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娟
忽然一瞬间,时间就把人拉到温暖的季节,一种难以名状的舒心感在阳光下生长,地上流动的光影交错,散发出温柔宁静的气息,心口被晶亮亮的情绪填满。我从普通的日子中脱离出来,澄净温柔的氛围包裹全身。
很久以前,我也被这样温暖的阳光照亮过。我独自走在充满人间烟火气的街头,一种嘈杂的孤寂感侵入身体,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我低头盯着走道上肮脏的花纹,大雨也洗刷不掉的丑陋污渍,坑洼不平的地砖。我行走时,视线喜欢黏着地面。那是我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一直觉得这一阶段是我成长中的插曲,是小小的拐弯,经历了以后就往另一种生活发展,再回不了頭。
或许正好是身体乃至心理成长速度加快的时刻,充满变化的阶段自然就容易被视为与众不同。原本我很少会遇到一些需要反复思考的事情,我的脑海中不会孕育什么伟大理想,我不懂人情世故,不明白生活中反复消磨我心灵的矛盾是怎么产生的。我还是更喜欢自己心事简单且空洞的时候,走在路上一脸严肃地思考的事情,无非是兜里的硬币用来买什么,或者一会儿回去奶奶会给我吃什么。
生活突然变得不一样,是在我被奶奶带到伯伯家生活后。有段时间,奶奶每天都接好几通电话,成天嘴里商量着什么。没过多久,她便卖掉了养的鸡,收拾好所有东西,带着我头也不回地离开,离开熟悉的花草树木以及一起长大的朋友。我住了许多年的房屋静矗在那儿,就像其他外出的人家一样大门紧锁。
奶奶成了伯伯店里的一名员工,每天在油烟弥漫的厨房忙碌着,看见我中午放学回来,就从炒给客人的菜里分出一小点端给我。城市整晚灯火不灭,伯伯经营的餐馆也24小时迎接客人,忙碌的人们就这样把孩子放养在街头巷尾。距离下午上课还有很长时间,我经常在一对比我小很多岁的姐弟家里看一中午的动画片,直到他们的奶奶像赶鸡崽一样把我们赶回学校上课。
我简单的心思,似乎不被允许存在于这个时段。因为一点小冲突,我委屈地坐在店里一边吃饭一边掉眼泪,还悲伤地思考着在当时看来深刻的问题,决绝的想法在脑海中不断演绎成离谱的结局。
那时候难以理解的变化太多了,心里充满密密麻麻的困惑。我不明白为什么班长在我沉默又焦急地翻找书本时,认为我是不想上台从而取消我带读的权利,明明前一天她还用很亲近的口吻问我喜不喜欢这里;我不明白窗外好事的同年级男生,为什么偏偏在听到我默写写错被罚抄后笑得那么开心;我不记得关门时不小心夹伤班里人缘很好的女孩,自己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善后;也不记得某天穿着奶奶非拿给我的不合身衣服时,笼罩在心里的是沉甸甸的自卑感,还是别的什么。
我低头行走时,除了感到无聊外,心里多了一种想把自己隐藏在他人目光之外的愿望。只有在闻到路边摊飘出的浓郁的香味后,眼里才发出一丝光。
从前脚踩高跟鞋、穿修身裙子、气质优雅的伯母,会在我吃饭被辣得不行时往我嘴里塞一个甜甜的水果的伯母,会用宠溺的语气叫我的小名的伯母,变成了每天坐在收银台前精明算计的模样。她与伯伯争吵不断,看向我的眼里开始充满厌恶和不屑,高大温和的形象褪去了,她变成了我不愿相处的长辈之一。我总觉得靠她太近,会被狠狠揪下一块肉。
初夏的阳光让我不得不眯缝着眼睛走路,孤寂的感觉变得更加尖利,就像具有形状的炙热光芒刺进心里。我的耳朵变得容易捕捉一些莫名其妙的嗤笑,明知道也许并不是针对我的,还是会控制不住地将心沉到很低的地方去。我开始喜欢皱着眉头回应他人意味不明的笑声,爱在小打小闹里拼尽力气还击。
有天和那对姐弟闹了不愉快,于是决定再也不去看电视。他们家的光头爷爷见我气鼓鼓地在楼道的破沙发上坐着,过来用哄孩子的语气请我回去与他们和好。没料到一番好话下来,我依旧不动,他干脆一边哄一边连拖带拽地将我拉到电视前,数落姐弟几句,然后将电视调成我爱看的动画片。
光头爷爷把我拽回去时格外用力,大概是这两个孩子跟着我转时减轻了他们带小孩的压力,他生怕我以后再也不来。蛮力拉扯间,他的手肘将我的胸口压得生疼。我以为只是暂时的,可那种胀痛感持续了很久。有堂姐的成长经历在前,我大概知道自己是开始发育了。记得我拿着零钱到商店买了内衣,回家穿上后在镜子前看了很久,不习惯让我觉得新奇。很多年以后,一个同桌的妈妈听说我向来自己置办贴身衣物时,向她女儿投出恨铁不成钢的一瞥。我却在同桌对她妈妈撒娇耍赖后,心里泛出无限酸意。
清早晨光朦胧,街道十分安静,我被堂姐的闹钟叫醒,身体仍绵软无力,幻想自己能一头跌回被窝。我坐在门口看马路上的车,看天上的云,看邻居阿姨扭着肥胖的身体收拾杂物。堂姐偶尔会照顾我,我那时没意识到自己其实对她有几分依赖。有时候我们一起睡觉,她非要我搂着她,我有些不习惯,但我向来很听堂姐的话,最终搭了一只手在她腰上。我从她那里听到很多遗忘的往事,觉得十分有趣,听着听着会大笑出声,不知不觉间就睡眼蒙眬。她的脸正对着我陷在枕头里,她噘着嘴问我想不想我妈,我模模糊糊“嗯”了一声,陷入睡眠。某个下午,因为和堂姐分开,我崩溃地趴在被子上,流下不舍的眼泪,揪心的低落感在身体里疯狂乱窜,束缚我的手脚,汇聚成一股促进眼泪分泌的冲动。
每天阳光都像现在这样美好,我后来好像再没一次性遇到过那么多好天气。我反反复复游走在充满烟火气的街头,肮脏的地板始终坑坑洼洼,独处的日子里,喧闹的人声让我有种莫名的安心感。我眯缝着眼睛,路过杂货店时,门口的音响震得我有点头晕。抽离的回忆渐渐远去,意识倏然回到眼前。我不明白的事情还是有很多,但我终于承认,自己是害怕过孤独的,而且也并不是没来由地陷入低落。我开始接纳内心的脆弱,同时感谢小小的自己能在阳光亮丽的日子里触摸到热闹的力量。我沉默地汲取着外界输送给我的点滴温暖,在被孤寂包围时,也努力往返于枯燥的街头。
岁月深埋在土中便成琥珀。我看见小小的我穿着奶奶给我的不合身的衣服,视线黏在地面上,走着走着脚步渐渐变得轻盈,忸怩的双手离开胸前自由地甩动,走着走着就坚定强大起来。终有一日,阳光下发丝浮动,迈过的步子带我听到了蓬勃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