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上威虎山

康胜利

那年已是深秋，天气渐凉。乘坐乡间小公交车，我从牡丹江出发，去探访向往已久的威虎山。威虎山距牡丹江市区有几十公里，司机师傅让我在一个叫“横道”的地方下车。

从懂事的年纪起，就看过电影《林海雪原》，学生时代看小说《林海雪原》，又看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曾被少剑波与女兵“小白鸽”的爱情故事所吸引，也曾被勇闯威虎山的独胆英雄杨子荣的赤胆忠心所打动。前几年有机会来牡丹江，心中渴望能去探访，却未能如愿。威虎山，似乎成了我心中可望而不可及的神山秘境。

两小时后嘎吱一声刹车，售票员喊道：“威虎山的下”。这么快，当年杨子荣在凛冽朔风中穿林海跨雪原打马上山，可要走多少天呢。站在公路上抬头一望，黑压压的一脉大山蜿蜒而来。车上有善唠老乡告诉我，此地是横道河子乡，地处绥芬河至哈尔滨的咽喉要道，属牡丹江海林市。面对魂牵梦绕的向往之地，一下车真想大声喊一声：威虎山，我来了！

疾步山前，一座城楼迎面矗立，“威虎山城”匾额入得眼来。不见游人，寂静的城门两边，是一副楹联：林海雪原山高水远衔雄关险道，彪风虎胆志壮谋深灭恶匪顽雕。寥寥数语，不知勾起过人们多少遥远旧梦。

威虎山，是张广才岭东部的一座山峰，早先没有名字，威虎山之名最早出自60年前一部小说。这一带山深林密，旧社会是惯匪“座山雕”的巢穴。解放前夕，我军侦察兵小分队进山剿匪，英雄侦察员杨子荣深入敌巢，里应外合智歼全部匪徒。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业余作家曲波以此次剿匪斗争为背景，结合当年亲历战斗历程，创作了以威虎山为主战场的小说《林海雪原》，不仅轰动海内外，也影响了几代人。不久上海京剧院据此编排了京剧《智取威虎山》，八一电影制片厂拍摄了电影《林海雪原》。如此风靡，更使“威虎山”大名家喻户晓。1967年，经考证确定此山为当年座山雕的巢穴遗址，并刻石“威虎山”保护。1998年，以小说《林海雪原》为背景，这里建了影视城。再次翻拍的电影《林海雪原》以及《大东北剿匪记》、《杨子荣》、《东北抗联》等多部影视剧，都出于此。

秋风瑟瑟中，独自进入山林。或许因时值深秋，在山下影视城里偶见三两游客，山中竟前不见路人，后不见来者。深山老林，唯我独行，空无一人，倒也平添几分快意豪情。

进入林中，仿佛潜入到海洋深处。无数道光线从大树的缝隙中射来，幽暗的密林里到处是斑斑驳驳的光影。望不到尽头的原始森林，油松、白松、红松、白桦、柞树、枫树，还有许多叫不上名字的树木，在风中哗啦啦作响。不时传来几声山鸡鸣叫，林间更显得一种别样的幽深。

林木森森下面，生长着五颜六色的各式各样的灌木花草，什么色儿的都有，在随风摇曳。松香、桦香、黑土香、花草味、落叶味混合交织，加上丰富的负氧离子，吸上一口几近陶醉。脚下经年落叶，厚厚的、松松的，感觉是在踩加厚的地毯。到底是北国的秋 天啊！

朔风吹，林涛吼，峡谷震荡。小说中电影里舞台上的那威虎厅、九群二十七地堡都在哪儿呢？顺着路标指引，我急忙四处寻觅。

找到座山雕盘踞的威虎厅时，里面有两位游人。这叫我喜出望外，请他们帮我拍了纪念照。威虎厅只是一座很大的房子。此处没有偌大的山洞，威虎厅本来就是艺术加工的产物。同样，地堡群、明暗工事也没那么多。年代久远，时过境迁，战争年代的旧物已荡然无存。眼前的树上岗哨、木克楞匪窝，还有杨子荣牺牲的房子，都是今人比照当年仿建的。尽管如此，这里依然令人神往。座山雕老奸巨猾，心狠手辣，部下又多残忍成性的流氓兵痞，孤身一人深入匪穴的杨子荣，胜过古代关云长千里走单骑啊！透过眼前景物，人们也不难想象，当年剿匪小分队是何等的英勇何等的艰难。

是杨子荣等千千万万革命先烈的牺牲，换来了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今天。我们要感谢小说《林海雪原》的著者曲波先生。是他，才使得英雄杨子荣的名字没有被岁月的尘埃埋没。也要感谢戏剧人、电影人的艺术再现，使得智取威虎山精神更加弘扬光大、后世流传。

威虎山越往高处风声越紧，感到走累了，便坐下来歇歇脚。仰望昂首挺立的苍松翠柏，听着连绵回响的林海波涛，不禁想起几年前去世的、拍摄了舞台电影《智取威虎山》的大导演谢铁骊老先生。多年前，为撰写《谢铁骊和他拍摄的五个革命样板戏》，我曾到谢导家拜访，有幸聆听了老人家讲述拍摄《智取威虎山》时的往事。

谢导也来过威虎山。这座山也救了他。谢导对我说：1968年，国家文化部门要拍摄革命样板戏电影《智取威虎山》。当时我已被批判打倒，想这么红的任务怎么交给我了呢？原来他们虽然批判我的《早春二月》等几部影片，但认为艺术性还是可以的。于是，就把我“解放”了。上海京剧团《智取威虎山》剧组从上海来京后，我们还被指派去东北大森林勘察外景，准备拍摄。结果证明，实景不行，京剧上的许多精粹很难呈现。要出京剧效果，还得回到舞台上。那天老人家回忆在威虎山考察的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这部电影面世迄今已经50多年，让人百看不厌。近年单位春节晚会，我还扮上少剑波演唱了京剧《智取威虎山》唱段。有上威虎山的經历，感觉就是不一样。

林木森森的威虎山，一旦进入就不辨东西，容易迷失方向，在林中看哪里都一样。想天色不早，又饥肠辘辘，应赶紧下山了。

山根的仿古影视城，是以牡丹江和海林县旧貌建筑的。这些年常听东北朋友说，在东北地区，林业经济拥有非常重要的地位。解放后，国家经济建设急需大量木材，林业职工当年为国家建设做出了巨大的牺牲和贡献。经过多年的采伐，天然森林资源日益走向枯竭。近些年来，林区生产逐步转向造林管护，生产经营陷入困境，林业职工的收入大大落后于内地，甚至有的家庭因此致贫。这座影视城的建设，通过对威虎山旅游的开发，或许对当地林业工人家庭有所裨益。

当街最醒目位置，是一座显赫的古式两层酒楼，朱漆门柱，迎面高悬牌匾“五合楼”。嘿，这仨字怎么这么耳熟哇？刹那间让人立即对接了《智取威虎山》里那座山雕对杨子荣连珠炮似的盘问。

座山雕：你是什么人派来的？

杨子荣：我是许旅长派来的。

座山雕：听说许旅长有两件心爱的东西，你可知道？

杨子荣：宝马快刀！

座山雕：马是什么马？

杨子荣：卷毛青鬃马。

座山雕：刀是什么刀？

杨子荣：日本指挥刀。

座山雕：何人所赠？

杨子荣：皇军所赠。

座山雕：在什么地方？

杨子荣：牡丹江五合楼！

就这一句“五合楼”，奠定了杨子荣坐上威虎山第九把交椅、一举成为“老九”的地位。

牡丹江五合楼当时咱不知底，曾猜想肯定是个灯红酒绿的大买卖。后来才知道，伪满时期那是个汉奸、土匪、地痞、流氓吃喝玩乐、纸醉金迷的所在。眼前这座五合楼，外观气势豪华，里边却是主营东北农家饭的饭馆。

也许是我下山晚了，不是饭点。整个五合楼，除了老板娘，我是包场。拣最有派头的桌子落座。四下观瞧，五合楼面积不大，影视剧组图片满墙。一排菜谱木牌，吊挂于柜台上方。台面上则是一溜自泡药酒坛，什么人参、蛤蚧、穿地龙、五加皮的，都是山货。看饭菜都带点山东的意思，想必掌柜的祖辈是闯关东过来的。也难怪，曲波、杨子荣、座山雕都是山东人，那支剿匪小分队不也是从山东来的么？大餐摆上桌，也是山东味儿。等着上菜的当口，猛想起威虎厅当年杨子荣那一声吼：拿酒来！顷刻，老板娘端着烫酒壶就上来了。一碗酒，就着大煎饼蘸酱裹大葱，外加两碟山野菜，抚今忆往，助兴微醺，也算为此次独上威虎山庆功了！

正在回味，忽然听到门外人声嘈杂，脚步纷乱。“快来人接下，整点开水！”“咋着啦？”老板娘急火火就往外跑，我也跟了出去。

只见两个人架着一位脸色苍白的妇女，连声说：“她心口疼，在山上又拉又吐！”说着把肩上的编织袋往门口一抡，就进屋了。原来她们是天不亮就上山去采蘑菇，这晚才下山。想来为了生活，带点干粮充饥，天凉水冷地以致犯病。可怜则个！

别再添乱。我急忙付账走人。

记得那天坐在返回牡丹江的車上，回望威虎山，曾回味许多。杨子荣和无数先烈当年的英勇牺牲，不就是为了劳苦大众能过上好日子么？祖国，不会忘记包括林业工人在内的东北父老的为国奉献。正是因此，近年来国家实施东北振兴规划，成效已开始显现。

真盼望随着时代的发展，如《智取威虎山》杨子荣唱的那样：“这一带也就和咱家乡一样，美好的日子——万年长！”