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确定他能感受到我的存在。
就像这面墙上挂着的金鱼,会在打烊的时候冲我做鬼脸一样。
港城人对金鱼有着特殊的感情。在这个拥挤的城市,纸醉金迷与食不果腹并行,荣华富贵和流离失所仅一线之隔。因此,金鱼名字里的“金”成了讨人喜欢的好彩头。它们被捉进薄薄的塑料袋里,用线绳系紧,像夜市的飞镖、气球般整整齐齐地码放在潮湿得生出青苔的墙面上。在昏黄灯光的照耀下,墨绿色的青苔看上去像是真的水底,藻荇交横。
所以,金鱼屋在港城就像拱桥上的石雕一般随处可见。
这间金鱼屋开在外町市场的中间位置,专门贩卖各式各样的金鱼,左边是家总是很热闹的文具杂货铺,右边是十几年如一日卖简单好味道小吃的店。附近学校放学后,穿着白绿校服的小孩们在左边买好写作业用的练习簿,转身到右边买一份咖喱鱼蛋或抹茶铜锣烧,然后就蹲在金鱼屋前看那些被水放大了的金鱼。拥有金鱼屋所有权的老爷爷总是得故意虎着脸,像赶蚊子一样把围得水泄不通的孩子们赶开,才能给买金鱼的顾客留出一条进门的路来。
“好丑哦,它为什么这么贵?”
一个扎马尾辫的小姑娘,若有所思地盯着最上面一排的墨龙睛金鱼,好奇地跟同伴讨论那条黑金鱼的身价。
“因为它很稀有喔!”
少年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回答她的疑问,把她吓了一个激灵。
冬日的港城入夜早了些,周围店铺纷纷落锁,导致金鱼屋的生意也跟着冷清下来。
当少年开始替老爷爷完成每天的清理任务时,我不由得疑惑起来,一不小心晃了晃。
“谁在那里?”他的动作忽然停下。我看到少年慢慢地抬起头,黑暗中他湖绿色的瞳孔幽静深邃,像海里的鲸,微微颤动地搜寻着声音的方向。
“咳咳……”我试探地咳嗽了两下。
他那双纯粹的眼睛终于锁定了我。
与此同时,我也确定他是真的能够感知我的存在。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沈井泽能听到一些不为人知的声音——当滚烫的茶水倒入瓷杯时,他听到一声惊呼;当鲜炖的甜汤盛到瓷碗里时,他听到一声喟叹;甚至当他忙里偷闲,随便敲敲那些陈列的杯盏时,也能听见此起彼伏的被打扰的抱怨,好像他做了什么扰人清梦的事情。
沈井泽把这些讲给爸妈听,却没得到重视。
“是学烧瓷器学得魔怔了吗?”妈妈收起碗筷,拿着旧毛巾剪成的抹布在磨得变了形的桌面上擦拭,不悦地抱怨道,“早就说了,学厨师或者电工多好,毕业了有大把的工作机会,虽然不是谁都能像李婶的儿子一样开饭店,但至少不用再为生计发愁。你倒好,非要走你爸爸的老路。看看现在整个港城,哪里还有用手工瓷器的人家?”
“怎么没有?”爸爸帮着妈妈把桌子收起来,可想到这几年不怎么景气的生意,反驳的音量又不自觉地降了下去,“这些东西那么漂亮,迟早、迟早有一天,人们会发现它的好……”
“也不知道得等到猴年马月。”妈妈打断爸爸的话,手下动作一顿,拍拍脑门,叫住准备出门倒垃圾的儿子:“对了,井泽,爷爷前几天说腿脚越来越不方便,要回到乡下去住,所以你最近去照看一下他的金鱼屋吧。”
“她刚说咱们没用,还让咱们等到猴年马月。”
“先别管那个了,她把瓷鱼盘摞我头上,里面的酱油都滴出来了。”
“不是我!是装叉烧的瓷碗!”
好像又听见了。
男生讶异地站在原地,然而还没等他说什么,母亲便接着说:“他还想靠金鱼屋赚钱再支撑你们那个窑房,怎么可能?等过两天,我把那里卖掉才是正经事。”
清晨的阳光像折扇,随着打开的门铺到地板上,一尾金鱼打着呵欠撞了撞隔壁塑料袋里的另一尾。
“干什么?”被撞醒的那尾鱼颇不耐烦。
“那个老头去哪儿了?”
“唔,对啊,怎么又是这小子……不过也好,那老头每次换水的时候都会把我放在粗糙的水泥地上。”
一连三天,开门、换水以及把金鱼打包好递到客人手里的,都是沈井泽。他颀长的身影在狭窄的金鱼屋里走来走去,所以我的眼前也总是明暗交替。但自从初见那天以后,这个人似乎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仿佛那只是我的一段错觉。
曾经有好几次,他在清扫灰尘时弯下腰靠近我,甚至昨天还捏起我的尾巴放到眼前端详。我这才有机会仔细看清他:白皙的皮肤透着青色血管的痕迹,火焰一样潦草的眉毛……只可惜,正当我即将被他手指的温度暖到可以轻微活动时,店门猛地被推开,一位胖胖的太太急切地询问金鱼,他便把我放回原位,转身离开了。
我没有办法叫住他,并且无数次后悔自己在初见那天因为胆怯没能说上话。不幸的是,机会失去就是失去了,我只能等待他下次同我讲话。
因为,瓷器只有在制瓷人手心里才能有生命,也只有在制瓷人问话的时候才能回答。
沈井泽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但他也的确是难得一遇的能倾听瓷器灵魂的制瓷人。
沈井泽觉得金鱼屋里的氛围似乎有些古怪。
起初,他在大片的闲暇时间里隐约能听到什么东西在低声交谈,但很明显,这并不符合他的认知:整间屋子,除了一整面墙的金鱼,就只有一个漆色斑驳的木头柜台,上面有几册账本和小摆件。能出声的也只能是金鱼了,可金鱼能说什么?沈井泽摇摇头,声音好像消失了,于是他更坚定了些——左右不过是金鱼们游动摆尾时搅起的细微动静罢了,至少是活物——总不会是柜台上放着的那只陶瓷金鱼摆件吧。
男生把自己的胡思亂想归结为看店实在无聊,尤其这几天,附近学校的课到了尾声,每天下午最热闹的时段变得安安静静。他坐在门槛上发呆的时候,想起烧制瓷器其实是爷爷的本事,后来父母结婚,这本事便传给了爸爸。如今爸爸带着他学习揉泥、拉坯、修坯、施釉、烧窑等工序,那些相似又有着细微差别的杯盏碗碟,细腻莹润又灵动精致。
只不过事实的确如妈妈所说,这些带着手工痕迹的瓷器,不知为何不敌批量生产线上的标准品,渐渐无人问津。为了贴补家用,爷爷不得不开了这间金鱼屋。
但沈井泽知道它们的差别。从那些陶瓷还是泥坯,他的手蘸上沁凉的水,微微用力改变着泥团形状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些器物是有呼吸和灵魂的。
如果不愿被臆想占据太多时间,只能自己去找些事做。沈井泽搬家似的从父亲的工作室里搬来了制作陶瓷的工具:转盘、刮板、钢刀,上釉的时候需要用的羊毫描线笔,还有制好的坯需要的木盒……拖拖拉拉地将几大麻袋放在金鱼屋里,连落脚都变得不容易。
死气沉沉的空气被转盘转动起来的嗡嗡声打破,墙上的金鱼最近有了新的兴趣,它们趴在塑料袋壁上优哉游哉地观察着沈井泽的一举一动,好像一群隔着马路看热闹的路人,边观望边讨论:
“那个好像是大虫。”
“胡说,哪里是我喔?眼睛都长到头顶了,大得像灯泡,我才没这么丑吧。”
“你就长这样啊,不信——照照水面。”
金鱼们甚至不用窃窃私语,它们可以高谈阔论,因为这些话根本无法被人类捕捉到,唯一需要警惕的就是随着它们讲话时吐出的泡泡在水里破裂的声音,不过早就被男生的专心致志过滤得一干二净了。
在这无人打扰的日复一日里,少年一遍又一遍地揉匀泥中的浆水与空气,指尖塑造着千变万化的金鱼模样,不曾有任何的寂寞。
金鱼屋忽然变得前所未有的热闹。
这是我从来这里待到现在,第一次听见这么多不绝于耳的惊叹。连塑料袋里的几位金鱼元老,都被这些此起彼伏的大呼小叫吵得翻白眼。
“太真了吧,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呀!”
“哎,你看这只像不像?”
“不太像,我倒觉得最边上那只才是它的翻版。”
……
等到鼎沸的人声逐渐散去,沈井泽穿着溅满泥点的牛皮围裙,擦了擦额头的汗,脸上立刻留下一道黄泥的印记,穿校服的女生忍不住笑了出来:“不要紧,你慢慢找。”
然后她就看到沈井泽手脚利落地打开柜台上的一只只小木盒,可里面空空如也,像是攒了很久的便利店抽奖贴纸,刮开后却都是“谢谢惠顾”的可怜字样。
这个女孩是隔壁小吃店的女孩,带了好多朋友来挑金鱼和摆件。
沈井泽抱歉地看着她:“看来是真的没有了,下次吧,下次我送你一只。”
“啊,这样啊。”
我从杂物的缝隙中艰难地看过去,女孩的肩膀瞬间塌了下来,目光垂落,忽然又眼睛一亮。她跑过来拨开我面前堆积的物品,用食指点了点我的头,惊喜地问:“这只呢?”
我愣住,身体像是猛地被冰沁过。
金鱼屋能有这样门庭若市的生意场面,是因为沈井泽在最冷清的一分一秒里都不曾放弃。他对照金鱼屋里的每一条金鱼,塑出了栩栩如生的陶瓷摆件,配套贩卖,像面包里附赠的玩具卡片一样,吸引了很多顾客光临,说是拯救了这间濒临倒闭的金鱼屋也不为过。
可是,从沈家爷爷把我带到这里的第一天开始,我也在日以继夜地守护这里啊。这里剥落的每一寸墙皮,裂开的每一条地板缝,我都知道!
所以,沈井泽会送掉我吗?我想看看他现在的表情,来推断他内心的想法,可我不能动弹,一动也不能动。
金鱼屋已经很老旧了,木椽子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灰,被右边小吃店飘来的油烟封固成黑乎乎的蜡状污斑。
在一个人们都熟睡的深夜,小吃店里的伙计用最古老的灶台炖着第二天早上要售卖的陈皮汤。他坐在锅炉旁,细碎的燃烧声像催眠的白噪声,困意随之从四面八方席卷了他。他的上下眼皮开始打架,然后猛地分开,接着便像是黏了胶水一样紧紧地贴在一起。
燃烧的声音渐渐变大,像是一支军队从远方逼近。伙计感觉到有些热,但困顿拉住了他模糊的意识,他动了动身体,把脸埋在胳膊里,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事态就是在此时变得一发不可收拾的。
陈皮汤被火烧干后,灶台里不安分地跳动着的火舌试图舔舐屋子里的其他东西,木凳木铲不由分说地被卷入火中。那火焰仿佛一只红彤彤的怪物,吞噬的东西滋长成为它的一部分,因此变得越来越大。
伙计仍然毫无察觉。
如同偷偷溜出去的逃犯,终于,火焰势不可挡地蔓延到了相邻的金鱼屋。
我眼见着这一切争分夺秒地发生。金鱼屋里放着沈井泽新做好的陶瓷金鱼,一只一只的,对应着墙上塑料袋里的金鱼,占据了我曾经待了很久很久的位置。我知道,只要我默念咒语,那些陶瓷金鱼就可以和我产生奇幻的共振,我便能够指挥它们——这是一只陈年的陶瓷金鱼应有的本事——但我什么都没做,内心甚至有小小的报复的快感:看,没了我不行吧?
因为即便到了现在,被摆放在小吃店门口的我,仍然对那天的事耿耿于怀。小吃店的女孩向沈井泽索要陶瓷金鱼时发现了我,而他竟真的把我送走了。
“你可真会挑。”当时的沈井泽一副被打败了的样子,“这是我爷爷留在这里的吉祥物呢!”
“真的?”
“没错!”虽然这样说着,沈井泽还是拱手让出了我,“不过你可以先拿去,到时候我做出了新的陶瓷金鱼,你再还给我。”
骗子!他有新的陶瓷金鱼后,怎么还会记着把我换回来呢?就像是他来到金鱼屋后,沈家爷爷便不会再回来了一样。
沈井泽赶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那间逼仄的、陈旧的、常年弥漫着暗绿色水汽的金鱼屋,被金色的火焰打上了耀眼的光,像是一場焰火大会里高潮迭起的时刻。迸裂的火星自天花板上的椽梁流苏般坠下,跌落在地板上,打出火花,像是雨中的湖面上层层叠叠的亮晶晶的涟漪。
很奇怪!原本应该完全嵌入大火的金鱼屋,眼下却成了童话故事里的秘密城堡。沈井泽看得出神,直到理智把他唤回,才意识到里面的金鱼恐怕凶多吉少。
单薄的塑料袋会被烧破吧!需要水的金鱼,怎么能在火海里生存?
“这……”闻讯而来的小吃店女孩指着火海里一只只若隐若现的陶瓷金鱼。
它们在火焰海里游动,成群结队,翕动的火光是起伏的浪花,漏出的水落在滚烫的地上发出“嗞嗞”的沸腾声响,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需要很用力才能看清,平日里质地脆硬的陶瓷金鱼,眼下如同一个不透明的泡泡,轻而易举地在跳动的活金鱼旁裹住了它们。
每一只陶瓷金鱼里都藏着一条小金鱼,在向火焰海外游动!
是了,瓷是不怕火的,它们本就是泥土,从火里煅烧而生。
“快救火!”
天已蒙蒙亮,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多,大家纷纷带着灭火器和水赶来,我挪动了一下身体,尾尖一不小心被烈火熏黑了。
我明白,这意味着我的魔力即将支持不住,当魔力完全消失时,一切就成定局了。
“等等!”
在强力灭火器即将发动的时刻,我听见了他阻拦的声音。强力灭火器一旦发动后,金鱼屋里的东西都会被破坏,我可能再也听不见他的声音了。他在等什么呢?这是他爷爷最珍惜的金鱼屋,难道要等我的魔力消失后付之一炬吗?
“里面还有很重要的东西!”沈井泽坚定地说道。话音刚落,他就冲进了火中。
“你,你在吗?”
瓷器只有在制瓷人问话的时候才能回答,我终于又等到了他问我。我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泥坯的样子,在烧窑的火焰中忍着热泪,哭过之后就变成了一只陶瓷鱼。
我揉揉眼睛,灼热已经不能使我感到眼泪了,我用力回答:
“我在这里!”
当我还是泥坯时,沈家爷爷就夸我漂亮,他给我捏出俏皮的尾巴,又用刮刀尖一点一点地压出鱼鳞。煅烧后的我,一直被摆在烧窑架上最显眼的位置。
那个时候烧窑还是很热闹的,人们来来往往,选择喜欢的瓷器买下。后来,沈家爷爷说负担不起了,便开了金鱼屋,希望金鱼屋的“金”字能给瓷器带来些生意运。我就又跟着来到这里,被放在人来人往的柜台最深处,默默地守护着金鱼屋。
其实隔壁小吃店的伙计不是第一次这么失职了,每一次都是我念咒语摆平火事。可这回,沈井泽把我送走真让我伤心,怎么可以这么做呢?沈家爷爷,沈井泽,还有我,都希望金鱼屋和陶瓷手艺能一直保留下来,都在为之努力,现在他竟然排除掉了我!但转念一想,不得不承认,沈井泽的陶瓷金鱼的确让金鱼屋越来越好,所以,或许以后真的要换他来代替我守护金鱼屋。
我想,那就最后一次守护这里吧!
然而火已经在这犹豫的片刻侵入了金鱼屋,我只好念咒語唤醒柜台上的那些陶瓷金鱼,叫它们带走塑料袋里的小金鱼,压制着火势,直到等来沈井泽。
外面已经大亮了,朝霞仿佛借走了夜里的火光,明艳亮丽地洒在半空中,早起上班、上学的人们到隔壁小吃店买甜汤,却被告知无法供应。
“哎,这是什么味儿啊?”
“我闻闻……像是什么煳了。”
“算了,咱们去便利店吧。”
……
小吃店的柜台上放了一只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陶瓷金鱼,那是沈井泽重新烧给小吃店女孩的,他其实一直都想把我换回来。
好吧好吧,我知道在这件事上我错怪了他。
他现在又在金鱼屋里制作泥坯,都已经有外国人在网上下订单了,那些瓷器将会坐着飞机、轮船,到达世界的另一个角落。
而我,则会一直在金鱼屋里生活。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开心地晃了晃尾巴,弯腰雕刻花纹的男生的视线随之而来。
看吧,我就说我确定他能够知道我的存在呢!
我很容易丢东西:去旅游时丢了手机;考试前弄丢了准考证;校卡、发绳、笔,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隔三岔五找不着……但不多时之后,这些东西又会在一个普通的日子里云淡风轻地出现,我觉得蹊跷,又觉得或许它们也有脾气。
所以,故事里的陶瓷鱼就这样出现了,还被赋予了第一人称——我想换“我”来体验一下被乱丢乱扔后的感觉,写着写着觉得委屈,自然就有了“不爽的报复”,想叫主人长点记性。但陶瓷鱼毕竟是属于沈家的东西,我不喜欢背信感,所以结局仍然离不开守护。
其实,我一直觉得“万物有灵”,大家都是自然的产物,人类凭什么自视甚高?所以想和其他物什对话,就需要我们先去搭话。另外,不要以为别人的自言自语是神经质啦,或许就像故事里那样,它们有不一样的能力呢。
小椰七七,喜欢什么就会把什么写进故事里,致力于提高对模糊、暧昧的小心思的描写能力。人格类型为INTP,最近正在装E人中……文章散见于《中学生百科》、《哲思》、《读者》(校园版)等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