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晋
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
林晋独自坐在五十五米高的高压电塔上,这句话便如同早春纯白的鸟鸣,刺穿灰蓝色的晨雾逡巡于脑海。金丹线55号铁塔,方圆百里间最高耸入云的建筑之一。林晋坠了身十来斤的防护服,十三年电网巡线工的身份令他将此默认为自身重量的一部分。不仅仅是十三年,林晋想,转业前在边境缉毒特勤部队七年,每日几十公斤的负重,卸下再驮上,他早该习惯背负些什么活着。
林晋刚刚从相邻的铁塔滑过来,早春的鸟雀尚未来得及在这条500千伏的高压线上做窝,三月中旬的东北,城中桃花已然打了骨朵儿,山野间却并未染透新绿。林晋望着远处如烟如雾的山峦轮廓,血脉纵横,阒旷空廓从体内血液深处蔓延至林野,从一座铁塔,流淌至另一座铁塔,与高压电缆串联为一体。他们这些巡线工也就这样日复一日地,从一峰山岗,前往另一峰山岗,从一片平原,走向另一片平原。
他想起那句话,昨晚在张目的高考语文模拟卷上看到的。张目算是他的养子,年底满十八,学文科的,今年六月考大学。张目打小儿就主意正,学习上的事儿从来不用林晋操心,选学校、分文理这类事儿他自己早就在心里决定好了,就没问过林晋。从五岁被林晋领回来养开始,张目几乎没在林晋面前哭过,唯一一次哭还是在小升初那阶段,他报考了重点校重点班,按规定就算考上了也得交九千块钱才能接着读。张目就想念书,这孩子没什么其他爱好,不打架不早恋不看电视也不追星,顶多听听林晋那几张快盘包浆了的磁带,翻翻管同学借的漫画。这些年没人手里不紧巴,城市仿若一张浸满油汗、皱巴巴的毛票。满大街骑摩托拉脚的、做小买卖练摊儿的,如车间飞舞的铁粉般汇聚,凝练成一條条铅灰色的洪流。
林晋的退伍金大半耗在了搬家、安家、打点杂事上,攒下的工资一起凑了凑还是差点儿意思。林晋叫张目别操心,好好复习,好好考试。他们爷儿俩话本来就不多,林晋也不打算细说什么。那阵子林晋管电网带他的师父借过钱,管同事借过,甚至联系过曾经的战友。他这人脸皮薄,每决定联系一个人时就要坐在门口冲夜空出半宿的神。
林晋时常望着闪耀的银河,那仿若脚下的公路、铁轨,将他从远处运往更远的地方。
钱还是在张目交学费前凑齐了,林晋经熟人介绍进了个剧组当了回替身。东北小城来个剧组不容易,每天都有大半个城的闲杂人等跑去围观,吃不起饭的真日子过不下去了,就去看吃得起饭的,过假的日子。林晋拍了全组杀青的镜头,他骨架子小,人也瘦,替了个他常在单位电视上见的女明星,这剧是讲女武警的,风雨彩虹,铿锵玫瑰。
最后一个镜头也是主角最后一个任务,需要演员从厂房房顶的金属大梁往下跳,得撞一次机床,再摔在地上。剧组带的武行不多,也不够专业,找几个人试来试去导演也不满意。林晋换上特勤制服时还有点恍惚,他有七年没碰过这身衣服了,七年前他是真的,现在他是假的,脸都不能露的那种假。厂房三层楼高,场子两年前黄了,设备也被倒腾得差不多了,空壳子带不走,钢筋铁骨,高耸入云。人是可以中和空旷和雄伟的,人多了,世界就窄了,空无一人的厂房袒露着它宽广的胸襟,向注视着它的人们展示自己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林晋站在纵横交错的管道上,他不知道那里面寄居着什么,窸窣的声响被斜插进来的阳光稀释了,阳光唤醒了墙缝中的灰尘、铁屑和锈蚀。下午,在一天中最温暖的时候,它短暂地苏醒,完成一次彻骨的呼吸。
林晋闭了闭眼,他恐高,原本是,现在也不能说治好了。他逐渐感到自己的呼吸频率与厂房融为一体,片场大灯明亮到张不开眼睛,工作人员、看热闹的,还有女明星,所有人都抬头望着他。后来的林晋坐在铁塔上想,那也许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被如此密集又繁茂的目光注视。
镜头一条过,林晋趴在地上时还不知道他在半空中发生了什么,人在遭受剧烈冲撞时大脑会一片空白,不疼,也不害怕。人群蜂拥而上,他试着动了动手指。没事儿。他想说。接着他慢慢坐起身,疼痛先是点,再是线。他想起小小的张目趴在课桌前絮叨,点成线,线成面,面成体。居然不由得笑了一声。他听到有人大声问他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事。他抬起胳膊冲对方比了个拇指,这是在部队时击毙目标的手势。他听到惊叹声、掌声,以及庆贺杀青的欢呼。热闹声中,只有他孤然抬头与钢筋水泥对视,他想,张目会不会哭?这小狼崽子,亲爹死了都没哭过,八成儿把泪腺落娘胎里了。
在金丹线上走了十三年,一成不变的风景随岁月生长出微妙的变化,哪棵树发了芽,哪棵树掉了叶,林晋心里都一清二楚。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铁塔上的林晋又想起这句话,昨晚他下班回家,看见张目坐在他那张柜门得用胶布贴住才能关严的破写字台前,开着电力公司发的台灯做模拟卷。台灯和国家电网公司的标志一个颜色,绿的,一株生机勃勃的三七藤插在桌角的健力宝瓶子里,根脉一清二楚,藤蔓裹挟着叶片缠绕过台灯和电线,以缓慢又惊人的速度攀升至张目头顶的三叶电扇。张目半趴在桌上,肩胛骨将薄毛衣撑出两座尖削的峰丘。从这个角度看,桌椅于他而言都有些矮了。厨房里的煤气灶上坐着汤罐,张目本来是南方人,对煲汤有种病态的执着。蒸汽自厨房向卧室蔓延,来不及拆迁的日占时期板房,料峭春寒尚且凛冽地渗透墙皮,暖香的潮湿却争先恐后地占据着室内的每一个缝隙,驱散林晋从发梢至指尖的冰冷。
三七是张目从教室花盆里掐下来的,据说捣碎了能治跌打损伤,试倒是没试过,但幼苗的确越长越高,成了父子俩的住处唯一的绿意。台灯投射出三七蜿蜒纠缠的线条,也将张目伏案读书的身影泼洒成写意的、修长的轮廓。林晋先是疑惑这株幼苗究竟是什么时候长得这样长,接着才是张目。马上年满十八岁的少年回头冲他露出个笑脸,道了声,爸,回来了。
林晋的语气和眼神都带了些木讷,目,你什么时候长这么高了?
张目挑了挑眉,笑得更深了些,我早就这么高了啊。
巡线工的工作说简单也简单,简单也就等同于枯燥,林晋和工友们用脚丈量线路,用眼寻找高压线上飘挂的破碎塑料袋、枯草败叶、破布条编织绳等,以免这些东西搭到绝缘子串或者导线跳线上,引发跳闸断电事故。巡线工需要走线爬塔的时候不算太多,毕竟电线被损被盗之类的事极少发生。春天要繁忙些,倦鸟归林,候鸟经历了一整个冬季的远走他乡,回巢时寻不到去年的那棵树,便会冲动又执拗地将鸟窝搭在高压线上,陡增安全隐患。鸟儿们的老家也许已经变成某家某户的桌椅梁栋,它们的新家关联着千家万户的命脉,也不是什么风水宝地。
林晋站起身,他要从55号铁塔到56号去,这两座铁塔间穿插着两根铁轨,铁轨间铺着无数轨枕,遥遥望去,铁轨在天际交汇成一个亮银色的点,星星似的坠在那儿。连接铁塔的高压电线与铁道交错成十字,一上一下,刚好站在上下两个交错点时,体忽略掉线与面,一瞬,天地间便只剩下这一个顿点。
好巧不巧,总有鸟雀挑这儿做窝。
没有鸟蛋的窝,林晋大多会选择掀掉,有鸟蛋的窝麻烦一些,他会把鸟窝挪到相对安全的树杈,爬上爬下,要费很大功夫,还遭工友嘲笑。去年某天,他大半夜接到抢修通知,从刚焐热的被窝里钻出来时,林晋莫名聽到十多年来没听到的起床号声,他套上衣服,用自来水管里的冰水冲了把脸,刚要出门就见张目顶着一张犹带睡意的脸拉开房门,迷迷瞪瞪问了句,爸,有事故啊?
林晋嗯了一声说,没事儿,回去睡吧。
张目打了个哈欠,青春期的大小伙子还一张娃娃脸,头发顺泽乖巧地压住眉毛,婴儿肥没消,睡衣睡裤短了一截儿,吊腿露手腕子,高二学业重,林晋估计他也没睡着多久。张目点点头,说了句注意安全,目送他出了屋门院门,才回屋躺下。
抢修结束的林晋已经困倦到暴躁,身上的旧伤坠得他骨肉皮串联着疼。他借着手电筒的光看到一处鸟窝,不知道是什么鸟,夜里看不清。鸟夫妻想把他这个入侵者赶出去,拼了命地啄他的绝缘服,疲劳过度的林晋想把这窝一把掀了,却在望见鸟蛋下垫着的东西时心生犹豫。
几颗鸟蛋下垫着一条皱巴巴的杏黄色的破纱巾,明艳到昼夜颠倒的颜色在手电筒下反射着晨曦般的光泽。当初在云南特勤部队,林晋接触过一个为他们提供交易情报的线人,线人说他们村男女老少打小就接触毒品,把大麻叶子当烟抽,以贩养吸,老子这样,儿子也这样,儿子成了老子,再生儿子还这样。说这话时线人用一根嘬得发亮的铁钉蘸稀豆粉下酒,他话锋一转,突然问一直绷着脸的林晋,你看过一电影不,日本的,叫啥……幸福的黄手绢?黄手帕?反正就高仓健演的,你知道高仓健吧?屁话,谁还没看过高仓健的呢!妈的一开始我还以为高仓健姓高,心说仓建仓建,建设粮仓,这是因为自然灾害饿过啊。
林晋懒得听他废话,一个本就不爱说话的人在部队待久了,干脆失去了想要表达的欲望。他想说的话都在每周一封的遗书里,遗书寄存在大队长手上,信封上的收信人全是自己。林晋枪不离身,他坐在那儿本就是一把枪了,上膛那种,散发着冷硬、冰冷的血腥气。线人又说,我就陪我儿子看过一次电影,就那个黄手绢,黑白电视,黄手绢都成灰手绢了。线人一乐,一口黑牙,你说巧不巧,他妈跟野男人跑之前就留下一条黄头巾,被我用来捆房顶的大锅盖了,卫星电视,你们这群当兵的肯定懂这个。
那是林晋最后一次听线人讲话,彼时的林晋枪法出众,耐心极好,他自觉没有和线人结下什么友谊。他在狙击镜里见到的人要远比他聊过天的人多得多,前者或许被称呼为目标才更准确,和目标聊过天,目标就成了人。林晋常看着那些因毒品死无葬身之地的目标疑惑,不解为何会有人放弃做人的权利,选择当个非人的目标。时间久了林晋不再思考这些问题。部队里常说,光荣在于平淡,艰巨在于漫长。过去如此,现在也一样。
现在的林晋走在电塔与电塔之间的粗大电线上,离地面几十米,他恐高来着,现在没人信。脚下纵横原野的铁路线与电线一样,它们交相辉映,将大地与天空分割成堑,又勾连成途。
线——现在,林晋也成了线的一部分。
远处有座一百来年前亚洲崛起风格的小车站,林晋视力好,车站栅栏墙下的金缕梅吐出焰心般的明媚,他又看到那个穿着铁路反光棉服的身影,沿着铁轨为他制定好的蜿蜒轨迹逶迤逡巡。林晋知道他姓高,叫高宇,铁道上两个几乎不会经停的区间车站之间唯二的巡道工之一。高宇二十出头,刚从铁道学院毕业没多久,血气方刚、年轻气盛。他们每天有两次相遇的机会,往返各一次,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日复一日,成了电视里说的那种最熟悉的陌生人。
林晋没去过那座车站,他对车站的印象停留在俯视角度所看到的样子:银光闪闪的锡制屋顶早已被岁月冲刷成冰河般的温吞;刷成奶黄色的墙壁斑驳恬静,生养它的土地几经兴衰,它也在时光的流淌中逐渐沉潜;大红色的水鹤伫立于铁轨旁侧,上面锻铸着“1917”四个数字。
风由远及近,枯萎枝杈荡漾出铅灰色的涟漪,附近农户星罗棋布,各家屋顶的枯草败叶沙沙发出响应。林晋想起递交退役申请那年,他终于摘了枪,换上便装走过云南小镇密林云海般勾连的屋顶,他远远望见某户人家高耸突兀的、用金属笼屉自制的卫星信号接收器,看到那条绑在金属笼屉上的黄色头巾。他突然感到心如擂鼓,云南山河氤氲,湿热的空气如一条拧不干的破抹布。那块抹布堵在胸口,令他想起线人临死前涣散的、眼白泛黄的枯槁双目。
窗口与窗口间的晾衣杆横行,与漫天高压线一起,将天空割得七零八落,房子逼仄陈旧,天花板返潮,墙纸生满霉斑。林晋跳下房时,五岁大的张目正趴在院子里的木板凳上写写画画,屋内灶台上坐着炖汤的瓦罐,火苗摇曳,天气溽热沉闷,湿气钻进他的背心短裤,钻进毛孔,逼出的细密汗珠将衣料黏在林晋身上,像生了第二层皮。
丧父令张目惘然,孩童尚且稚嫩的目光撞入林晋的眼底,像一刀斩断与胎盘相连的脐带,只留下鲜血淋漓的断口,林晋嗅到熟悉的血腥味儿,从毙于他枪口下的毒贩的尸体上、从他自己身上散发出去,一闪,很快就被泡桐花的香味淹没了。
林晋看见褪色结婚照下的灵位,香火气还没散。张目说,叔叔,你喝口汤再走吧。林晋想了想,我带你走,你把汤带上吧。张目二话没说,真的把瓦罐给带上了。他收拾了两件衣服,一张照片,找了一块破布将晾凉的瓦罐包好,抱在怀里,像抱着他爹的骨灰坛。
林晋在高压线上停了一会儿,高宇扛着长柄死头铁扳子,背了二十多公斤的工具包晃荡着走近他。身后,一辆行驶缓慢的绿皮火车穿山越岭,高宇跳下铁道,抖开绿色的铁路旗,左手平挥,右手冲呼啸而过的列车敬了个蛮不正经的军礼。
铁路半军事化管理,林晋每次看他这不伦不类的军礼都想笑,不出意料,高宇抬头了,他们隔着五十五米的虚空对视。火车飞驰而过,高宇敬军礼的手还没撂下,年轻人生了双与林晋相似的、尾梢锋利狭长的眼睛,这么远,林晋却能清楚地知道他笑了,笑得明朗拔群,那张本就引人瞩目的俊脸因笑容崭然出尘,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意气风流。
林晋冲高宇抬了抬手。年轻人给予更热烈的回应,和电视里演的一样,他用力向上平挥右手,将军礼飒沓地飞向林晋。接着他重新跳到两根铁轨之间,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于轨枕与碎石上。林晋听到他断续的口哨声,是一首老歌,老得他家里那盘磁带每次播放都会卷带。年轻人连行进的脚步都透着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不吝,和他长长的口哨声一样,仿若一只破笼而出的飞鸟:
或许明日太阳西下倦鸟已归时
你将已经踏上旧时的归途
林晋很少照镜子,家里玄关处悬挂的镜子还是上一任房主留给他的,镜子右下角用油漆勾着梅花,鲜红。镜子早就裂了一条缝,裂痕把梅花串起来,是条瘦骨嶙峋的新枝,林晋偶尔看到镜中被一分为二的自己,镜面上映出的脸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而此时此刻,天上地下,五十五米,十五岁,林晋看着高宇,恍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年轻。
高宇
高宇蹲在两根铁轨之间系鞋带,脚踩着石头轨枕,轨枕与锋利碎石之间的缝隙生出尚且娇弱的婆婆丁,缝着反光带的棉制服互相剐蹭,发出昏昏欲睡的滋啦声,鞋带绕过脚脖子一圈打了个结,高宇担心不牢靠,又打了一个。
他从铁道学院毕业就被扔到这条藏匿在荒郊野岭的线路上来了,一开始他和朋友讲这地儿好,清净,鸟不拉屎。后来他发现这儿的活物除了鸟啥也没有,到了冬天白雪皑皑,甚至连鸟叫声都听不见。从他隶属的那座1917年始建的车站出来,要沿线走17公里才能到下一座有人气的车站。17公里的铁路线,他和兄弟车站的巡道工各负责一半的巡查工作,正中间是他们交换路牌的交接点,换到了,上午便也过去了一半。
高宇摸了摸圆润的道钉,早春寒气似是从地底生长而出,他指尖的温热在道钉上结了层水雾。高宇跳起身,重新将几十公斤的负重扛在身上,他抬头望了望半空河流般漫延的高压电线,几只灰突突的鸟雀在上面乱蹦,低下头,沿线屯落依稀。高宇点了根烟,透过眼前的烟雾寻找远方的炊烟。没什么好看的,他想,就算好看,一天看两个来回,一年三百多天看也看吐了。
高宇不清楚自己算不算是个能耐得住枯燥的人,考上铁道学院之前,他在职业中专念过一年电气自动化,修家电没学会,附近的学校倒是都让他挑衅了个遍儿,他倒也不在打架斗殴上争强好胜,也不是说想立棍儿,就是闲的,想交朋友,哥们儿义气两肋插刀,拔创出头无所不能。狐朋狗友浮萍聚散,高宇看上去性格奔放,感情外放,说白了就是有点怕寂寞,怕孤独,心里没着没落的,有那么点儿自卑和空旷。
现在不一样了,高宇把道旗插在脖子后头,现在看着今天望明天,跟照镜子似的,铁道上几天能碰见一个故障就算中头彩。铁轨两旁是零落的农户,灰黄色的苞米地绿了又黄,黄了又枯。山楂树一年一次坠着干瘪的铁锈色果实,高宇摘下来尝过,酸苦从牙根直竄天灵盖。树杈上挂了开膛破肚的塑料袋,农户大铁门两侧的红对联都已红得不新不鲜,病恹恹地疲倦着。红砖墙上刷的标语和广告是疲倦的,晾晒的衣服是疲倦的,无人经过的铁轨也是疲倦的。高宇渐渐发现,比枯燥更难挨的是寂默。除了毫不减速的火车,铁轨上的一切都是寂静的、沉默的、缓慢的,无人问津,他便成了那个同样无人问津的、唯一问津于此的人。
高宇学会了跟鸟对话,靠吹口哨,一唱一和,分外热闹。他偶尔会觉得悲哀,会怀念自己没念完的电气自动化专业,怀念身边曾经围绕的熙熙攘攘的人。铁轨自远处来,向远处去,但他能看到的只有这八点五公里,属于他的八点五公里,仿佛他从生下来就该在此循环往复,不需要过去,不需要未来。
人无聊时脑子总想自动找点活儿干,比如放幻灯片,帮助高宇忆往昔峥嵘岁月稠。初中之前,高宇还算能明白父慈子孝的意思,只可惜属于他与父亲的父子情深比九年义务教育还短暂还不受法律保护。大概是小学四年级时,身为列车员的高宇的父亲着家时间越来越短,列车跨越祖国的大好河山,往返要五天五夜,下车后他爸有五天的休班。高宇他妈工作忙,常跑外地,平时他都跟外婆一起生活,小孩子成天在外面疯玩儿,一开始没注意,等到注意时,他爸已经连在那五天休班里都寻不到人影了。
坐在铁轨上捧着一升的大水壶往嘴里灌水时,高宇想起他爸每次离家时包里塞着的蓝色塑料大水壶,有次他爸隔了七天回家,包里除了水壶还揣了两包浪味仙,给他买的。高宇那天乖得出奇,作业写了,也没出去玩儿,他爸看电视,他就在旁边跟着看。他爸摸摸他的脑袋,从包里掏出大水壶泡茉莉花茶,茶自然不是什么好茶,小卖店两块钱一大包那种。水壶外侧边蹭了块融化的香皂,爷儿俩谁都没看见,香皂味儿和茶味儿混合在一块儿,空前绝后,闻起来香得彻骨。高宇以为那奇香就是茶味儿,他打心眼儿里喜欢那个味儿。
电视作为母亲的嫁妆,尽职尽责地播放着一部名叫《幸福的黄手帕》的日本电影。之所以能记住这个名字,一来是那一溜绑在门前的黄手帕给高宇留下深刻的印象,再有就是他在喝完了茶水想去翻茶叶时,在他爸的包里看到了一条杏黄色的丝巾,崭新崭新的,旁边有一块用过的香皂,不是家里几十年如一日的雕牌肥皂,是香皂。高宇鬼使神差地拿起来嗅了嗅,一股子奇香。
高宇想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孩童的逻辑简单粗暴,没看到就是没发生过,没发生过就不会继续发生。等他泡好了茶回到电视机前,他爸已经换了法治频道,一位缉毒特勤背对着镜头,用生硬又低哑的语调讲述一场跨境抓捕,电视里的缉毒特勤背影瘦削、青涩,甚至有几分单薄。他说他是个狙击手,是他开枪击毙了拒捕的毒贩,他说这是每个从事缉毒的人的本能反应,谈不上多英勇。他们用牙床试毒,与毒贩周旋,其实早就习惯了这些,这些也早已成为了他们生命的一部分。
高宇记得他爸说,值当吗?不值当啊。人活一辈子啊,有时就是活那么一念间,用牙床试毒,闭嘴他是英雄,张嘴他就是狗熊,这群人就为这一念间生里来死里去的,何必呢?
年幼的高宇突然感到愤怒,他冲出卧室又冲进来,将黄丝巾和香皂砸进他爸怀里,孩童的逻辑还是简单粗暴,抓贼抓赃。他没头没脑地大喊,你不要脸!他爸望着他的脸,是一种对孩子的轻蔑和嘲笑。高宇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他骂自己没出息,他知道这人他留不住。
后来,他爸果然抛家舍业地一去不回头。高宇在他漫长的求学生涯中也就乖顺了一部电影的时间。那年他十岁,十年后他把这些事儿讲给一个高中生听,他本以为自己能感触良多,谁知道话出了口便成了别人的,他不觉得恼怒,也不觉得悲哀,他只是觉得陌生,对父亲这人,以及对父亲这个称呼陌生得空落。
说这话时他还没从铁道学院毕业,二十出头,还整天做梦自己是能当个乘警还是司机,再不济当个列车员也行,制服那么帅,帮女乘客提箱子或许还能遭遇一段桃花运。离学校不远处有所高中,归地方之前属于铁路部门,归地方之后名字也没改,还叫铁中。那高中生总趁着下午放学和晚课之间的间隙到铁道学院操场上跑步,等到他念到大专,跑步的学生少,他一身白底蓝黑袖子的高中校服便显得尤为突兀。
铁中的校徽分三种颜色,高一正红,高二玫红,高三枣红,一年一换。高中生跑累了就坐在操场边的双杠上啃面包、喝牛奶,双腿一荡一荡,左胸口的校徽鲜红鲜红的,一张脸也嫩,包子似的,盖儿头,看上去很好打交道的样子。
高宇是个话唠,独自一人时不说话,独自久了见到另一个独自的就容易旧疾发作。一来二去,一个高中生和一个大专生搭上了话,那阵子家家户户养蚂蚁,印着品牌标志的木箱子一个摞一个码在墙边。蚂蚁这东西四处爬,嗑木头钻墙缝,个别蚂蚁成功逃脱居民楼的桎梏,到铁道学院宿舍楼做窝,蚁权自由,快乐平等。高宇被蚂蚁骚扰得烦了,跟高中生絮叨这个事儿,第二天高中生给他带了一瓶驱蚁药,说是他爸配的,特别好用,虽然他家不养蚂蚁,但邻居都养,他家也难逃其害。
那是个冬天,高中生跑完步浑身都在散发热气,他把自己裹在一件墨绿色的军大衣里往双杠底下一蹲,像个找活儿干的木工。大衣看上去有些年头,丢了颗扣子,颜色也不再那么鲜亮,十五六岁的少年从这饱经风霜的旧物里探出脑袋,笑出一双眯眯眼,看上去有点快乐,有点内秀。
高宇鬼使神差地问,你爸对你好吗?
高中生扭头看了看他,一笑,挺好的。
有些孤独表演不出,有些孤独掩藏不住,高宇在心里把他们俩归类为同一种人。他觉得这小孩儿挺有意思,明明比自己小五岁,说话却跟小大人儿似的。他说自己像是个信号接收器,外界传递给他信号,他再给外界反应。他还说上地理课时听老师讲马里亚纳海沟,讲深海鱼,讲岩洞里没有光,那里长大的鱼都是瞎子,没有眼睛。
高宇问,你为啥来我们学校跑步,铁中不也有操场吗?
高中生把最后一口面包就着最后一口牛奶吞了,非要执拗地先把被高宇打断的话讲完——然后我就看我们教室窗台鱼缸里养的热带鱼,暖气挺热的,它就沉底待着,一动不动。我特别想带它出来散散步。
高宇认真看了他一眼,高中生捡了根树棍儿边在地上写字边说,你刚才不是问我们学校的操场吗?这阵子重修呢,上面下来规定,必须把沙土操场的跑道改成塑胶跑道,中间有足球场那种,都是假草。你应该不知道,咱俩的学校同一年建的,一九四八年,刚建校时操场周围栽了一圈槐树,到现在也有五十多年了。一到五月树顶跟落了云似的,风一吹香得人头晕,跑道上铺满花瓣,我们就踩在上头跑步,多奢侈。
高宇点头,打了个哈欠。高中生继续说,但是改成塑胶跑道,大槐树就留不住了,都得砍了,校长在升旗仪式上跟全体学生老师道歉。高中生苦笑了一下,扯一边嘴角说,道歉有啥用?该砍还得砍。
算算日子,跋涉在两根铁轨中间的高宇想,今年高中生胸前的校徽该换成枣红色了,熟透了,该考大学了,之前高宇问过他想考什么专业,成绩怎么样。高中生谦虚地表示一般,也就超一本线二三十分,专业想好了,不太好考,但也没具体说是什么。其他学生还在埋头苦学或者闭眼疯玩儿的阶段,他已经把未来规划好了,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高宇觉得这小孩儿挺牛逼,挺早熟,也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幼稚和气人。他俩得有一年没见了,这个岁数的少年人长得快,一天一个样儿,高宇不确定再见面他还能不能把人认出来。
铁轨的振动比声音更早地昭告火车的到来。高宇踩着枕木铁轨跳下垫高的铁道,先给自己点了支烟,才抽出道旗冲鸣笛而过的火车头敬了个礼。他踏着早春尚未解冻的土壤,快速抽完一支烟,列车呼啸而过,震慑大地,车轮碾过铁轨,仿佛盘踞在山野之间的巨兽咆哮穿梭而过。高宇抬起头,不远处枕木在渗透高压电塔的阳光中泛起细腻的金色,那轮太阳的影子就卡在铁塔梁架上,将银灰色的铁塔映得明亮而寥廓。
高宇又看了看头顶的高压线,今天那位电网的巡线工还没走到这儿。他在工作服的名牌上知道了对方的名字,林晋,晋阳之甲的晋。认识林晋之前,高宇以为巡线工每天都在电线上走来走去,后来他才知道巡线工大多数时候还是在地上,除非遇到故障或者事故。与林晋同组的工友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员工,不愿意爬高,套上绝缘服登高望远的那些活计就都落在了林晋头上。他们常见面,一天两回,久而久之高宇对于和林晋碰面这种事充满了期待,甚至怀有一丝紧张。
高宇和林晋搭上话是在上个冬天,一场大雪过后,高宇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不仅要巡查还要除雪,大雪将枯木荒野的灰黑汇聚成夺目的白,阳光被积雪反射,比盛夏还要刺眼,溫度却被积雪吸收,冰冷刺骨的特殊光圈在空气中蔓延开。
那天高宇救了个卧轨的农妇,说是他救的也不完全准确。那农妇穿了身桃粉色的羽绒服,直挺挺地把自己架在了两根铁轨上,积雪在她身下融化,将她的衣服衬得尤为诡艳。高宇飞奔过去拖着人往铁道下面拉,一手水淋淋的冰凉。一心求死的人带着一股子绝望的疯癫,力气从每一个骨头缝子里渗出来,不管不顾地嚎叫撕咬,拽着高宇往铁道上冲。高宇扔了工具包,帽子也被打掉了,他抱着人不撒手,踉跄几步两人一同跌倒在铁轨上,高宇侧腰被坚硬突兀的铁轨硌了一下,疼得他眼前一白。他听到列车的鸣笛声,枕木间锋利的碎石疯狂颤动,紧接着他被人拎着后脖领子丢了出去,那人力气奇大,把高宇摔得不轻。
火车呼啸而过,车速不快,车窗里有人看向高宇,高宇也看向一闪而逝的旅客。他定定神,看到救他的人正以一个标准利落的擒拿招式按住轻生的农妇,农妇贴着雪地挣扎。那人穿着电工的制服,冷着一张瘦脸,比满地雪白更加刺骨。他眉眼鼻唇都锋利,清晰得像是墨线勾勒过,此刻全部线条都抿得紧,明明是救人一命的善事,却透着股一击毙命的狠厉与坚决。
高宇站起身,指甲在刚刚的撕扯中被掀起一片,血很快被冻住了,他感觉不到疼。农妇体力透支,总算没了力气,干脆趴在雪地里一动不动。那人站起身,名牌上写着两个字——林晋。
不知怎的,高宇想起坐在夕阳底下的高中生。高中生说双杠是平行线,高压线也是,铁轨也是,永远不会相交,有些东西相交了就会出事故,比如线,比如人。高宇打断他说,你这么讲不准确,铁轨有相交的时候。高中生没理他,不远处铁道与马路交叉的路口响起警报声,他们听了一会儿,高中生说,你知不知道有个诗人在山海关卧轨死了,叫海子,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是卧轨呢?这一车人得觉得多晦气啊。
高宇提高嗓门儿说,你能不能不说这些瘆人的玩意儿。
高中生从双杠上跳下来,嘴里念念有词道:
亚洲铜,亚洲铜
祖父死在这里,父亲死在这里,我也将死在这里
你是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
高宇不顾身上的雪,踉跄两步,和当时一模一样的话脱口而出,神经病啊!
高宇和林晋带着农妇一起去派出所做了笔录。后来那农妇还是死了,高宇的同事告诉他的,说是农妇大晚上用秋裤把自己吊在了歪脖子大槐树上。午休时,高宇背对着奶黄色的车站侧墙,百无聊赖地往篮筐里丢篮球。篮球架子充满了铁路特色,用枕木拼凑的篮板上钉着自行车钢圈揉成的篮筐,掉了叶子的丁香树凝满了晶莹树挂。同事说那女人家的男人被地下赌场下套儿,填大坑,瞒着她把能抵押的都抵押了,钱还是不够,男人为了还债鬼迷心窍帮人运毒,被抓了个正着,最后判了死刑。
高宇把这话原封不动告诉了林晋,他们在线与线相交的点相遇,一起坐在铁轨上抽烟。林晋吸了半支,高宇说,村里人把她上吊的那棵大槐树砍了,说槐是木鬼的意思,大树压门,故土无人,不吉利。林晋听了一笑,他笑时只勾一边嘴角,看上去眼熟。林晋嗓音低沉,声调不高,像一把风中的铁砂,他把烟蒂碾灭在铁轨上,随口道,我儿子学校操场本来种了一圈大槐树,现在都砍了,他说升旗时校长亲自道歉,有些学生还哭了,我问他哭没哭,他说没有,我养他十来年,还真没怎么见他哭过。
高宇脑子转了一会儿,林晋起身拍了拍制服上的土,高宇指了指头顶的高压线问,你今天要上去吗?
林晋摇头,没事故的话就不上去了。
高宇没心没肺地说,在天上走多帅啊,有意思,比在地上好玩儿多了。
林晋垂了垂眼睑,他浅笑道,是吗?我倒是希望能一直走在地上。
林晋
张目经常会在吃饭时说一些千奇百怪的话题。他喜欢做饭,手艺也不错,从过去要踩着板凳才能够到灶台,到现在切菜得猫腰还嫌案板太矮,也就用了十年时间。读高中后,学校强制晚课到晚上九点半,林晋不让他回家做饭了,在学校吃一口也能从容些,时间不那么紧。他们坐在饭桌两边面对面喝同一碗汤、夹同一盘菜的时候越来越少,高中三年也只剩下每个周日有机会。林晋把这话说给高宇听,接着说,这样也挺好,他也长大了,成年了,快考大学快离家了,也该学着跟我分开了。
七月,线路上的蚊虫扰得人烦躁不安,林晋每次巡线都要喷半斤花露水,在云南那阵子他就讨厌虫子,连蚂蚁都忍不了的那种讨厌,有段时间家家户户养蚂蚁,蚂蚁遍地都是,他还特意配了药。山野间草木葳蕤,远处农田绿意盎然,铁塔与高压线被燥热又丰沛的繁茂映衬,成了这炎热季节里唯一的凉意。
张目说东北本来也有“长城”,活过又死去的长城,叫柳条边,人字形,把东北保护在里头,隔绝于关外。他边说边跟一块排骨较劲,腮帮子鼓鼓囊囊,根据记载,柳条边长一千三百多公里,垒砌土堤,堤上每隔五尺插柳条三株,柳条粗四寸,高六尺,埋入土内二尺,外露四尺。各柳条之间再用绳连结,称之为“插柳结绳”。
张目从小就对数字极度敏感,电话号码、身份证号他过目不忘。林晋想,当初他们同意他生父做线人也是看中了同样的特质。林晋问,那些柳树还在么?张目摇头,都砍了,被外国人砍了,被自己人砍了。他舔了舔嘴唇亮晶晶的油渍,有时候我就会想,如果柳条边还在,您在半空巡线的时候会不会望到,无数树叶一点一点连接成线,像绿飘带。俯视角和仰视角差别特大,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上周一升旗仪式,我上主席台演讲来着,从上面看下去,黑压压、一排排的头顶,还有那些五十多年的大槐树,绿得一球一球的,像雾似的。
林晋笑着问,你都讲啥了?
张目夹了块顺排到他碗里,没讲啥,国际禁毒日,讲了篇关于缉毒英雄的稿子。
林晋很淡地嗯了一声,提醒他多吃点。张目顿了顿说,爸,缉毒和巡线,你更喜欢哪个?
林晋蹙了蹙眉,倒也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他回答,拿枪的时候,我要看点,现在拿测量仪,看的是线了。
55号铁塔上的林晋定了定神,望向耕犁得平行线般整齐的地垄沟毗邻月牙状的河套,水陆交匯地带,一座不足一尺高的土地庙藏于苞米地与花生田之间。俯视角下,土地庙精小得像一块立起的砖头,每年烧荒,火光都会从这座土地庙开始,以安静的姿态在疲劳干涸的土地上燎起瀚漫野火,火光将人类带不走的养分归还于土地,逐渐熄灭、冷却、钻回地心,沉潜着等待下一次新陈代谢、方生方死。
林晋收回静默的视线和低垂的下颚。高宇曾经对他说,自己第一次见烧荒还以为着火了,差点儿打119,明白了之后就站那儿看,觉得挺美,不由自主想离近点儿,再近点儿。年轻人烟瘾大,每次聊天时都在抽烟,烟也不是常见的牌子,一股薄荷味。林晋闻见这味儿有点晃神,他把烟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鬼使神差地开口道,我也放过一把火。
高宇啊了一声,他坐在地上倒鞋里的沙子,巡道工的鞋底都是轮胎剪的,耐磨,要不三天报废一双鞋。鞋太沉,拍打在地上砰砰作响。林晋在回荡的砰砰声中说,十多年前了,烧了样东西,一箱子,我都没想过有那么多,烧了半天也没烧完。
高宇挺好奇,歪着脑袋问,啥啊?
林晋斟酌片刻,说,信。
高宇一笑露出两颗虎牙,挺坏,哦,我明白了,情书,分手了吧,结束了?
林晋不点头也不摇头,差不多吧。他回答,是结束了。
林晋从55号铁塔上往下看,高宇最近一段日子调夜班,白天见不着人影儿。他没告诉高宇自己烧的是遗书,从大队长办公室领回来的,一周一封,他写了整整七年,他用退伍报告换来这一箱子废纸,自己在山坡上找了块背风的地方翻看了几封,哭了笑,笑了哭,最后,这些狗爬一样的汉字、拼音和不明所以的图画就着一根薄荷味的烟一起,化作灰烬。烟不是薄荷香型的,是过滤嘴上涂了清凉油,他们这些特勤大队缉毒的都有很严重的烟瘾,烟不够劲儿了就往滤嘴上涂清凉油,刀子似的冰凉从喉咙口直冲入肺,整个人都能冷静清醒不少。林晋望着脆弱的稿纸在风中瑟瑟颤抖,火焰舔舐着空气,掀起热浪,火星噼啪作响,旋转着向半空中飞溅。纸张被火舌席卷,他的七年光阴褪去洁白与平整,染了一层暗红色的火烬,簌簌破碎成灰。
众多遗书中他只留了一封,线人被击毙前写的,上面只有一句话:今天听说了一部电影,叫《幸福的黄手帕》,没看过,有机会看看。
十多年过去了,林晋也没抽出时间看看这部电影。十多年间,林晋时常听身边换来换去的工友传言说以后就是直升机巡线了,后来直升机又传成了无人机,说是几十个人整天在线上走来走去都不如飞机飞几分钟。他们说这话时语气神态既憧憬又担忧,但十多年过去,每一座铁塔的维修护理,从山林蔓延至原野,从江河穿越湖泊的行走还是要靠巡线工深一脚浅一脚地打磨。巡线的时候,每个工人的工具包里都要配一台高性能的专业望远镜,林晋不太常用这个,望远镜里的世界与肉眼下的世界不同,近了,也窄了。
林晋在望远镜里盯一枚道钉,盯道钉上趴伏的甲虫,和在特勤大队时一样。张目问他,巡线和缉毒他更喜欢哪个,林晋说不上来,无论什么工作,做久了都是工作。林晋长于狙击,还是个新兵蛋子时被拉到云南进行特训,五百个新兵最后只选拔出三个人加入边境缉毒部队。巡线枯燥,狙击更枯燥。巡线是缓慢而孤独的行走,是在线路上长年累月的趴伏。狙击是随时随地的趴伏,无论泥沼碎石、荆棘灌木,只要接到命令,林晋便要义无反顾地趴伏下去。时间漫长而无休无止,在击毙目标之前,林晋的世界成了被瞄准镜禁锢的一点,点被准线分割成面,他盯着无限缩小的大千世界,世界中的人又被无限地放大。他不能擅动,不能出声,世界交替着喧嚣与静谧,他变得体会不到恐高的失重感,变得讨厌蚂蚁。某一次抓捕越境毒贩的任务中,他在边境雨林一棵参天榕树巨大的树杈上潜伏,一窝蚂蚁钻进了他的作战服,将他当做入侵者,锲而不舍地叮咬令林晋的左小腿肿成萝卜,刺痒、疼痛、麻木,他在心里默念射击要领,有意瞄准,无意击发。念着念着,他终于感受不到自己左小腿的存在了。
缺口、准星、靶子中心三点一线,有意瞄准,无意击发。铁塔上的林晋数着一颗颗浑圆的道钉,一根根笔直平行的枕木,那上面同样凝聚着属于高宇的目光,一遍遍,一层层。枕木还叫枕木,但早已换成石制的了,过去的松木轨枕都撤了,分给了铁路工人,劈成小块,变成劈柴,在火光中结束它们百十年的宿命。林晋想,火车拉他进军营,又把他从军营送出来,也许某一段枕木曾被他搭乘的火车轧过,拆下的枕木被填进炉子,烧成灰,化作望断天涯的空乏。
准线、铁轨、枕木、高压线、高考志愿单横栏。林晋走过55号与56号之间的高压线,这些东西在脑海中弯曲纠缠,像被他一个个端掉的鸟窝。那些鸟一根筋,比他们这些日复一日重复同一件事的人更加执着,它们会在失去巢穴后锲而不舍地回迁,同样的高压线,同样的位置,同样的树枝编织成同样杂乱无章的线条,搭建一座巢,孵化一颗蛋,这是它们有热情去花费时间、度过生命的事情。林晋想,也许自己也一样,退伍后站在云南灰瓦嶙峋的屋顶寻找一抹杏黄时,自己其实是在寻找这样一件事,寻找这样的热情。
找到张目那天,五岁的张目在默写九九乘法口诀,他对数字的敏锐一如既往,高考估分很準,估了568,实际571,文科一本线555,过线了,但第一志愿滑档,最后排来排去,掉到了他随手填的西南某地级市的一所二本院校。填志愿时张目没征求林晋的任何意见,自己填了自己送上去,滑档后坐在饭桌前等林晋下班,汤放凉又热,热了再凉。他等回家的林晋脱了制服换上居家的背心短裤,才开口说,爸,对不起。
林晋坐下来,喝了一口汤。张目说,我就是想试一试,我知道八成是这样,还能有学校要我,挺好,就这个吧,您也省心。
林晋用筷子敲了一下他的脑袋说,复读一年重考吧,你不可惜我还觉得可惜,现在不是九千班那时候了,钱的事儿不用你操心。
张目急了,说,不是钱的事儿。
林晋一笑,说,别的事儿就更不用你操心了,都过去那么长时间了。记住,张目,你不欠我的,我也不欠你的,咱爷儿俩之间只有应该和不应该。读书考大学以后找个好工作组建个好家庭,这是你应该干的事儿;供你读书上大学,就是我应该干的事儿。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别让我对自己食言。
林晋觉得自己并不懂得怎么抚养小孩,刚刚搬到这座寒冷的北国小城时,年幼的张目表现出了孩童应有的不适和恐惧,夹杂着云南口音的普通话令他在同龄人中格格不入。到了十月,父子两人对断崖式的降温始料不及,厚衣服来不及准备,张目半夜伤寒发烧,烧得神志不清,缩在林晋怀里说胡话,林晋把孩子裹在单位统一制式的棉制服里,拦了辆骑摩托车拉脚的往医院赶。医院护士把林晋一顿数落,林晋抱着昏睡的张目坐在写着“夜间门诊”的灯牌前,医院走廊的长椅油漆斑驳,他盯着输液管里的药一滴滴坠落,点连成线,退烧药一点点流入张目的血管,稀释他的血液,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
林晋短暂地入睡,在半睡半醒间做了个短暂的梦,他梦到蚂蚁啃噬他的左小腿,瞄准镜中,开枪拒捕的线人被他一击毙命,血窟窿下,鲜血滴答成线。林晋在冷色调灯光下发冷的消毒水气味中惊醒,张目正睁着一双水汽迷蒙的眼睛望着他,他们都不太清醒,但此时此刻,他们的神情都在刺激对方清醒。张目哑着嗓子说,爸,你做噩梦了。
林晋摇摇头,问,醒了?好点了吗?
张目闭了閉眼睛表示肯定,林晋继续问,饿吗,想吃点什么?
张目显然还没从高烧中回过神来,眼皮和嘴唇一样,因困倦和疲劳逐渐粘合在一起。他嘟囔了两遍什么,林晋把耳朵凑近了听,听见张目用方言说,稀豆粉。
从一座铁塔到另一座铁塔,从一棵树的树巅到另一棵树的树巅,走过铁道与电线虚无的交点后,铁轨逐渐被林晋抛于身后。他突然很想见一见高宇,和年轻人闲聊两句,他们的交点只在这相交又永不相交的十字平行线上,不必担心什么应该,什么不应该。
气象局发布了雷雨大风黄色预警,预计明日凌晨三时抵达,抢修队全员待命。现在尚未有雷雨迹象,除了闷热,无休止的闷热。林晋能感受到自己在绝缘服中淌水,汗把刘海打湿了,贴在额头上。林晋想起几天前张目告诉他滑档的那个晚上,一样闷热,张目早早入睡,他用双腿夹着毛巾被,将鼻子以下全部蜷入布料底下,他弓着身子,双臂环抱着自己,总算再一次像极了一个孩子。
林晋拉开卧室门,正准备开灯,床铺上蠕动了一下,张目语速很快地呢喃,别开灯。
灯绳在林晋手指上打了个转,他走近些,看见张目从被子里探出半个脑袋,窗外晦暗不明的路灯和薄凉月色将张目的脸映得苍白。他背对着林晋,不让养父看到他的眼睛。张目与林晋不同,他很擅长笑,笑时眼尾收起,向下垂,把眼底所有明亮和纯粹都积攒到一起,乖巧的、温和的、活泼的、明朗的,都有。
它们是那样不合年纪,将少年人衬得疏离又装腔作势。现在这些东西都不见了,林晋坐在床边,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不知道作为父亲的自己该做些什么。于是他伸出手,摸了摸张目剃短的头发,向下,隔着被子顺他的脊背,张目浑身一震,紧接着将自己蜷得更紧。很多年前,某个雷雨夜,林晋在外抢修到天明,回家时张目蜷在属于林晋的床上入睡,和现在一模一样的姿势。林晋问他是不是吓到了,张目摇头说不是,他说自己不怕打雷,反而很喜欢,雷声越大,越像是他自己在战天斗地。
林晋清了清嗓子,终于开口道,对不起啊……目,对不起。
比张目更早得知自己未被录取的是林晋,林晋更早地接到了警校的电话,通知他张目没能通过政审,他去了一趟。张目的生父是线人,更是毒贩,不是在戴罪立功中被毒贩杀害,张目的生父是实打实被林晋击毙的。假情报、反水、开枪拒捕,致使特勤大队一人牺牲。他自己的选择,没得改。
这么多年,张目一直以为生父属于前者,他怀疑过,但林晋告诉他,是前者。
张目深吸了一口气,林晋知道他在哭。断续的啜泣中,张目问,爸,你答应自己什么了?
林晋沉默了一会儿,他组织着语言,有个人。他回答,他告诉我血缘是一根斩不断的线,从娘胎里带的,修正不了,他们那里每个人都沾毒,老子这样,儿子这样,儿子成了老子,再生儿子还这样。我说,我不信。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审讯室和抓捕现场外同毒贩讲话。他说,你别不信,我也有个儿子,咱们十年后见。
老化的水龙头发出喷射状的滋滋声,头顶是老旧电扇垂下的红布条,墙上贴满电影海报遮挡霉斑和划痕。林晋放任张目哭泣,像是要把这十几年的揠苗助长都哭出来,令自己重新收缩成孩子。呼吸声交错,从刀山火海变成了绵里藏针,林晋看不清张目的五官,只能隐约打磨出一个模糊不清的轮廓,他只好继续抚摸着他的头发、耳廓,好了……好了……
张目终于在一个拔高的抽泣后胡乱开口道,爸,我不是喜欢打雷。
林晋很轻地嗯了一声。张目说,小时候,你抱着我,我听见你的心跳,后来我听见雷声,平原里的雷声,和您的心跳很像,它们都在夜晚占据我的整个世界,把好的不好的全部驱逐出去,强迫我不再思考,不再长大。
林晋在56号铁塔上回头,高宇从不远处奔跑而来,他在短袖外套了件黄色反光背心,背着丁零当啷的工具包,扳子换成了铁锹,还是扛在肩上,道旗插在后脖子。他像个唱戏的,一身行头,跳格子一样在轨枕上灵巧地辗转腾挪。他抬头望见林晋,眉眼瞬间舒展开来,林晋感叹于他情绪的直接与迅速,也感叹于他表情的丰富生动。年轻人冲他咧开嘴露出个大大的笑容,拼命挥了挥手,扯着大嗓门喊道,我刚才去土地庙看啦!里面什么都没有!
这里是东北,遍地残存着被侵略被奴役过的痕迹。铁轨旁沦为棚户区的日本房,山坡上坍塌的鸟居,岩壁开凿的佛洞中伫立的圣父、圣子、圣灵,还有属于高宇的——始建于1917年的奶黄色锡顶火车站。风刮起来了,林晋听不大清他说了些什么,就像他根本分不清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信仰的神佛究竟来自何门何派,说什么语言,唱什么样的圣歌,家在何方。漫天神佛寄居于此,便被模糊了本该分明的边界,他们会成为同一种人,成为父亲、儿子,拥有崭新的神话,拥有重生的故事。
高宇又在吹口哨,还是那首歌:
轰隆隆的雷雨声,在我的窗前
怎么也难忘记你,离去的转变
林晋不确定高宇能不能听清楚,但他还是没头没尾地问出了那句话。五十五米高空中的年长者冲踩在地平线上的年轻人喊道,我是不是个失败的父亲?
高宇抬头望着他,点成线,线成面,面成体,电缆纵深,铁轨横陈,线与线在时空上勾连成体,他们相互遭遇。林晋感到久违的恐高症突然复发,眩晕令他觉得铁道上的年轻人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他们隔着雷雨前燥热湿润的空气,也隔着以牙还牙的岁月凝视彼此。
高宇把手拢成喇叭状,大声回问,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那是林晋已经触不可及的真诚、直率、热烈与潇洒,如烧荒时腾空而起的火焰,燃烧着,带走早应逝去的,留下百废待兴的,令人难以分清今时今日,何处何地。
高宇
高宇工作的车站早已没有火车经停了,据说三年前还有慢到令人发指的绿皮车经停,一个县一个镇都要停,最近不停了。车站埋在河套、山脉与平原的交界地带,是个风水宝地,村庄如一滴松脂油融入葱茏的林野,在繁茂枝头坠出个涡,渺小而质朴地为人类开辟了一方生息之所。车站很小,从落灰的安检口到进站口不过十来步,北方独有的空旷与清冷从入口卷向站台,将彩色瓷砖拼出的松柏壁画氤氲在渐晚的黄昏里。高宇结束了一整天两个来回的巡视,脱了反光背心,任风蒸腾他一身透汗,远处群山逶迤,大半个日头坠入山坳,云霞灿若流金,将原野与天空连为一体。
他把工具包锁进员工休息室的柜子里,再出门时才发现篮球架子底下蹲了个人,那人背对着他,套了件松垮垮的跨栏背心,露出一对少年人特有的结实又稚嫩的膀子,被夕阳一照,像一团盛放的槐花。高宇心想,这车站除了来上班的,鸟都绕着走,这人干吗来的?他走近些,那人就着蹲姿回头,眼睛为适应笔直耀眼的夕阳而狠狠眯了眯。高宇啊了一声,对方也啊了一声。他俩过去常在黄昏时见,以至于高宇一想起他,眼前总是会先闪过一团金光,接着是双杠、操场,还有万年不变的牛奶面包。
高宇越过他的肩膀,发现他在看蚂蚁搬家,篮筐底下那一小片区域已经被他用石子、树枝、草叶和花瓣之类的杂物搭成了迷宫。张目想站起来,但终归只是晃了晃身子,他一笑,腿麻了。
接着他无比郑重地向高宇伸出手。我叫张目。
高宇一脸茫然,顺势握住了他的手,那什么,高宇,我在这儿上班。
张目还是笑眯眯的,在这儿上班好啊,多美的地方。
美?高宇不觉得,也不能说没觉得,一开始他也觉得挺美的,但再美的东西也经不住一遍一遍看。高宇往车站四周扫了扫,村庄炊烟袅袅,细小得如同一颗露珠,铁轨从无垠浩渺推移至烟火红尘,夕烧将两条钢轨映得夺目。黄昏是一天中最明亮的时候,火车穿过炊烟袅袅的平原,能模糊地看到远处村庄预备好的蔬菜大棚,生长中的农田生机勃勃。东北平原,眼前河川绵延,远处群山万里。奶黄色的车站被遗弃于此,如半融化的黄油般格格不入。
张目总算挨过了腿麻,他站起身来跺了跺脚,高宇也总算想起了自己要问什么。第一个问题,高宇说,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这儿早就不卖票了。第二个问题,你高考结束了吧,考咋样?
张目竖起手指,先回答第二个问题,考完了,二本,录取通知书昨天到的,九月开学。第一个问题,开学前这一个月我能闲出屁来,白天给小学生当家教,教数学,赚点学费,这不下课了嘛,我过来看看,骑自行车来的。
高宇觉得自己有点跟不上他的思维,他瞄了一眼丢在门外斜靠着栅栏的二八大杠,胡撸一把自己汗湿的头发说,不是,我是说你去哪儿玩儿不好,偏来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还骑自行车,就这破路,咋不摔死你呢?
张目笑得像只小狐狸,我听别人说的。他答,说这地儿挺好,特别美,尤其是站在高处往下看的时候,我刚才看了一圈儿,铁塔挺高,但人家写着“禁止攀爬”,再有高的地方就是你们这儿的水鹤了,红色的,挺好看。
高宇严肃地绷了脸,水鹤也禁止攀爬。
张目笑着说,我知道。他低头看了一眼不再按照他搭建的边界徘徊、转而另辟蹊径从障碍物上翻越的蚂蚁们,又抬起了头。夕阳的金色越发浓重,如浇筑的铜水一般流淌,高宇顺着他的视线往远处看,西坠红轮恰巧囿于铁塔银色的金属梁当中。俯视角与仰视角不同,他想,张目说得对,站在高处向下看或许是另一种陌生的美,就像他和林晋提起香烛笼罩、供果不断的土地庙时,林晋蹙了眉,说从铁塔上往下看,那个四四方方的土地庙就像块砖头一样毫不体面。还有树,林晋说他瞧见的树都是树顶,密密匝匝的,高宇不是,他看到的几乎都是树干,粗糙、笔直,摸一把手上就会鲜血淋漓。
张目突然自言自语道,前几天下暴雨,你们都挺辛苦吧?
我们?高宇愣了一下回答,我还行,就有棵树倒铁轨上了,好处理,不是啥大事儿。
张目点点头,高宇看他那张还没长开的包子脸上又是一副小大人儿的表情,心里多少有点不爽,他将自己摆在已经工作了的年长者的角度,成心想逗逗这个看上去少年老成的张目。他问,你不是说你早就有想考的专业了么,考上了吗?
张目一挑眉,说,没考上,滑档滑了个图书馆管理学,感觉挺有意思,试试也行。
在这之前,高宇不知道看图书馆还得读大学,他以为图书馆里都是那种看上去就不好惹的大妈大爷。高宇有点好奇,那你之前想考啥?
警校,犯罪心理学。张目回答,他一说一笑,笑时两只眼睛眯成两条缝,嘴角恰到好处地勾着,不知道是看开,还是告诉旁人他已经看开。他顿了顿,继续说,是我不自量力了。
高宇睁大眼睛,说,你想当警察啊?
张目这次没点头也没摇头,他思忖了一会儿,你们学校后面那条单行道,人行道比马路还宽那条,那儿每周六都会摆旧书市,你知不知道?
高宇又没跟上他的思路,但还是老老实实说,知道啊,可我不看书,没去过。
张目不关心高宇看不看书,他摸了摸鼻子,那儿啥书都卖,正版的盗版的绝版的,该有的不该有的,该被看到的不该被看到的……啥都有,小时候我爸带我去买书,我买到一本警察学院出版的硕士毕业论文合集,其中有一篇论文叫《论线人在刑事侦查中的作用》。我当时就在想,为什么线人会被叫做线人呢?后来我总把这篇论文翻出来看,觉得写得不够好,也不够全面,再后来我去网吧把类似的论文都下载下来看,还是觉得哪里差点啥。我就想,那我也得写,想写的话,我也必须得是警校的学生。
接着他扬眉一笑,不过现在不重要了,我是谁,不靠这个证明。
高宇身上的汗干了一层,眼瞅了又要滲另一层。他想问张目还不回家吗,又不好意思打断对方的倾诉欲望,反倒是张目先问了句,你下班了吧,还不回家?
我等交班的来。高宇看了眼表,接着问,那咋就没考上?分儿不够?
分儿够,过一本线了,体检没过。张目一脸真诚,完了不就滑档了嘛,滑了个二本。
高宇咂了咂嘴,学渣真心实意地为学霸惋惜,那多可惜啊,再考一年呗。
张目愣了一下,缓缓点了点头说,是,我爸也这么说,让我复读一年,警校不行,还能上个好点儿的一本。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高宇发现说这话时的张目神情突然变得安静。夕阳也是同样的风度,先是轰轰烈烈的喧闹,燃烧着,恨不得将世间万物烧个干净,接着,在某个天地交汇的瞬间,像是要向这世间叮咛些什么般安静下去,渐渐地,残阳如一方巨大的黄色手帕,笼罩苍茫大地,缓缓沉入地平线。
兀地,此时此刻的张目令高宇想起另一个人,那人站在五十五米的高空,铁塔在他身下高耸入云,仿若一棵从上古便屹立于此的石化的树。他也露出了这样的表情,安静、迷茫、惘然,想要寻求来自陌生人的帮助却又羞于开口。暴雨将至那天,他其实听清了林晋对他喊了什么。线与线的勾连交错之间,他恍然间觉得时光如一条陈旧又新生的河流,悠然自面前流淌而过,阳光击穿铁塔,融化铁轨,如涟漪般波光粼粼,他们都在这涟漪里,荡漾、破碎,重新组合。有那么一瞬间,高宇想,也许我们其实在不同的时空里,他就是未来的我,或者我来自他过去的某个节点,是我在向我求助,是他在询问自己的光阴。
高宇无法回答关于父亲的问题,林晋无疑拥有着年长者的成熟、睿智与父性的温柔。俯身成海,仰立成山。这句话是高宇在铁路内部刊物的诗歌栏目上看到的,这句话令他想起林晋,想起林晋这个人,本身就像一行短小精悍的诗句。
高宇几乎是重复了一遍几年前的那句话,你爸,对你挺好的吧?
这次的张目没有那么快回答,他垂了垂眼皮,瞥了高宇一眼,又将视线放远,和远空延伸而出的高压线一样,高宇有种今天一过他们便再也不会见面的预感,或者说至少张目是这样想的。少年人收了他断鹤续凫的成熟,语气也变得像个少年人。他说,我有两个爸,第一个爸在我五岁时就死了,我对他最深的印象是他把家里翻新房子的钱输了个干净,把我妈气跑了,一开始他用车床把摔碎的玻璃烟灰缸车成假钻,抛光卖给游客,被人揍了,他又去干了点别的,后来就死了。
高宇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铁道那头的村庄突然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碎裂声,紧接着是曲调悲切的吹吹打打。高宇和张目同时望过去,有人家出殡办白事,队伍离他们挺远,看不大真切,只能隐约看见被几个白影高举着的花圈、纸人。出殡排场不大,棺材后头稀疏跟着几个亲属。唢呐声听着干瘪,和那把纸钱一样,飘飘洒洒地,生死离别悲欢离合都在人世间最后走了一遭,回旋着往坟墓去了。
张目疑惑,怎么下半晌出殡?
高宇叼了根烟,又给张目让了一根,小孩儿没接。高宇把烟点了,随口接话,这人枪毙的,鬼迷心窍给人运毒,算横死,按理说祖坟都不该让进,他媳妇儿去年上吊没了,没让进祖坟,搁河套边儿上修了个小坟包,水泥砌的,说是怕厉鬼钻出来索命。
张目没言语,出殡的人马来得突然,去得匆忙。夕阳也随着队伍的方向一点点往地底下移,暑气随阳光散去些许,死亡的脚步声就这样裹挟着一天中最刺眼的日色与最直白的温度倏然消逝,天色也随他们去了,天际仿佛燃烧过后的灰烬,从明亮的金红到枯败的黑灰,等待下一次生死流转。
张目喃喃道,像在烧一条黄色的手帕。
高宇,啊?张目晃晃脑袋,没事儿,我发癔症呢。他叹口气道,说起来我今天本来想等一个人下班,完了我看着他走了,也没叫住他,跟他一块儿回去,我看这儿有个车站,觉得挺有意思,就进来看看,你们这防范意识也不行啊,都没个人拦我。
高宇哂笑,你是能偷走啥啊,还是这儿有啥值得你偷啊?
张目没再回答,他冲高宇摆摆手,冲他那辆二八大杠去了。高宇说不上这小孩儿故意拔高的背影算是洒脱还是逞能,张目走路有点高低肩,高宇自己也有点儿,右脚外侧鞋底的轮胎每回都得先磨掉一层。他这么想着,瞧着张目骑着哗啦作响的自行车渐行渐远,和送殡的队伍一个方向,一条路线,像在追赶残阳。他也许真的要长大了,高宇想,一时一变的年纪,一时一变的人,或许下次见,我就认不出他是谁了。
高宇莫名嗤笑了一声,他随手抄起花丛旁的篮球往篮筐里丢,砸得篮板哐当作响。自打当上巡道工,时间的弹性便不自然地放缓了,容量却随着弹性越缩越小。一成不变的风土每天都在发生微乎其微的变化,高宇能目睹犁地、播种、浇灌、除草、收獲的一整套循环。这种变化是枯燥的,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一天和一年,一年和一辈子的区别越来越小。他想起林晋,他不知道林晋是怎样忍耐枯燥和寂寞,永远从容静默地走在属于他的线路上,永远不急不缓,巅峰低谷于他而言均如履平地。一念间,高宇想起,他爸指着电视里的缉毒特勤说过,一辈子,一念间。
路是走的,命是磨的。十七岁那年,随手抄起什么就能跟人干架的岁数,高宇逃课跑去老厂房凑热闹看人家拍戏。他挤到场务拉的警戒线外,正好望见一个单薄瘦削的身影自锈迹斑斑的金属横梁一跃而下,地面铺着垫子,人砸在上面发出巨大的砰的一声,带动厂房沉积数年的铁屑尘埃一起,在午后笔直的日光下如野鸟般凫动。高宇在人群的惊呼声中盯着飞散的粉尘发呆,它们被阳光映衬,在漆黑冰冷的废弃厂房中如星辰闪耀。他听到身后有人在哭,是个十几岁的孩子,白净,也瘦,禾苗似的,像极了他爸离家时的自己。
昨晚,高宇又梦到了那些星辰,他站在两条铁轨之间,线分纵横,人也分纵横,穹顶被高压线割分成七零八落的碎块,像块布满裂纹的镜子,月亮是一痕剥落的水银,也被一分为二,等待阴晴圆缺。
林晋就站在阴晴圆缺的边界,夜空被星月照耀,蓝得令人悲伤。高宇听到列车轰鸣着翻山越岭,如冰河融化、震动,涛声隆隆,梦里的他不想躲开,他预感到生命中有什么即将发生变化,这是一种只属于梦境的预感,是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对渴望根深蒂固的投射。于是他在铁道中央张开双臂,恣意挥舞,他大声呼喊着林晋的名字,梦里的线与线之间没有狂风,只有五十五米的触手可及,高宇看到交点的鸟窝里生出杏黄色的金缕梅。高宇想告诉他,你是一位好父亲,至少比我的父亲要好,我知道你可能不需要答案,但我一定要给你答案。
作者自叙:在我看来,创作并不仅限于创作者,创作是每个人毕生的主题,是探索外界并与之交流的一种方式。我们都生活着,在生活中体会生存与死亡的转换与意义,于是,我们都在创作自己的人生。
而这其中,家乡构成了主体人生最原始的根基,作为东北人,我几乎是无意识地记叙与东北相关的人生。东北,她粗砺而温柔,炽烈而寒冷,广袤而狭隘,浅薄而深沉。她孕育出的子女,骨子里有冰碴,血液里有火焰,是祖宗传下来的寒冷和磨难,也是千万年来不曾衰竭的顽强与乐观。
我的家乡锦州是座不折不扣的东北小城,曾经的繁荣过早地留下了今日的陈旧,她步履缓慢,很难发生太大的改变。生活在她怀抱中的人也在缓慢地新陈代谢,苍老、新生,人走人留。因为缓慢,世人很难注意到我们的改变和离别,我们在时间的缝隙里走失了,也在自己的记忆中走失了。
我想把我们记下来。不是解决问题,也不是讴歌苦难,只是单纯地讲一讲一座老城里慢慢消逝的一些凡人、一些小事。
我想爱我们的人间疾苦。
羽瞳,青年写作者,现居辽宁锦州。曾发表小说、散文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