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凌晨五点拥抱白色九重葛

2023-06-10 17:47椰椰
中学生百科·小文艺 2023年5期
关键词:小九男队球拍

椰椰

听说,脾气温和的人生起气来最可怕。

宋曜闻刚进市乒乓球协会,就被任命为男队队长。

沈萱听说这个新来的队长有点本事,拿过很多奖,球风变化多端,而且球品极佳。有传闻说,邻市几个女选手一直追着他练混双。

他来的那天下午,沈萱照常在体育馆练球。下个月有一场市级乒乓球赛,副主席抽签走了大运,协会直接晋级四分之一决赛,因此男队和女队分别只有一名选手能代表市队参加比赛。教练计划根据每周成果赛的胜率进行选拔。

热身赛环节,在对面的小师姐一连五次发球失利后,沈萱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我说,你是不是故意的?”

小师姐绕到她身边,拧开矿泉水瓶喝了一口,抬手一指:“站储物柜边上唯一没穿队服的那个,就是新来的宋队。”

沈萱眼睛一眯看他的脸,五官不错,但不是眼下流行的白皙清秀模样。

知道宋曜闻的人对他还有一个评价:向来温和,从不生气。

男队有几个人不服:大家一样训练,怎么他一来就能当队长?不是说不会生气吗,我们倒要看看是真是假。

于是欺负人的手段上了一轮,可结果都一样:错喝他的水、吃光他的坚果蛋白棒、打闹时踩脏他的毛巾是他嘴里的小事;二打一、疲劳战术、故意不好好接球,他笑笑就过去了;甚至连夏天晚上他洗好澡再被叫出来当陪练也没关系。

深夜的体育馆灯火通明,宋曜闻穿着背心、短裤跑来,头发还没干。参与恶作剧的几个人有点不好意思,他反倒热情又仔细地帮他们找不足:

“拍子再压低点,球就不会飘了。”

“再低点,大臂带小臂,小臂带手腕。”

“漂亮!感觉对了没?”

打完一场接近十一点,围观的队友们怕教练来抓他们胡闹不好好休息,一个个溜的溜,跑的跑。宋曜闻擦干净自己沾了汗水的球拍,捡起地上的零食包装袋扔进垃圾桶,关掉球室的燈,再拍拍唯一没能跑掉的对手:“走,送你回你们宿舍楼。”

对手拒绝:“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回去。”

宋曜闻一挑眉:“确定可以从没有灯,或许有蛇的小树林里穿过回去吗?”

对手突然想起早上通知了路灯要检修!

这个倒霉对手就是沈萱。

夜风轻柔,宿舍楼墙角堆积的土陶花盆里种着白色九重葛,凝结的露水在纯净的月光下闪闪发亮。气氛太好了,于是沈萱决定探探他的口风。她说:“你知道他们是故意叫你来的吗?小九跟阿肆打赌一顿烤肉,看你会拒绝还是会来。”

男生不怒反笑:“我当然知道。”

“那你怎么还来?”

“我啊——”宋曜闻在宿舍楼门口停下脚步,“其实也想看看,没参加过联赛直接入选蔡教练队伍的人到底是什么水平。”

宋曜闻没有要走的意思,他轻轻碰掉九重葛花瓣上的水珠,顿了顿才笑着说:“我注意你很久了,你没感觉到吗?”

沈萱就是那个没有经过联赛选拔直接被蔡教练挑走的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普高班女生,被金牌教练挑进体校进行封闭训练,着实很神秘。

第二天中午,沈萱端着餐盘坐到小师姐对面,听她聊八卦:“今天上午打练习赛,阿肆足足忍受了三个小时宋队远近闻名的‘上旋扣杀凌虐,被打得光找球。并且我听说,宋曜闻点名让小九下午陪练。”

她笑得停不下来:“你看,小九现在正往嘴里猛塞鸡腿,试图储存充足的能量。”

沈萱顺着看过去,没看到小九,视线却一下捕捉到了宋曜闻。

他独自坐在靠窗的角落,天鹅绒窗帘垂下挡住了一半阳光,另一半漏网的阳光像雪花一样轻飘飘地落在他的肩膀和手臂上。

嘈杂的食堂里,人群来来往往,有队员追逐着跑过去的时候队服下摆蹭过来,他把桌沿的绿豆汤往里推了一点,抽出纸巾仔细擦拭着吸管口。

有洁癖的人,被踩脏毛巾的话,能不生气真的很了不起。

沈萱不自觉地戳了戳餐盘里的鱼肉。

两天后的下午进行第一场成果赛。比赛每周两次,赢一场得一分,累计到月底,谁的分最高,谁就能代表市队参加比赛。

沈萱输了。

差距很细微,但到底是输了。很多人都猜测她能够被蔡教练选中是因为有天赋,但是练习一段时间后连她自己都开始怀疑。

比完赛,教练给大家放了个小假。一群体校生呼啦啦拿着假条涌出去,拦下了几辆鸣笛示意空车的出租车。在鸣笛声中,沈萱打开了自动发球机,独自在空无一人的球室练习接球。

直到天渐渐暗下,沈萱才意识到,体育馆里除了自己,还有人也在练球。而随着她停下动作,那边的声音也停了。

“累了?”

“啊——”

门口突然出现的人影吓了沈萱一跳。

宋曜闻揉揉耳朵:“想不到你打完比赛,又训练了这么久,也没吃晚饭,居然还可以保存这么巨大的能量啊。”

沈萱有点心虚:“我以为大家都走了,你突然出声我能不害怕吗。”

“什么叫突然出声,我一直在好吗!”

“你怎么没走啊?”

“想看看打输了的人会不会闷头哭鼻子呗。”宋曜闻看沈萱逐渐捏紧球拍的手犹如屠夫握刀,赶忙打住,“冷静!我只是想告诉你,今天你的弱势在哪里。”

这种日常成果赛不会有专门的机位记录,所以两人只能凑在一块,用手机录的视频复盘。

“她五局三胜,最后一局以11∶9结束,两分的差距。你预判能力非常好,有几个球我以为你接不到,但你都救过来了。”

沈萱听懂了表扬,极为得意,拿球拍当扇子扇风,扇得刘海豁了个小口。

宋曜闻看得好笑,屈起手指在屏幕上敲了敲,暂停在她输球的那一刻:“但是你绝大部分的球,都输在对手的‘上旋扣杀上了。”

“‘上旋扣杀?这不是你的——”

沈萱嘴上险些没刹住车,男生却颇不在意的样子。

“嗯,你们市队和我的教练商量过后,才进行的队员交换,就是为了让我把这个教给你们。不过我这招其实破绽很大,正手长拉势必会让乒乓球在空中有一个旋转的趋势,如果你直接接触球体,把握不好缓冲程度的话,下网的概率在百分之九十以上,但是——”宋曜闻攥着球示意,“如果站在远台位置引拍,向球来的路线前倾,想上台就容易很多。”

“这样也可以吗?”

“怎么不行?”男生凌厉的眉峰微微挑起,“没人比我更了解我自己的套路了。”

“宋曜闻。”沈萱忽然叫他。

“怎么了?”

宋曜闻回过头,看到女生的眉眼在白炽灯下弯出一个柔和的弧度,然后听见她带着几不可察的笑意说:

“我真的觉得你是个脾气很好的人。”

“萱萱!”小师姐从主任办公室跑过来,满脸兴奋地通风报信,“恭喜啊,你积分第一!”

话音刚落,沈萱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见办公室的玻璃门被很大声地拉开,宋曜闻径直向体育馆外走去,小九和阿肆拦他的动静引得不少人停下观望。

一个队友跟着从办公室出来,走到球台前看了沈萱一眼,复而低下头开始收拾运动包。

沈萱没多想,拉住他问:“刚刚发生什么了?”

他吞吞吐吐半天,最后干脆装糊涂:“我只听见宋队在跟主任吵架,其他的不知道,你直接去问他们比较好。”

沈萱和小师姐是在教练办公室找到宋曜闻的。门没关严,她听到宋曜闻问:“教练,一个月前你告知大家,选拔机制是成果赛积分,谁的分高谁入选。为什么今天主任给我的最终名单上,女单不是积分最高的沈萱?”

小师姐惊讶地看向沈萱,沈萱垂着头,看不到表情。

“沈萱这次能有这个成绩我也很高兴,”教练说,“但是她也有很多不足,比如到第三局明显能看出体力下降,进入状态比较慢,连对方一些技术含量很低的球也会丢。”

“没有十全十美的运动员。”宋曜闻顿了顿,继续说,“您说的这些都不是抹杀她参赛资格的理由。她这半个月以来的表现和最终积分,都说明她足够优秀。”

“她还需要再进步一点。”

“她当然要进步,就算是奥运冠军也在不断突破自我,但是这一次女队代表的名额,是她这半个月来刻苦练习,认认真真观摩前辈,不断学习战术技巧得来的。”

教練依然没有要松口的意思,一旁的阿肆和小九大气也不敢出。就这样僵持许久后,宋曜闻把自己最宝贝的球拍放在教练阔大的办公桌上,黑松木的桌面反射着莹润的光,桌角一个乒乓球拍样式的水晶摆件微微晃动,底座上刻着“公平”两个字。

“如果连竞技体育都无视规则,忤逆公平,那么所有的汗水和努力也都会失去它们的价值。”

他坚定地、一字一顿地说:“我请求放弃这毫无意义的坚持,放弃代表男队比赛的资格。”

宋曜闻同沈萱冷战了很久。

沈萱主动坐到他对面吃饭,他端着餐盘走掉;沈萱留他一起练球切磋,他借口状态不好拒绝。

这倒也不难理解,那天宋曜闻跟教练一番陈情要“解甲归田”之时,在外面站了很久的沈萱推门而入,捡起他的球拍抱在怀里,还一个劲儿地拉他:

“教练,他瞎说的,他不会放弃市里的比赛,一定会刻苦训练的。您放心吧!”

她还说:“我没有机会了,你不能再失去机会呀。”

宋曜闻看都不看她一眼,没好气地讲:“沈萱是个特别积极的人,她连球风都又主动又具有进攻性。你不是我认识的沈萱,我们不要说话了!”

最近沈萱醒得很早,特别是市里要比赛这天,睁开眼看表居然不到五点。

她想起大家都说宋曜闻向来温和,从不生气,不由得拉高被子撇撇嘴:哪有!他不光会生气,还超级难哄。谁再这么说,她第一个不赞同!

是喔,一共生了两次气,还都与她有关。

她睡不着,索性披上队服外套下楼,走到最后一个台阶时却停住了脚步。

“你——”

天还没有完全亮,雾气里有横冲直撞的九重葛的香气。没有漂亮的花纸,也没有错落搭配的美感,一枝九重葛就这样被递到女生面前。

宋曜闻带着被撞破秘密的尴尬说:“虽然我们现在没有和好,但是——”

白色的九重葛终于见到了破晓的阳光。

“如果今早看不到你的话,我好像会打不赢。

“所以我在这等你,你没有出现就放到你的窗边,你出现了就交到你的手里。”

很久以后,沈萱回忆起自己得到的第一块金牌,会想到领奖台上被鲜花簇拥的时刻。宋曜闻也会记得自己打入省队那天,队友们都来相送,阳光正好。

那么那枝凌晨五点盛开的九重葛和那个带着水汽的拥抱呢,或许要和分别时的那句“再见”一起,变得遥远到记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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