到老魏后背上,抱住老魏的脖子闹着玩。何云上前干预:“爸爸皮肤过敏,你一碰,他就痒。”老魏懂得何云意思,顺势说:“就是呀,爸爸被蚊子咬得过敏了,一碰可痒了。”
雯雯立马从老魏后背下来,问他:“爸爸,蚊子为什么要咬人?”老魏随口说:“蚊子喜欢吃人的肉肉呀。”晚上睡觉,何云夜半醒来,发现雯雯睡在她和老魏中间,她惊得心跳,叫醒雯雯。雯雯说:“我的肉肉香,让蚊子吃我的肉肉,它就不咬爸爸了。”
何云为自己忘了反锁卧室门而懊悔。
雯雯十岁,何云下班回到家,看见雷雷在客厅玩玩具,雯雯在卫生间就着脸盆弯腰洗头发,老魏提着水壶在她头顶浇水,嘴里叫着:“下雨了,下雨了。”逗得雯雯大笑。何云很生气,狠狠地瞪老魏,老魏蔫耷耷去卧室坐了好一阵。此后,他再也不跟雯雯打闹,说话也不苟言笑,但是,吃穿用度,他总是先顾雯雯。
何云不敢放松戒备,背地里说雯雯:“妈妈不在,你要学会自己洗头发,爸爸是做大事的,别让他干这样的小事。”雯雯学会自己洗澡,她叮咛她反锁门,衣服穿齐备再出来。
何云从杂志上看到一篇继父强奸继女的案件报道,她心抽得紧紧的。雯雯十二岁来了例假,何云每根汗毛都竖起来做警戒。她最害怕的是出差,但是作为老师,她还是要出去培训一两次的。她收拾行李时,胡思乱想,临出门磨蹭着嘱咐老魏,要给雷雷和雯雯把饭做好,其实心里在檢查是否留下了漏洞。她借口找笔记本,把雯雯叫进卧室,再次叮咛晚上临睡前要设好闹铃自己起床,要反锁房门,谁敲也不开。她心神不安地去培训,每天下午估摸着老魏做晚饭的时候,她往家里打电话,先让雷雷接,再让雯雯接,听雯雯声音有无异样,问雯雯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老魏似乎感受到了何云从远方传递来的担忧的气息,后来,只要何云出去培训,他就借口单位忙,把岳母接来做饭,何云这才心安。这是老魏和她无法说破的默契。
雯雯十五岁,身材已经发育得很好,何云有意对她的穿衣打扮进行引导:“你长大了,要懂得管好自己,穿宽松一点的衣服,会有一种随性的美。在学校你穿校服就很美,在家里你更要注意,爸爸是大男生,你穿得太露,是对他的不尊敬。雷雷是小男生,你要赢得他的尊重,首先要把衣服穿得体。”
雯雯上了高中,身材更出挑,何云因此盯得更紧。雯雯是听话的,夏天天气再热,也不穿背心吊带和短裤,而像荷蕾藏于荷叶间,她用宽衣长裤罩住身体,给了何云安心。
雯雯考上大学,何云一直紧绷的弦松了一半。雯雯工作,又找到自己喜欢的人,身边有了男孩陪伴,何云紧绷的弦完全松下了。与此同时,他对老魏的戒心开始消除,她从心底承认老魏是个好人,好爸爸。雯雯能健康成长,事实上有老魏这二十五年的无私照料和付出。
另外,这么多年过去,她对婆婆猜忌的话,也不再介意,相反,她对婆家人感到抱歉,除了抱歉,更多的是感谢,她发现他们其实都疼爱着雯雯。
送走公婆一家人,收拾了碗筷,老魏便催促雯雯、雷雷和何云早点睡觉。何云上了床,脑子却静不下来:宁浩辰的时日又在减少。老魏也躺下了,却不时地翻转身体,何云轻轻问:“你没睡着?”
老魏说:“我脑子里是雯雯从小到大的模样,还有……我在想……明天的一些事是否周全。”
两人都一夜无眠。
次日,就是出阁日。老魏和雷雷起来,给房门和楼下门洞口贴好对联,然后开车载着糖果瓜子等物品来到酒店。老魏父母一家人,还有何云的娘家人,都到了,人人穿戴一新,脸上挂着喜气,大家按照老魏昨天的分工,布置着一切。
小赵陪何云和雯雯去得晚点。雯雯自带天然,明媚清新,一走进大厅,厅堂都亮了。何云施了薄粉,却眉眼难掩憔悴,老魏看了,几步迎上去,关切地问:“怎么样?能撑下来吗?”
“我能行。”何云说。
“今天仪式上,主持人让我发言的话,我嘴笨,会紧张,要不你讲?你口才好。”
“还是你讲,就像在家里说话一样。”何云从手提袋里拿出一朵胸花给他戴上。
客人们陆续到了,老魏去大厅门口迎接,老魏的哥哥和弟弟引领客人入座,并嘘寒问暖。何云也在桌席间穿梭,和大家打招呼,嘱咐大家吃糖吃瓜子,喝茶。客人越来越多,何云渐渐感到乏力,双腿发软,她去了一趟卫生间,在那缓了缓气力。从卫生间出来,她往大厅门口望了望,一波一波的客人往里进,老魏不断地和他们握手问好。忽然,她看到了董老师,不光是董老师,她身边还有一个瘦高的人,她几乎认不出。还是认出来了,宁浩辰,他在和老魏握手,并说着什么。他怎么来了?何云脑子瞬间空白,接着眩晕袭来,她身体难支,倒在地上……
何云醒来时,看见自己躺在诊所里,身边守着母亲和弟弟。
母亲说:“这么大场面,不累晕才怪呢。”
弟弟说:“早知道,少请点客人。”
何云这才想起来,忙问:“宴席怎么样了。”
弟弟说:“几分钟之前我姐夫打了电话问你情况,说宴席刚结束,很圆满。”
弟弟给老魏打电话。不多久,老魏和雷雷一起来了。
老魏一脸抱歉,俯身对何云说:“对不起……有个事对你说得迟了点,昨晚我想了想,觉得……他应该来,今早便给董老师打了电话……当然,我没说别的……”
何云用眼神示意老魏不要再说。
雷雷手里拿着摄像机,告诉妈妈宴席的全程他都摄了像。
何云点头。
老魏扶何云坐起,雷雷在床边为妈妈打开了镜头:
喜庆的音乐背景下,高朋满座。仪式台后的大屏幕上,回放着雯雯从小到大的照片。主持人热情洋溢:今天是魏叔叔的小棉袄出阁的大喜日子,这些照片见证了小棉袄的成长,不容易。在宴席开始前,我们把魏叔叔请上来为大家说几句话。”老魏上台了,有点紧张,但说得诚恳:感谢大家的到来,此刻,我的心情有点复杂,既幸福又有点……怎么说呢?有女儿,是我人生最大的幸福,我要感谢爱人。可是有点抱歉,我爱人因为连着几天劳累,身体不适,孩子舅舅已送她去了诊所,在此,我代表她再次对大家的到来深表感谢。”
雯雯也讲了话:“一路走来,是妈妈的嚴格,让我做事认真努力,而爸爸的和风细雨,使我快乐成长,我要感谢爸爸妈妈。”雯雯向爸爸张开臂膀,老魏迟疑一下,也向女儿张开双臂,父女俩紧紧拥抱在一起,全场响起鼓掌声。
宴席开始,服务员不断上菜,宴厅里欢声笑语,气氛热烈。老魏带着雯雯和小赵一桌一桌敬酒,并向来宾鞠躬致谢。到婆婆这一桌,婆婆把一个首饰盒递到雯雯手上说,这是奶奶送你的嫁妆。后面的桌席上,也洋溢着喜气,叔叔阿姨纷纷给雯雯送上祝福……到了董老师和宁浩辰这一桌,宁浩辰刚刚低头结束了咳嗽。雯雯和小赵向他敬酒,他端杯而饮。老魏对他说:“您是董老师的得意门生,邀请您来,我很荣幸,我女儿的大喜日子,请您说几句。”宁浩辰缓缓站起身,有些萎顿的大眼睛里射出慈爱的光芒注视着雯雯说:“我……你的女儿很漂亮,从小到大的照片我看了,我要祝福她一生美好,幸福。”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锦盒,送给雯雯,雯雯双手接过:“谢谢叔叔!”宁浩辰把慈爱的目光转向小赵,对他说:“我把同样的祝福送给你,希望你爱护她一生。”拿出同样的锦盒送给小赵,小赵鞠躬感谢:“请叔叔放心,我一定会爱护她一生”。宁浩辰微笑着点头,目光又转向雯雯……老魏邀请他和董老师照相。先是四个人,董老师、宁浩辰、雯雯和小赵,再是三个人,宁浩辰、雯雯和小赵,宁浩辰居中,雯雯和小赵挨在他左右两边。宁浩辰的情绪显然在起伏,他青黄瘦薄的脸皮微颤着,眼中隐隐含泪。
看到这里,何云胸中百丈泉涌,眼泪汩汩而出。老魏在旁边默默注视着妻子,这时,他往她跟前靠了靠,伸出胳膊拢住了她肩头。何云扭身,把头埋入老魏怀中。
责任编辑 赵剑云
王淑萍,甘肃省靖远县人,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于《飞天》《散文选刊·原创版》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