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一场日落

卫斯瑞

1

中考那年，硝烟四起，学生们如同弦上之箭，每分每秒都顶着紧张和疲惫在题海中奋战，或大获全胜，或折戟沉沙。江堰是一个奇怪的存在，他仍然轻松，对顶天的压力熟视无睹。

江堰坐我后桌，不过我们一直不太熟。我们同样在班上没有太多朋友，但有本质上的区别：他是因为不想，我则是被动承受这些。我们真正熟悉起来是因为一次值日。

放学后，老师把他和我轮流叫到办公室聊学习。等结束后已经很晚了，其他人都走了，只看到正在教室中打扫卫生的他，我才恍然想起今天轮到我值日。“今天不是你值日。”我说完觉得语气太生硬，却又不知道怎么缓和，有些尴尬地站在那里。

他口吻温和，并不像我想象中那么冷漠 ：“没事，我帮你一起扫吧。”

我感激地点头，然后沉默地开始打扫。

我记得他的唯一爱好是看英文小说。为了缓解尴尬，我问他：“为什么不看中文的？”他的答案令我惊诧，他说他们家几乎没有中文书。

我一边擦讲台上的灰尘，一边问：“为什么你喜欢看小说呢？”似乎是反应过来这句话太奇怪，我又补充了一句：“毕竟，喜欢看小说的大部分是女生。”

他轻轻地叹息：“我也不知道啊……也许就是单纯无聊。”

那一刻，我突然涌起靠近他灵魂的渴望。我自顾自地说：“我看小说呢，是因为对这个世界还有很多不知道的事情。我去不了别的地方，只能通过别人的眼睛去看，去触碰。”

他看向我：“因为茫然。”

“对，茫然。”

蓦然间抬头，长身玉立的少年站在窗边，目光投向高楼间漏下的日落，穿透玻璃的暮光吻过他的眉眼，温柔得不似真人。

没有任何理由，那一刻，我渴望成为一场日落。

多么疯狂。如果多年后回想起被灰尘蒙住的画布，这应该是最鲜明、最荒诞的狂想曲。

2

中学生正处于一个特殊的阶段，他们慌张，敏感，风声鹤唳，又细致入微。俊秀的少年家境优渥，成绩好，却对中考漫不经心，老师也从来不管。我时常猜测，却不敢开口询问，怕得到自己不想听到的答案。

最终，有人替我问了他。

“江堰，你是不是不打算在这里上高中了啊？”

他顿了顿，有些犹豫地回答 ：“应该吧。”

我正在写作文的笔顿住，很久没有再动。我转过头，内心无数次抱怨为什么是我坐在他前面。后桌想和前桌讲话很容易，身子往前倾就可以；前桌想和后桌讲话就需要转身，再不济也要把脖子往后伸，上課容易被发现不说，对怀有某些秘密却需要掩藏的人来讲，实在太刻意，太容易暴露内心了。

“是你自己想的吗？”我状似随意地问。

“不是，”他的目光飞快地掠过我，然后落在桌上摊开的小说上，“我不想离开这里。”

我的心飞快地跳起来，不着边际地想，是不是因为我？想到这里，我的耳朵尖有点发烫。

那个人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转学的事情是我父母决定的。”他平淡地说完，将小说又翻了一面。

3

真正算得上深刻的，是一次晚自习。

我正和一道二次函数题进行激烈斗争，他用指尖碰了碰我的肩，递过来一本很薄的书。我瞥了一眼封面，是英文版《小王子》。

他翻开的那一面，有一段对话用浅绿色的笔做了标记。这样的场景从值日那天起就已经非常熟悉了。我大致扫了一眼，没有生词，我把句子大意整合了一下，翻译：

“有一天，”你说，“我看了四十四次日落！”

过了片刻你又说：“你知道吗，人在难过的时候就会爱上日落。”

“在你看了四十四次日落的那天，你很难过吗？”

但小王子没有回答。

到后面已经不算是翻译了，我几乎是凭借记忆将这段话脱口而出，它太出名了。

“你知道小王子为什么难过吗？”他认真地问我。

直到现在，我仍然记得他身上有淡淡的洗发水的味道，很好闻，但记不清是什么香了。如果我想，微微侧过脸就能看清他的眼，但我没有。我有些迟疑地回答 ：“因为……玫瑰吗？”

这本书是我很小的时候看的，情节已经记不大清了。

“对啊，因为……玫瑰。”他的声音慢慢低下去，然后不再说话。

漫长的暮色透过玻璃窗照进来，我用仅有的一点时间去注视这场日落。尘埃在昏黄的光线中翻涌，太阳无可抑制地、寂静地、孤独地沉下去，就像失去呼吸的鲸鱼沉入深海，然后夜色像江水涨潮一样漫出。

这样的举动被认为是感性的，甚至是浪费时间的，但我还是看完了这场日落。

最后，我想，小王子一定很难过。难过到什么地步呢？他会想成为一场日落吧。

中考结束的那天，我从书房里找出尘封多年的《小王子》，重新看完了它。

江堰转学去了国外，这是意料之中的，就像小王子离开了B-612星球一样。

小王子对玫瑰到底是什么感情呢？我的手指在聊天界面停顿了很久，最终也没有把问号打出来。我关掉屏幕，闭上了双眼。

玫瑰爱小王子，如同小王子爱日落。它们都不需要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